“遗传”,听起来是个人人都能理解的科学名词。中国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英美人说“like father like son”(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俗语里反映的生物代际之间的相似性,就是遗传。其实从这几句俗语就能看出来,先人们大概早就发现,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不管是生物的外形、行为,还是性格,这些性状都能在一代代的繁衍中顽强地延续和保留下来。
实际上,早在人类文明开始之前,人类就已经充分——尽管也许是下意识——观察到了遗传现象的存在,甚至已经开始利用遗传规律改善自己的生活了。
现代人类的祖先可以追本溯源到数百万年前的非洲大陆。2015年,古生物学家在东非埃塞俄比亚发现的下颌骨化石,将人属生物出现的时间又一次大大前推至距今280万年前。在200多万年的无尽岁月里,先祖们在非洲大陆上采集植物果实、捕获动物,过着靠天吃饭、随遇而安的日子。人类文明的曙光出现在距今十几二十万年前。那时,现代人的直系祖先——人属智人种——出现在非洲大陆,并且很快一批批地走出非洲,在全世界的各个大陆和主要岛屿上开枝散叶,也把采集和狩猎的固有天性带到了世界各地。在那个时候,还压根看不出我们这些身材矮小、面相平凡的先祖会在日后成为整个地球的主宰。
然而,就像突然拥有了某种未知的魔力一般,差不多从10 000年前开始,在世界各地快乐采集和狩猎的智人先祖们,几乎在一眨眼间就改变了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这些变化开启了农业时代,也最终催生了今天建立在发电机、汽车、互联网和生物技术基础上的全新人类社会。而这一切变化的开端,就是祖先们对于遗传规律的利用。
在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对此有着生动详尽的讨论。就在人类先祖走出非洲的必经之路上,地中海东岸生长着繁茂的野生小麦,它们的种子富含蛋白质和淀粉。因此我们不难想象,当生活在中东新月沃地的人类先祖们在偶然间发现这种植物后,一定会如获至宝地将它们作为日常采集和储藏的对象。对于先祖们来说,这和他们数百万年来在非洲大陆进行的日常采集工作并无分别。
但是如果先祖们想要把这些野生小麦挖出来,栽培在自己村庄的周围,为他们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就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野生小麦的麦穗会在成熟后自动从麦秆上脱落,将种子尽力播撒到周围的泥土里。这是这些禾本科植物赖以生存繁衍的性状之一,但这也使得人类先祖想要大规模收获小麦种子变得非常困难。毕竟,总不能一天到晚盯着快要成熟的麦穗,在它们刚要成熟尚未脱落的短暂时间窗口里眼疾手快地收割吧?
后来,在某个不知名的具体年代,生活在中东地区的远古居民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些偶然出现的遗传变异小麦。这些小麦的麦穗即便成熟以后,也不会自动脱落。我们可以很容易想象,如果这些变异小麦出现在野外,将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它们完全无法通过脱落的麦穗散播自己的后代。但这些变异植株对于我们的先祖们来说却无比珍贵,因为这样的遗传突变小麦会大大方便他们在固定时间大批收割麦穗、储存麦粒(见图1-1)!
更要紧的是,先祖们一定也在无意间发现了遗传的秘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此这些仿佛是上天赐予般的神奇的小麦种子,也将会顽强地保留这种对人类先祖而言——而不是对小麦自身,极其有利的性状。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先祖们可能会将这些奇怪的植物小心移植到村庄周围,用心呵护,直到收获第一批成熟的种子。这些种子将成为下一年扩大种植的基础。就这样,伴随着一代代人类先祖们的细心发现、栽培和收获,符合人类需要的优良性状被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
图1-1 古埃及壁画
画中的农民们正在收割小麦。今天在全球范围内广泛种植的小麦是人类驯化的产物,在漫长的驯化过程中,野生小麦天然出现的遗传突变被远古居民发现并小心保留下来。这些无意间发现的遗传突变小麦,可能标志着人类农业社会的开端。
在中东、黄河两岸以及中美洲的丛林里,对遗传现象的理解和利用给我们的先祖带来了籽粒更饱满、发芽和成熟时间更统一的小麦和大麦,豆荚永不会爆裂的豌豆和大豆,有着超长纤维的亚麻和棉花,还有绵羊和鸡鸭等各种家禽家畜。人类的文明时代就这样开始了。因为这些遗传现象,人类祖先们得以告别随遇而安的狩猎采集生活定居下来,靠小心侍弄作物和家畜过活。也因为这些遗传现象,人类祖先们可以生产出多余的粮食来养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神父、僧侣、战士和科学家,可以组织起复杂的政府和广阔的国家,建造辉煌的神庙和宫殿,并最终孕育出了神迹般的现代人类社会。
但是遗传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呢?反过来,如果遗传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为什么我们仍然可以在自然界看到各种各样的丰富变异?为什么生长在中东新月沃地的野生小麦,百万年来遵循着成熟即脱落的繁衍规则,却还是能偶然产生麦穗不会脱落的后代,而这种奇特性状又可以稳定地遗传下去?为什么经过一代代的筛选后,长得像狗尾巴草一样的野生玉米会变成今天穗壮粒满的模样(见图1-2)?
图1-2 野生类玉米(左)和今天广泛种植的玉米作物(右)
两者看起来几乎不像是同类生物。在玉米的驯化过程中,玉米穗的大小变化更是惊人。
最早从理性高度思考遗传现象本质的,是同样生活在地中海边的古希腊人。
在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希波克拉底看来,遗传现象必然有着现实的物质基础,不需要用虚无缥缈的神祇来解释。在他们的想象里,遗传的本质是一种叫作“泛生子”(pangene)的微小颗粒。这种肉眼不可见的颗粒在先辈的体内无处不在,忠实记录了先辈从形态到性格的各种性状,并且会在交配过程中进入后代体内。以泛生子颗粒承载的信息为蓝图,子代得以表现出对先辈们的忠实模仿。
必须承认,泛生子的概念本身,其实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或者刻薄点说,这只是把人们习以为常的遗传现象用一个听起来晦涩难懂的名词概括了出来而已。但是这个从现象到概念的抽象过程绝非毫无用处。至少,借用这个概念,人们可以把许多看起来很不一样的现象联系起来。例如,无性生殖——微小的细菌和酵母能够一分为二产生两个后代;有性生殖——雌雄家畜交配后会生出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儿;甚至还包括果树的嫁接——为什么果树嫁接后的果实会带有接穗(用来嫁接的枝条或嫩芽)和砧木(用来承接接穗的树木)的共同特征,不就是因为泛生子颗粒能够从砧木毫无障碍地流动到接穗里面去,和接穗的泛生子合二为一嘛!因此,这个生命力顽强的概念从古希腊时期一直流传到了近代。甚至在19世纪中期,在达尔文创立进化论,为地球生命和人类的起源找到科学解释的时候,他仍然借用泛生子的概念作为自然选择理论的遗传基础。
在达尔文看来,一个生物个体的所有器官、组织乃至细胞,都拥有自己专属的泛生子颗粒。手的泛生子记录着每个动物的手掌大小、宽窄、掌纹乃至毛发的生长位置,眼睛的泛生子当然少不了记录眼睛的大小、虹膜的颜色、视力的好坏,等等。在交配过程中,来自父母双方的泛生子融合在一起,共同决定了后代们五花八门的遗传性状——就像红蓝墨水混合以后产生的紫色液体,仍旧带着红色和蓝色的印迹(见图1-3)。
图1-3 泛生子融合理论
按照这种理论,父母的遗传信息隐藏在泛生子颗粒内,在交配过程中,父母双方的泛生子颗粒混合进入子代,决定了子代的性状。
更要紧的是,泛生子携带的生命蓝图一旦出错,就会导致后代遗传性状的“突变”,而这些突变,就是达尔文进化论中自然选择和最适者生存的物质基础。正是因为有突变,一代代生物个体才会具有微小但能够稳定遗传的差异,而这些遗传差异影响着生物个体在环境中生存和繁衍的能力,并最终导致最适者生存。
就像许多读者早在中学时期就耳熟能详的那样,达尔文的进化论在诞生后遭到了猛烈攻击。特别在宗教界人士和虔诚的信徒们看来,达尔文的学说亵渎了人类万物之灵的神圣性,也把传说中按照自己的模样造人的上帝置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地位。牛津主教塞缪尔・威尔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的那个著名问题:“尊敬的赫胥黎先生,你是否愿意承认自己的祖父或祖母是猿猴变来的”也因此进入了中小学教科书。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进化论同样遭遇了严肃的科学批评。热力学创始人之一、物理学家开尔文勋爵(Lord Kelvin,原名威廉・托马森)当时估算出地球的年龄至多不会超过一亿年,而这点时间远远不够积累出达尔文进化论所需要的五花八门的遗传突变(当然,后来人们意识到地球的年龄远大于此)。古生物学家们对此发出了诘难,按照进化论,地球上必然存在许许多多物种之间的中间形态,但是它们的化石又在哪里呢?(越来越多的化石发掘已经填补了大量进化过程的所谓“缺环”。)有一个批评可能是最致命的,因为它声称发现了进化论和遗传融合理论的深刻矛盾,换句话说就是,达尔文辛辛苦苦为进化论找到的遗传基础,可能根本不支持进化论的声明!
这一批评来自苏格兰工程师、爱丁堡大学教授亨利・弗莱明・詹金(Henry Fleeming Jenkin)。他评论说,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生物的遗传物质需要经历漫长、微小的突变过程,才能产生足够显著的性状变化,最终造就地球上千万种五花八门的物种(见图1-4)。
图1-4 泛生子融合理论(左)和自然选择理论(右)的矛盾
按照泛生子融合理论,那么父母体内泛生子的微小变化会在交配繁衍过程中被“稀释”不见。这一点和自然选择理论是矛盾的。按照后者,微小的遗传变化也是可遗传的,这将成为自然选择的物质基础。
打个比方,就像有一头小猪,今天替换掉鼻子,明天替换掉尾巴,几个月后(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不考虑小猪的感受的话),我们就能把它变成一头小牛。但如果泛生子融合理论是正确的,那么任何生物个体中出现的一点点微小的遗传变异,都会在交配繁衍的过程中湮灭不见——就像一滴墨汁滴入一大杯牛奶,黑色很快会消失不见。
我们立刻可以看出,小猪变小牛和墨汁滴入牛奶,是完全无法相容的两套理论。如果前者是正确的,就像在说一滴墨汁——不管多么微小——都可以让整杯牛奶变黑;而如果后者是正确的,那么小猪根本就不会失去任何原有的特征,因为所有微小的遗传变异都会像牛奶里的一滴墨汁一样,会被毫不留情地稀释消失。
达尔文也许并没有多么严肃地看待詹金的辩驳。数年后,达尔文发表了他的另一本巨著《人类的由来和性选择》,正式把人类开除出伊甸园,成为猿猴们的近亲,他的依据仍然是自己的进化论。而达尔文和詹金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为泛生子融合理论反复辩驳诘难的同时,在数百英里之外的欧洲大陆一座不起眼的修道院里,人类的目光已经穿透纷繁壮美的地球生命,第一次看到了遗传的真正秘密。
遗传的秘密隐藏在黑暗之中。
上帝说,请让豌豆开花结果,于是一切有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