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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1914年1月

菲茨赫伯特伯爵时年二十八岁,他的家人和朋友称他菲茨,在英国富豪榜上排第九位。

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挣得巨额收入。他只是继承了威尔士和约克郡成千上万亩的土地。农场赚不了什么钱,但地表以下蕴藏着煤炭,通过颁发采矿许可,菲茨的祖父变得非常富有。

显然是上帝打算让菲茨赫伯特家族来统治自己的同胞,过上体面的生活,但菲茨觉得自己没有完成上帝的旨意。

他的父亲——以前的伯爵——完全是另一种人。他是一名海军军官,在1882年轰炸亚历山大港后升为海军上将,他还当过英国驻圣彼得堡大使,最后成了索尔兹伯里勋爵政府的大臣。保守党在1906年的大选中失利,菲茨的父亲在几个星期后去世——菲茨肯定,国王陛下的政府由大卫·劳埃德·乔治和温斯顿·丘吉尔这些不负责任的自由党人接管,加快了父亲的死亡。

菲茨接过了他在上议院的席位,成为一名保守党的上院议员。他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也能勉强说几句俄语,本来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国家的外交大臣。遗憾的是,自由党继续赢得选举,他再没有任何机会当上政府大臣了。

菲茨的军事生涯同样平淡无奇。他曾在桑德赫斯特陆军军官培训学院学习,在威尔士步枪团待了三年,结束时获得陆军上尉的军衔。结婚后他放弃了全职军人生涯,但成了南威尔士本土部队的荣誉上校。不幸的是,一位名誉上校永远也不能获得勋章。

不过,他也有一些值得骄傲的事情,当列车呼呼冒着蒸汽穿过南威尔士山谷时,他这样想着。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国王将要造访菲茨的乡间别墅。英王乔治五世和菲茨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同一条船上当过水手。近来国王表示希望了解年轻人的想法,菲茨便筹划着举办一场私密的家庭宴会,让国王陛下认识一些年轻人。现在,菲茨和他的妻子碧正赶往他们的别墅,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菲茨十分珍视传统。没有任何人类已知的传统胜过君主、贵族、商人和农民这种安定舒适的秩序。但现在,望着车窗外面,他看到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正经受着一百年来国家所面临的最为严重的威胁。一度绿意盎然的山坡被煤矿工人的排屋覆盖,犹如害了枯萎病的灰黑色杜鹃花丛。在那些肮脏的茅屋里谈论着共和政治、无神论,还有叛乱。法国贵族被推上大车送去断头台的历史刚刚过去一百来年,如果那些肌肉发达、灰头土脸的矿工为所欲为,同样的情况也会在这里发生。

菲茨情愿放弃他来自煤炭的收入——他对自己说——只要英国能够回到一个更加简单淳朴的时代。王室是一个抵御暴动的强大堡垒。不过,菲茨很为这次来访感到紧张,尽管同时也颇为自豪。容易出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跟皇室打交道,任何小小的疏忽都可能被视为粗心大意的迹象,继而变成失礼。周末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传出去,由访客的随身仆从传给其他仆从,再从这些仆从传到雇主那里,伦敦社交场的女人们很快就会知道诸如给国王的枕头太硬、土豆做得不好吃或弄错了香槟酒的牌子这类事。

菲茨的那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等候在阿伯罗温火车站。碧坐在他身边,车子开了三里多地到达泰—格温,他的乡间别墅。毛毛雨下个不停,威尔士常有这种天气。

“泰—格温”是威尔士语,意思是白色的房子,但现在这个名字是种讽刺。这里任何东西上都覆盖了一层煤灰,这座房子也不例外。一度洁白的石块现在已经成了灰黑色,女士们不小心蹭到墙壁,衣裙就会染上污渍。

尽管如此,它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汽车骨碌碌开上车道时,菲茨的心里充满了骄傲。泰—格温是威尔士最大的私人住宅,有两百间客房。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跟妹妹茉黛数窗户,一共有五百二十三扇。房子是祖父建造的,三层楼的设计排列十分讨人喜欢。一楼的窗户又高又大,让充足的光线照进大会客厅。楼上有数十间客房,阁楼上是数不清的佣人的狭小卧室,斜屋顶的一长溜天窗显露出它们的位置。

三百多亩花园是菲茨的快乐之地。他亲自监督园丁,作出种植、修剪和移罐等决定。“这座房子十分适合国王参观。”他说。车子停在了宏伟的门廊前面。碧没有搭话,旅行让她脾气不好。

下了车,菲茨受到了格雷特的迎接,那是他的比利牛斯山犬,个头像熊一样,上前舔着他的手,然后在院子四周撒欢跑跳,以示庆祝。

菲茨在他的更衣室脱掉旅行的衣服,换上柔软的棕色花呢外套,随后穿过连通门来到碧的房间。

碧的俄国女仆尼娜正在把那顶精致帽子上的别针拔下来——碧为这次出行穿戴的。菲茨在梳妆镜里瞥见碧的脸,感觉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他被带回四年前圣彼得堡的舞厅,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这张漂亮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脸蛋,被金色卷发环绕着,显得完全无法驯服。此刻也是,她面带愠怒,倒让他觉得有种奇异的诱惑力。一次心跳的短暂瞬间,他便认定这是所有女性中他最想娶之为妻的人。

尼娜已届中年,手很不稳——碧经常让她的仆人紧张。就在菲茨看她的工夫,一根针扎到了碧的头皮,她惊叫了一声。

尼娜脸色苍白。“非常抱歉,殿下。”她用俄语说。

碧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根帽针。“你试试什么感觉!”她叫道,朝女仆的胳膊上扎去。

尼娜哭了起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我来帮你吧。”菲茨用和缓的语气对他的妻子说道。

她仍然不肯消气:“我自己弄。”

菲茨走到窗前。十几个园丁在灌木丛里修修剪剪,装饰草坪,耙出碎石。有几种灌木正在开花:粉色荚蒾、黄色迎春花、金缕梅,还有散发香气的金银花。花园远处的山坡呈现出一条柔软的绿色曲线。

他必须对碧保持耐心,时刻记住她是个外国人,身处在一个陌生国家,远离自己的家人和她熟悉的一切。他们结婚后的最初几个月这么做还算容易,那时他还沉醉于她的模样、气息和肌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就有点儿费劲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他说,“我去找皮尔和杰文斯夫人,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进展。”皮尔是仆役长,杰文斯夫人是管家。统筹雇工是碧的分内事,不过菲茨为国王的到访紧张不安,也乐意找个机会参与。“等你恢复好了,我就把结果报告给你。”他掏出他的雪茄烟盒。

“不要在这儿抽烟。”她说。

他把这话当作同意的表示,往门口走去。临出门他又停了一下,说:“对了,你能不能别在国王和王后面前这样?我是说别动手打仆人。”

“我没打她,我扎她一针是让她有个教训。”

俄国人喜欢做这种事情。当年菲茨的父亲抱怨圣彼得堡英国大使馆的仆人懒惰,他的俄国朋友说他打得不够。

菲茨对碧说:“让君主见到这种事情是很难堪的。我之前告诉过你,在英国不能这么做。”

“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大人带我去看三个农民受绞刑。”她说,“我母亲不喜欢,可我爷爷坚持这么做。他说:‘这是教你惩罚你的仆人。如果他们犯了粗心大意和懒惰这种小错你不扇他们,不用鞭子抽他们,他们最后就犯下更大的罪过,死在绞刑台上。’他告诉我,从长远来看,放纵底层是残酷的。”

菲茨开始失去耐心。碧回忆自己那拥有无限财富、任性放纵的童年,被一大群顺从的仆人和成千上万快乐的农民簇拥着。如果她的祖父一直活着,这种生活可能还会持续;但家族财富已经被碧的酒鬼父亲和脆弱的哥哥安德烈挥霍殆尽,他们一直在卖木材,却从不补栽一棵树。“时代变了,”菲茨说,“我请你——可以说是命令你,不要让我在国王面前为难。我希望这些话你都听明白了。”他走了出去,关上房门。

他沿宽阔的回廊走着,心烦意乱,有点伤感。他们刚结婚时,这类龃龉让他惶惑不安,感到后悔;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这样?他说不清。

一个高个儿仆人正在擦门把手,他直起身子靠墙站着,眼睛垂下来。泰—格温的雇员都受过培训,伯爵经过时就要这样做。在某些大宅邸里,雇工们还得面对墙壁站着,但菲茨认为这太封建了。菲茨认识这个人,看过他在泰—格温雇员和阿伯罗温矿工的板球比赛上的表现。他是一个很好的左手击球手。“莫里森,”菲茨想起了他的名字,“去叫皮尔和杰文斯夫人来书房一趟。”

“好的,阁下。”

菲茨走下大楼梯。他娶碧是因为痴迷于她,但也有一个理性的动机。他梦想着创立一个大英俄王朝,统治地球上的大片土地,就像哈布斯堡王朝几个世纪里统治了欧洲部分地区一样。

但那样他就需要一个继承人。碧的心情意味着今晚不会欢迎他到她的床上睡觉。他可以坚持,但这样做终究不能让人满意。上一次同房还是两个星期以前。他虽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热衷这件事,但两个星期也太长了。

他的妹妹茉黛已经二十三岁,但还是单身。再说,就算她生了孩子,大概也会被培养成狂热的社会主义分子,把家里的财富拿去印刷宣传革命的小册子。

他已结婚三年,现在开始担忧起来。碧只怀孕过一次,是去年,但她在三个月的时候不幸流产。这件事发生在他们两人发生争吵之后。菲茨取消了前往圣彼得堡的计划,碧为此大吵大闹,哭着说她想回家。菲茨坚持己见——毕竟一个男人不能被自己的妻子牵着鼻子走——但她的流产让他内疚,觉得一切都怪自己。若是她能再次怀孕的话,他要绝对保证样样事情都依着她,不能让她不高兴,直到孩子生下来。

他把这件烦心事放在一边,走进书房,在皮革镶嵌的办公桌前坐下,拟出一个单子来。

一两分钟后,皮尔带着一个女仆走了进来。仆役长是个农民的小儿子,他那长满雀斑的脸和黄白相间的头发看上去像个户外干活的人,但他自打工作以来便在泰—格温当仆人。“杰文斯夫人一直不舒服了,阁下。”他说。菲茨早就不再费心去纠正威尔士仆人的语法了。“是胃部。”皮尔悲哀地补充道。

“不用跟我细说了。”菲茨看着女仆,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隐约有些面熟。“这是谁?”

女孩自己说话了。“艾瑟尔·威廉姆斯,阁下,我是杰文斯太太的助手。”她带着南威尔士山谷那种轻快的口音。

“好的,威廉姆斯,你太年轻了,干不了女管家的工作。”

“如果阁下愿意的话,杰文斯夫人说,您可以从梅费尔带一个管家来,但她希望在这期间我能提供满意服务。”

她说“满意服务”时,眼睛是不是忽闪了一下?尽管她回答得恭顺有礼,看起来却有点儿得意忘形。

“很好。”菲茨说。

威廉姆斯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另一只手攥着两支铅笔。“我去杰文斯夫人房间看过她,她感觉还好,把一切从头到尾向我交代过了。”

“你为什么带了两支铅笔?”

“以防万一哪支断了。”她说,随后笑了笑。

女佣不应该在伯爵面前眉开眼笑,但菲茨忍不住也对她笑了一下。“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在本子里写了什么。”

“三件事,”她说,“客人、雇员,还有物资。”

“很好。”

“从阁下的来信我们得知会有二十位客人。大多数人会带着一两个私人随从,就算平均两个吧,这就有额外四十人需要住宿。所有人都是星期六到达,星期一离开。”

“很正确。”菲茨感到既快乐又忧虑,这种复杂的情绪是他在上议院第一次讲话时经历过的——他为这件事感到兴奋,同时又担心自己做得不好。

威廉姆斯接着说:“国王陛下肯定住在埃及套房。”

菲茨点点头。这是最大的一套房间。屋里贴着埃及神庙主题的装饰壁纸。

“杰文斯夫人建议其他房间也打开,我在这边记下了。”

“在这边”是当地的说法,发音让人联想到一种中世纪的刺绣挂毯。其实是赘述,意思跟“这边”一样。菲茨说:“给我看看。”

她走到办公桌旁边,把打开的本子放在他面前。房子里的雇员必须按规矩每周洗一次澡,因此她身上并没有工人阶级常有的那种糟糕气味。实际上,她温暖的身体透着一股如花的清香。也许她偷用了碧的香皂。他读了一下她列出的单子。“好吧,”他说,“公主可以给客人分配房间,她可能有十分不同的意见。”

威廉姆斯翻了一页。“这是所需要的额外人员名单:厨房要六个女孩,择菜和清洗。两个手干净的男人在桌上帮忙。三个额外打扫房间的女仆。还要三个男孩负责靴子和蜡烛。”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找这些人吗?”

“哦,是的,阁下,我已经拿到以前在这儿工作过的当地人的名单,如果这还不够,我们就请他们再推荐别人。”

“注意,不要有社会主义者,”菲茨不安地说,“他们可能会跟国王谈论资本主义的罪恶。”永远都别想弄明白那些威尔士人。

“当然,阁下。”

“物资的情况呢?”

她又翻过一页。“这是我们需要的,根据以往举办的家庭宴会列出的。”

菲茨看了看列表:一百个面包,二十打鸡蛋,四十五升奶油,九十斤培根,六百三十五斤土豆……他感到有些厌烦了。“我们是不是把这先放一放,等公主决定菜单之后再说?”

“这些东西都得从加地夫运来,”威廉姆斯答道,“阿伯罗温的商店无法应付这么大的订单。甚至加地夫的供应商都需要特别留意,确保当天他们有足够的数量。”

她说得对。他很高兴她来负责这些。他发现她具有提前计划的本事,这是一种罕见的品质。“我的军团里能有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他说。

“我穿不了卡其布军服,不适合我的肤色。”她莽撞地回答。

仆役长很生气:“喂,喂,威廉姆斯,不要无礼。”

“对不起,皮尔先生。”

菲茨觉得错在他自己,跟她说了句玩笑话。总之他并不介意她的鲁莽。事实上他倒很喜欢她。

皮尔说:“库克已经提出几个菜单的建议,阁下。”他递给菲茨一张脏兮兮的纸,上面是厨师小心而稚气的笔迹,“可惜春天的羊肉还不到时候,但我们可以弄到足够的鲜鱼,从加地夫用冰运过来。”

“情况跟十一月办的狩猎会十分相似,”菲茨说,“但我们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尝试任何新的东西——最好照老样子,做那些已经试过的菜肴。”

“是的,阁下。”

“现在,轮到葡萄酒了。”他站了起来,“我们去地窖。”

皮尔显得很惊讶。伯爵并不经常去地下室。

菲茨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不打算细想。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威廉姆斯,你也来,记些笔记。”

仆役长拉开了门,菲茨离开了书房,走下后面的楼梯。厨房和佣人的大厅在半地下室。这里的礼仪有所不同,女仆和鞋童见到他经过,或是行屈膝礼,或是用手碰一下额发。

酒窖在地下第二层。皮尔打开门,说:“请允许我在前面带路。”菲茨点点头。皮尔划了根火柴,点燃墙壁上的蜡烛灯,然后走下台阶。在下面他点燃了另一盏灯。

菲茨有一个不太大的酒窖,里面大约有一万两千瓶酒,其中大部分是他父亲和祖父放进来的。香槟、波尔图葡萄酒和霍克白葡萄酒占了一大部分,还有少量的波尔多深红葡萄酒和勃艮第白葡萄酒。菲茨并不痴迷葡萄酒,但他热爱这个酒窖,因为它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一个酒窖需要秩序、远见和品味,”父亲常常这样说,“这些美德让英国变得伟大。”

菲茨要拿最好的酒招待国王,这是当然的,但需要作出正确的判断。香槟应该选巴黎之花,这是最昂贵的,但要选哪年的呢?成熟的香槟,二三十年的,较少泡沫,味道更丰富,但是一些年份较近的酒更赏心悦目,香气宜人。他随便从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瓶很脏,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白色的亚麻手帕擦拭上面的标签。昏暗的烛光让他无法看清日期。他把瓶子给皮尔看,后者戴了一副眼镜。

“1857年。”皮尔说。

“我的上帝,我记得这个,”菲茨说,“我第一次品酒,喝的就是这个年份的,可能也是我品过最好的酒。”他感觉到那个女仆朝他这边倚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比她自己年长好多年的瓶子。让他惊愕的是,有她在近旁,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恐怕1857年的可能稍稍过了它的最佳状态,”皮尔说,“我可以建议1892年的吗?”

菲茨看着另一瓶,犹豫了一下,作出了一个决定。“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他说,“皮尔,能去给我拿个放大镜吗?”

皮尔沿着石头台阶走了上去。

菲茨看着威廉姆斯。他要做出某种愚蠢的事,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你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谢谢你,阁下。”

她的一缕黑色卷发从女仆帽下逃逸出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后悔。“你有没有听说过初夜权的事?”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喉音。

“我是威尔士人,不是法国人。”她说着,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他已经看出这是她特有的姿态。

他把手从她的头发移到后脖颈,看着她的眼睛。她用大胆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他。可是,这表情意味着想让他继续,还是她已经准备好大闹一番,让他颜面扫地?

他听到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皮尔又回来了。菲茨从女仆身边闪开。

让菲茨惊讶的是,她咯咯笑了起来。“你太心虚了。”她说,“像个小男孩。”

皮尔出现在昏暗的烛光中,端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象牙柄放大镜。

菲茨让自己的呼吸正常下来。他接过放大镜,接着去检查那些酒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威廉姆斯的目光。

我的天啊,他想,这真是个超乎寻常的女孩。

艾瑟尔·威廉姆斯觉得浑身精力十足。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她。她可以处理任何问题,应付各种棘手的麻烦。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皮肤发亮,双目闪闪。星期天做过礼拜之后,父亲以一贯刻薄幽默的口吻说:“你很快活啊,”他说,“捡到钱了吗?”

她发觉自己总是在跑,而不是走,沿着泰—格温无尽的走廊往返不停。她的笔记本一天天写满更多页面,有购物清单、员工时间表、清理桌子和重铺桌子的安排表,还有各种计算结果:枕套、花瓶、餐巾、蜡烛和勺子等物件的数目。

这对她是个绝好的机会。尽管她年轻,但她在王室到访期间成了代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看来一时下不了病床,艾瑟尔便承担起全部责任,将泰—格温的一切筹备停当,迎接国王和王后的到来。她一直认为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只要给她适当的机会。但在等级森严的仆人休息室,很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突然之间这种机会就出现在面前,她决心好好加以利用。在此之后,生病的杰文斯太太也许会做一些轻松的工作,艾瑟尔会当上女管家,工资也会提升到目前的两倍,在佣人宿舍有属于她自己的卧室和起居室。

但她现在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伯爵显然对她很满意,他已决定不从伦敦召请女管家,艾瑟尔觉得这是种巨大的褒扬。但是,她很担心,任何小的闪失都可能是致命的,那么一切就泡汤了——一只肮脏的餐盘,下水道溢水,浴缸里的死老鼠。然后伯爵就会大发雷霆。

星期六的早晨,在国王和王后到达之前,她巡视了每间客房,确保炉火已经点燃,每个枕头都被拍松了。每个房间至少有一瓶花,都是当天早上刚从温室送过来的。每张书桌上都摆着带有泰—格温纹章的书写纸。毛巾、肥皂和热水都已备好。老伯爵不喜欢现代管道,菲茨还没有抽出时间给所有的房间安装自来水。整座拥有一百间卧室的大宅只有三个盥洗室,因此大部分房间要安放夜壶。房间里放了百花香料,由杰文斯夫人按照她自己的配方调配的,用来驱走不洁的气味。

王室一行将在下午茶时间到达。伯爵要前往阿伯罗温火车站迎接他们。那里无疑会聚集一大群人,人们都希望瞧一瞧皇室成员,但在这个地点国王和王后不会面见臣民。菲茨用他那辆大型封闭的劳斯莱斯把他们接过来。国王的侍从官,艾伦·泰特爵士和其他皇家出行随员会跟在后面,带着行李乘坐各色马车。威尔士步枪团的一个营已经在泰—格温正面的车道两侧列成仪仗队。

星期一早上国王和王后将面见自己的臣民。他们计划坐一辆敞开的马车巡行附近的村庄,最后停在阿伯罗温镇政厅,接见镇长和议员,然后再去火车站。

其他客人在中午陆续到达。皮尔站在大厅里,分配女佣引导客人到他们自己的房间,让马夫给他们搬行李。第一拨到来的是菲茨的姑父和姑姑,苏塞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是国王的堂兄,受邀而来是为了让君主一行感觉更为舒适。公爵夫人是菲茨的姑妈,跟其他家族成员一样,她对政治深感兴趣。她在自己的伦敦家宅举办沙龙,内阁大臣们时常光顾。

公爵夫人告知艾瑟尔,国王乔治五世对时钟有些执迷,他讨厌在同一座房子里看到时间不同的钟表。艾瑟尔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泰—格温总共有一百多座钟。她借用杰文斯夫人的怀表,开始挨个儿校正每个房间的时钟。

在小饭厅她遇见了伯爵。他站在窗前,显得心烦意乱。艾瑟尔探究般看了他一会儿。她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使那张脸看起来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他长着方方正正的下巴,颧骨很高,鼻梁挺直。他的头发很黑,却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实在是种不同寻常的组合。他下巴上没留胡子,也没有髭须或鬓须。艾瑟尔想:这样的脸干吗要用毛发遮盖起来?

他跟她四目相对。“刚刚有人告诉我,国王喜欢在他的房间里放上一碗橘子!”他说,“可这该死的房子里连一个橘子也找不到。”

艾瑟尔皱起了眉头。阿伯罗温没有一家杂货店会有橘子,这个季节太早——他们的主顾买不起这种奢侈品。南威尔士山谷其他小镇也是如此。“如果我能用电话,我可以跟加地夫的一两家杂货店联系,”她说,“每年这个时候只有他们可能有橘子。”

“可我们怎么把橘子运到这儿呢?”

“我会让店家把篮子送到火车上。”她看了看刚刚调好的钟,“幸运的话橘子会跟国王同时到达。”

“那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他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你太令人惊讶了,”他说,“我不知道是否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

她回视着他。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他好几次这样跟她说话,过于亲近,有点紧张,给艾瑟尔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不太踏实的愉悦感,好像有什么既危险又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那一刻就像童话中王子进入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样。

外面车道上响起的一阵车轮声打破了符咒的魔力,接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皮尔!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菲茨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很古怪。“哦,天啊,”他说,“我的妹妹!”

“欢迎回家,茉黛小姐,”这是皮尔的声音,“虽然我们没料到你会来。”

“伯爵忘了邀请我,但我还是来了。”

艾瑟尔憋住笑。菲茨喜欢他这位争强好胜的妹妹,但他发现她很难对付。她抱有让人惊讶的自由派政治观念:她支持妇女参政,积极从事争取妇女投票权的活动。艾瑟尔觉得茉黛很了不起,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种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

菲茨大步走出了房间,艾瑟尔跟着他进了大厅,这个气势宏伟的房间满是哥特风格的装饰,正是像菲茨父亲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爱的:黑暗的镶板、图案繁复的壁纸,以及中世纪宝座般的橡木雕花椅子。这时茉黛走了进来。“菲茨,亲爱的,你好吗?”她说。

茉黛跟她哥哥一样高,长得也很像,只是让伯爵看上去宛如神祇的那种雕刻般的特征放在女人身上并不讨好,因此茉黛只是惹人注目,谈不上漂亮。与女权主义者惯有的老土形象相反,她的衣着十分时髦,一步裙下是双带扣长筒靴,大袖口的海军蓝外套搭阔腰带,帽子正面还别了一根军旗似的长羽毛。

陪她同来的是赫姆姑姑——荷米亚女勋爵,是菲茨的另一个姑妈。跟自己那个嫁给富裕公爵的妹妹不同,赫姆嫁给了一个挥霍无度的男爵,年纪轻轻便破产死去。十年前,菲茨和茉黛的父母在数月内相继去世后,赫姆姑妈便搬了进来,照顾十三岁的茉黛。随后继续担当着一个不太成功的女伴角色,陪在茉黛身边。

菲茨问茉黛:“你来这儿做什么?”

赫姆喃喃道:“我都跟你说了,他不喜欢你来,亲爱的。”

“国王要来,我绝对不能缺席,”茉黛说,“那太失礼。”

菲茨生气的口吻里带着溺爱:“我不希望你跟国王谈论什么妇女权利。”

艾瑟尔觉得他没必要担心。尽管茉黛热衷激进政治,但她知道如何奉承和取悦权势强大的男人,甚至菲茨那些保守党的朋友也都喜欢她。

“莫里森,请帮我脱下外套。”茉黛说着,解开纽扣,转身让男仆把衣服脱掉。“你好,威廉姆斯,你怎么样?”她对艾瑟尔说。

“欢迎回家,我的小姐,”艾瑟尔说,“你喜欢住栀子花套房吧?”

“谢谢你,我喜欢那儿的景致。”

“你要不要吃点儿午餐,我也好把房间准备出来?”

“好吧,我快饿死了。”

“我们今天是俱乐部式服务,因为客人都是分别抵达的。”俱乐部式风格意味着客人一旦进入饭厅就能享受用餐服务,就像在绅士俱乐部或餐馆里那样,而不是全体人员同时进餐。今天的午餐较为普通:热咖喱肉汤、冷肉和熏鱼、加料鳟鱼、烤羊排,还有一些甜点和奶酪。

艾瑟尔守在门边,让茉黛和赫姆进到大饭厅里。正在吃午餐的是冯·乌尔里希堂兄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年轻的那个,长得英俊迷人,看上去很高兴能来泰—格温。罗伯特则十分挑剔——他把自己房间墙上的加地夫城堡的挂画摆正了,多要了几个枕头,还发现书桌上的墨水瓶已经干了——这种疏忽让艾瑟尔很是恼火,怀疑自己是否还会忘记别的什么事情。

看见女士们走进来,他俩站了起来。茉黛径直走到沃尔特面前说:“你自打十八岁以后就一点儿没变!还记得我吗?”

他脸上的表情活跃起来:“记得,尽管你十三岁以后变了不少。”

他们握了握手,茉黛又吻了吻他的双颊,仿佛跟他是一家人。“那时我对你朝思暮想,受尽折磨。”她以惊人的坦率说。

沃尔特笑了:“我非常喜欢你。”

“可你总是表现得好像我是个可怕的小害虫!”

“我不得不隐藏我的感情,提防着菲茨,他总像护卫犬似的保护你。”

赫姆姑妈咳嗽了一声,表示她不赞成这种突如其来的亲热劲儿。茉黛说:“姑妈,这是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先生,菲茨的老同学,以前放假时经常来这儿。现在他是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外交官。”

沃尔特说:“我来介绍我的堂兄格拉夫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艾瑟尔知道,“格拉夫”是德语“伯爵”的意思,“他在奥地利大使馆当武官。”

他们实际上是隔代堂兄弟,皮尔曾郑重地解释给艾瑟尔:他们的祖父是兄弟,年轻的一个娶了一位德国的女继承人,离开维也纳到了柏林,这就是为什么沃尔特是德国人,而罗伯特是奥地利人。皮尔总喜欢把这类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坐了下来。艾瑟尔给赫姆姑妈扶着椅子。“您想来一点儿咖喱肉汤吗,荷米亚夫人?”她问。

“是的,谢谢,威廉姆斯。”

艾瑟尔朝一个男仆点了点头,后者便去餐具柜那边的保温罐里舀肉汤。眼看刚来的几个人都很惬意,艾瑟尔便悄悄离开,去给他们安排房间。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我记得你特别喜欢音乐,茉黛女勋爵。我们刚才谈到俄国芭蕾舞。你怎么看待佳吉列夫?”

没有多少男人会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茉黛肯定喜欢这样。艾瑟尔一边匆匆下楼去找几个佣人收拾房间,一边心想:那个德国人很讨人喜欢啊。

泰—格温的雕塑馆就是饭厅的前厅。客人在晚餐前聚集在那儿。菲茨对艺术兴趣不大——那些都是他祖父收集的,但一座座雕塑让人们等待晚餐时有了聊天的话题。在跟那位公爵夫人姑妈闲聊时,菲茨焦急地看着四周那些扎了白色领带、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低胸礼服、戴着头饰的女人。礼仪要求其他客人在国王和王后之前进入屋子。茉黛在哪儿?她可别闹出什么事来!还好,她在那儿,穿着紫色真丝连衣裙,戴着母亲的钻石首饰,正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聊得起劲。

菲茨和茉黛一直十分亲近。他们的父亲是一个难以接近的英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随从和助手,两个孩子只得从互相的友爱中寻找慰藉。父母去世后他们相依为命,分担痛苦。那时菲茨十八岁,竭力保护他的小妹妹不受残酷世界的伤害。反过来,她也崇拜他。成年后,她开始变得思想独立,但他仍然相信,作为一家之长,他有权管教她。无论如何,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经受过考验,足以胜过他们之间的分歧——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此刻,她使沃尔特注意到一尊青铜丘比特雕像。跟菲茨不同,茉黛对这类东西很了解。菲茨暗自祈祷她整晚只聊艺术,别去谈什么妇女权益。众所周知,乔治五世痛恨自由主义者。君主通常是保守派,但某些事件激化了这位国王的反感。他是在一场政治危机中登上宝座的。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受自由党的首相H.H.阿斯奎斯的胁迫——此人深受公众舆论的支持——遏制了上议院的权力。这一屈辱余恨难消。陛下知道菲茨这位上议院保守党贵族为了对抗所谓的改革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不管怎样,如果今晚受到茉黛的口头攻讦,他可能永远不会原谅菲茨。

沃尔特是一个初级外交官,但他的父亲是德国皇帝交往最久的朋友之一。罗伯特也是出身名门,他跟奥匈帝国宝座的继承人斐迪南大公是近亲。另一位活跃在权贵小圈子里的客人是那位身材高大的美国人,他正在跟公爵夫人交谈。这人名叫格斯·杜瓦,他那位当参议员的父亲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亲密顾问。菲茨觉得自己召集这群年轻人的做法不错,他们将来都会成为统治阶层的精英。他希望国王会感到满意。

格斯·杜瓦为人和蔼,但有些笨拙。他弓着腰,好像宁愿矮一些,不那么显眼。他似乎不太自信,但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让人愉快。“美国人民关心国内问题甚于外交政策,”他对公爵夫人说,“但是,威尔逊总统是一位自由党人,因此他势必会更同情民主国家,比如法国和英国,甚于同情那些专制君主国家,比如奥地利和德国。”

就在这一刻,双扇门开了,房间一下子沉默下来,国王和王后走了进来。碧公主行屈膝礼,菲茨鞠躬,其他人都效仿他们。接下来的几分钟是稍显尴尬的一阵沉默,因为在王室夫妇开口讲话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说话。最后,国王对碧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在这座房子里住过。”人们开始放松下来。

国王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菲茨在他们四人闲聊的时候想。乔治五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发际向后退去,但头顶还有足够的头发,用梳子分出了一道尺子般笔直的发线。贴身的晚装十分适合他纤瘦的身材——与他的父亲爱德华七世不同,国王不是贪恋美食的人。他用那些要求细致的爱好放松自己——国王喜欢收集邮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粘贴成册,这一消遣曾受到无礼的伦敦知识分子们的哂笑。

王后是个更加令人敬畏的人物,长着一头泛灰的卷发,嘴角带着严肃冷峻的线条。她的胸部超群绝伦,那极低的领口恰恰是社交场合所需,将其美艳展露无遗。她是一位德国王子的女儿。先前她与乔治的哥哥艾伯特订婚,但他在婚礼前夕死于肺炎。当乔治成为王位继承人后,他也接下了哥哥的未婚妻,有人认为这种安排实在落后守旧。

这种场合是碧的拿手戏,她对一切应付自如。她穿了件粉红真丝礼服,十分迷人,金黄的卷发刻意梳理成稍显凌乱的样子,仿佛她刚逃开一个不合时宜的吻。她兴致勃勃地跟国王交谈。当她看出无目的的闲聊无法讨好乔治五世时,便讲起彼得大帝如何组建俄国海军,后者饶有兴致地点着头。

皮尔出现在饭厅门口,满是雀斑的脸上挂着一副期待的表情。他捕捉到菲茨的目光,朝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菲茨对王后说:“您愿意用晚餐吗,陛下?”

她把手臂伸给他。在他们身后,国王与碧手挽手站着,其他人依照地位先后纷纷结对而立。每人都准备好后,大家便列队走进饭厅。

“真漂亮。”王后看见桌上的布置,低声说。

“谢谢您。”菲茨如释重负,悄悄舒了一口气。碧做得十分出色。三个枝形吊灯低低挂在长桌上方。灯光反射在每个座位前的水晶杯子上,闪闪发亮。所有餐具都是金的,包括装盐和胡椒的瓶子,甚至连抽烟用的火柴盒都是金的。白桌布上点缀着温室玫瑰。最后的点睛之笔,是碧挂在吊灯上的纤巧绿蕨,它们自然下垂至金托盘中的大堆紫葡萄上。

众人纷纷落座,主教做了感恩祷告,菲茨放松下来。一场宴会有了良好的开始,多半也会顺利进行下去。葡萄酒和食物不大容易让人挑出毛病。

作为对碧公主故土的致意,菜单以俄国冷盘开始——鱼子酱和奶油小薄饼,三角烤面包和熏鱼,脆饼干和腌鲱鱼,这一切都被1892年的巴黎之花香槟送入肚腹,酒醇香可口,正如皮尔所言。菲茨留意着皮尔,皮尔密切注意着国王。一旦陛下放下手中的餐具,皮尔就会拿走他的盘子,这也是给其他男仆信号,以便他们撤走其他客人的盘子。哪位客人碰巧还在进食就不得不停下,以示尊重。

随后是蔬菜牛肉浓汤,以及桑卢卡尔—德巴拉梅达的干雪利酒。鱼是鳎鱼,伴着成熟的默尔索干白,犹如喝下满口黄金。菲茨为威尔士羊肉选的配酒是1875年的拉菲干红——1870年的还没到好喝的时候。红酒不停地端上来,搭配随后的鹅肝冻糕,以及最后一道肉菜,是鹌鹑和葡萄裹在饼皮中烤成的。

没有人把每样东西都吃遍。男人们只拣喜欢的吃,其他菜肴一概忽略。女人们只挑上一两个菜。许多菜原封不动地被端回了厨房。

还有沙拉、甜点、美味小盘菜、水果和花色小蛋糕。最后,碧公主谨慎地朝王后扬了扬眉毛,后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头回应。她们两人起身离座,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女士们随后离开了房间。

男人们重新落座,侍者拿来雪茄烟盒,皮尔将一只装着1847年费雷拉波尔多葡萄酒的细颈酒瓶放在国王的右手边。菲茨感激地吸着一支雪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国王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他只有跟那些同船过的海军老战友在一起时才会自在。但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很高兴,任何方面都没出问题。甚至连橘子也都送到了。

此前,菲茨跟国王的侍从官、留着老式鬓须的退休军官艾伦·泰特爵士商量过。他们一致同意明天让国王花上大概一个小时跟餐桌上的这些男人单独会晤,他们每个人都掌握着某个政府的内部消息。今天晚上,菲茨要打破沉默,引入一些常规的政治话题。他清了清嗓子,对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说:“沃尔特,你和我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在伊顿公学上学。”他转身对着罗伯特,“在维也纳上学的时候我也认识你的堂兄,我们三个人合租过一套公寓。”罗伯特笑着点了点头。菲茨很喜欢他们两个——罗伯特跟菲茨一样,是个传统主义者;沃尔特虽然不那么保守,但人很聪明。“现在,全世界都在议论我们两国之间可能发生战争,”菲茨继续说,“难道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沃尔特回答:“如果谈论战争就可以让它发生,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我们会打仗,因为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看不出来。”

格斯·杜瓦试探性地抬了抬手。菲茨很喜欢杜瓦,尽管他秉持自由主义的政见。大家都认为美国人傲慢轻率,但眼前这一位规规矩矩,有点害羞。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消息十分灵通。此刻,他说:“英国和德国有很多理由反目成仇。”

沃尔特转向他:“可以举个例子吗?”

格斯吐出一口雪茄烟雾:“海军的竞争。”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的皇帝不相信德国海军永远比英国的弱小是上帝的旨意。”

菲茨紧张地看了一眼国王乔治五世。他热爱皇家海军,很容易被冒犯。但另一方面,威廉是他的堂兄弟。乔治的父亲和威廉的母亲是兄妹,都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孩子。菲茨欣慰地看到陛下只是宽容地微笑着。

沃尔特继续说:“这在过去导致过摩擦,但这两年我们已经就我们海军的相对规模达成了一致,尽管是非正式的。”

杜瓦说:“经济竞争呢?”

“的确,德国正在日趋繁荣,经济生产可能很快赶上英国和美国。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德国是英国最大的主顾之一。我们的钱花得越多,就意味着买得越多。我们的经济实力对英国制造商来说是件好事!”

杜瓦依旧坚持:“有人说德国想要更多的殖民地。”

菲茨又瞥了一眼国王,不知道他是否介意谈话被这两个人支配,但国王陛下好像听得入迷了。

沃尔特说:“人类为争夺殖民地发生过多次战争,尤其是在你的祖国,杜瓦先生。但现在我们似乎能够不依靠战争解决这类争端了。三年前,德国、英国和法国为摩洛哥争吵不休,但最后平息了下来,并没有打仗。最近,英国和德国也已经就巴格达铁路的棘手问题达成了一致。如果我们继续保持这种做法,就不会发生战争。”

杜瓦说:“如果我提到‘德国军国主义’这个词,你不会太介意吧?”

这就有点儿过头了。菲茨心里“咯噔”一下。沃尔特脸色变了,但他的语气很平稳。“我很欣赏你的坦率。德意志帝国是由普鲁士人统治,承担着类似于英国人在国王陛下的联合王国中担当的角色。”

把英国与德国、英格兰与普鲁士相提并论,实在太大胆了。沃尔特已经触到了一场文雅有礼的谈话所容许的底线,这让菲茨惶惶不安。

沃尔特继续说:“普鲁士人具有强大的军事传统,但不会毫无理由地发动战争。”

杜瓦将信将疑地说:“所以说,德国不具备侵略性。”

“正相反,”沃尔特说,“我希望你会同意,德国是欧洲大陆唯一一个不具侵略性的大国。”

桌子四周发出一阵吃惊的低语声,菲茨看见国王扬起眉毛。杜瓦往椅子上一靠,一副震惊的样子,说:“你是怎么作出判断的?”

沃尔特完美的仪态和温文尔雅的语调冲淡了他措辞中的挑衅意味。“首先,想一想奥地利,”他继续说,“我的维也纳堂兄罗伯特也不会否认,奥匈帝国想把它的边界向东南延伸。”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罗伯特抗议道,“被英国称为巴尔干的那个地区,几百年来一直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但奥斯曼的统治已经崩溃,现在的巴尔干半岛局势不稳。奥地利皇帝认为维持那里的秩序和基督教信仰是他的神圣职责。”

“的确如此,”沃尔特说,“但是,俄国也想要巴尔干的领土。”

菲茨觉得他有责任为俄国政府辩护,大概是因为碧的缘故。“他们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他说,“一半的对外贸易要穿越黑海,从那儿穿过海峡到达地中海。俄国不能让任何其他大国获得巴尔干东部地区,继而主宰海峡。这无疑是往它的脖子上套绞索,扼住了俄国的经济命脉。”

“一点不错,”沃尔特说,“再看看欧洲的最西端,法国野心勃勃,想从德国那里夺走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领土。”

这话把法国客人让—皮埃尔·夏洛易斯激怒了:“那是四十三年前从法国偷走的!”

“我不纠缠这件事,”沃尔特缓和着气氛,“应该说,1871年阿尔萨斯—洛林加入了德意志帝国,就在法国于普法战争中战败之后。无论是不是被偷走的,伯爵先生,你必须承认法国想夺回这些土地。”

“当然。”法国人坐直身子,呷了一口波尔多。

沃尔特说:“就连意大利都想从奥地利那儿夺回特伦蒂诺……”

“那儿的人大多数人讲意大利语!”贝卢斯科尼·法里嚷了起来。

“外加达尔马提亚大部分海岸……”

“到处是威尼斯名胜、天主教教堂、古罗马圆柱!”

“还有蒂罗尔,这一地区有着悠久的自治历史,大部分人都说德语。”

“出于战略的必要。”

“当然。”

菲茨觉得沃尔特简直太精明了。他毫不粗鲁蛮横,暗自却在煽风点火,刺激这些国家的代表用多少有些好战的口吻承认他们的领土野心。

沃尔特又说:“可是德国提出了哪些新的领土要求了呢?”他看了看桌子四周,谁都没有说话。“没有,”他得意地说,“只有另一个欧洲大国可以作出同样的回答,那就是英国!”

格斯·杜瓦传过波尔多葡萄酒,用他那慢条斯理的美国口音说:“我认为很有道理。”

沃尔特说:“所以说,我的老朋友菲茨,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发生战争呢?”

星期天的早餐前,茉黛女勋爵派人去找艾瑟尔。

艾瑟尔忙得不可开交,她必须忍下心里的恼火,也不能唉声叹气。时间还早,但雇工们已经忙碌起来。在宾客起床前,所有的壁炉都必须清理干净,重新点火,煤桶里要装满煤炭。几个重要的房间——饭厅、晨间起居室、书房和吸烟室,还有较小的公共区域,都必须清扫干净,收拾整齐。艾瑟尔检查了台球室摆放的鲜花,把打蔫枯萎的花枝换掉,这时便有人来唤她。尽管她很喜欢菲茨这位激进的妹妹,但她希望茉黛别给她吩咐什么过于复杂的差事。

艾瑟尔十三岁那年开始在泰—格温工作,当时她觉得菲茨赫伯特家族和他们的客人都不太真实。他们好像是故事里的人物,或者像《圣经》中那些奇怪的部族,比如赫梯人,他们让她感到害怕。她担心做错什么而被解雇,但她也会在这些奇怪生物靠近时带着强烈的好奇打量他们。

有一天,一个厨房里的佣人让她去楼上的台球室把坦塔罗斯拿下来。她太过紧张,连什么是坦塔罗斯都忘了问。她进了那个房间,四下看了看,希望它是类似一堆脏盘子那样显眼的东西,但她没看到任何属于楼下的物件。正当她涕泪涟涟的时候,茉黛走了进来。

茉黛当时十五岁,身材瘦高,像个穿着女孩衣服的成年女人,很不快活,也很叛逆。她最终理解生命的意义,将自己的不满投入到正义的运动中去,都是后话了。尽管只有十五岁,她也已经极富同情心,对不公和压迫很敏感。

她问艾瑟尔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坦塔罗斯是那个放白兰地和威士忌的银制酒瓶架。茉黛解释说,这酒架很逗弄人,因为它有一个扣锁机关,用来防仆人偷喝。艾瑟尔对此很是感激。后来的这些年里,茉黛多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那是第一次,艾瑟尔对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女孩充满崇拜之情。

艾瑟尔上楼来到茉黛的房间,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栀子花套房里贴着精致华丽的壁纸,这种装饰在世纪之交已经不再流行。不过,它的飘窗俯视菲茨家花园最为迷人的部分——西向小道。小道笔直穿过花坛,一直延伸到凉亭那边。

艾瑟尔看见茉黛正在穿靴子,心里便不太高兴。“我要出去散步,你得给我当陪伴,”她说,“帮我戴上帽子,跟我聊点儿新鲜事。”

艾瑟尔实在抽不出时间,但除了困扰之外,也有点好奇。茉黛要跟谁一块儿散步?一直陪伴她的赫姆姑妈到哪儿去了?去趟花园为什么要戴这么华丽的帽子?会不会有个男人掺和进来?

艾瑟尔把帽子固定在茉黛深色的头发上,开口说:“今天一早下面发生了一件事。”茉黛喜欢收集闲言碎语,就像国王收集邮票那样。“莫里森直到凌晨四点还没有上床。就是那个长着金色鬓须的大个子仆人。”

“我知道莫里森。还知道他在哪儿过的夜。”茉黛犹豫着说。

艾瑟尔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跟我讲讲?”

“你听了得吓一跳。”

艾瑟尔笑了:“那就更好了。”

“他跟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一块儿过夜。”茉黛朝梳妆台镜子里的艾瑟尔看了一眼,“你吓坏了吧?”

艾瑟尔出了一会儿神。“哦,我怎么会!我知道莫里森不是那种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可我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罗伯特肯定是那种人,我看见他在晚餐的时候往莫里森那边瞟了好几眼。”

“竟然还是在国王面前!你怎么知道罗伯特是那样?”

“沃尔特告诉我的。”

“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会跟一位女士讲这种事!人们简直什么话都传。伦敦那边都在聊什么?”

“都在议论劳埃德·乔治先生。”

大卫·劳埃德·乔治是英国财政大臣,掌管全国的财政事务。他是威尔士人,一位热情激烈的左翼演说家。艾瑟尔的父亲说,劳埃德·乔治应该加入工党。在1912年的煤炭罢工中他甚至谈到要将煤矿国有化。“他们说他什么?”艾瑟尔问道。

“他有一个情妇。”

“不会吧!”这一次艾瑟尔真的震惊了,“他从小就是浸礼教徒啊!”

茉黛笑了起来:“他要是英国国教徒的话,难道就会好听些吗?”

“是啊!”艾瑟尔把“那还用说”这几个字咽了下去,“那女人是谁?”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她一开始是他女儿的家庭教师,但这个女人十分聪明——她有古典文学学位,现在她成了他的私人秘书。”

“简直太可怕了。”

“他管她叫小猫咪。”

艾瑟尔的脸都红了。她不知说什么才好。茉黛站了起来,艾瑟尔帮她穿上外套,然后问道:“那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呢?”

“她跟四个孩子待在威尔士这边。”

“原来是五个,后来其中一个死了。可怜的女人。”

茉黛装扮好了。她们沿着走廊,从大楼梯下去。身穿黑色长大衣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正在大厅里等着。他下巴上留着小胡子,眼睛是柔软的淡褐色。看上去潇洒淡定,好整以暇,一副德国人的派头——会对你低头行礼,脚后跟相碰,随后朝你眨眨眼睛,艾瑟尔这样想着。原来是因为这个,茉黛才不愿意让荷米亚夫人当她的陪伴。

茉黛对沃尔特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威廉姆斯就来这儿工作了,后来我们就一直很要好。”

艾瑟尔喜欢茉黛,但要说她们两个是朋友,这话就有点儿扯远了。茉黛很友好,艾瑟尔也佩服她,但她们仍然是女主人和仆人的关系。茉黛这话的意思不过是说艾瑟尔可以信任。

沃尔特用对待下等人那种略显做作的客气对艾瑟尔说:“你好啊,威廉姆斯。我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先生。我去拿我的外套。”

她跑下楼去。她实在不太想去散步,国王还在这儿呢——她宁愿留下监督那些仆人——但她又无法拒绝。

碧公主的侍女尼娜正在厨房给她的主人沏俄式茶。艾瑟尔对一个负责清理卧室的女仆说:“沃尔特先生起床了,你可以去收拾格雷房了。”只要客人一出现,女佣就要去收拾卧室,铺床,清空夜壶,放上净水洗涮。她看见了仆役长皮尔正在清点盘子。“楼上有什么事情吗?”她问道。

“十九、二十……”他说,“杜瓦先生要热水剃须,贝卢斯科尼·法里想要咖啡。”

“茉黛小姐要我跟她到外面去。”

“这就麻烦了,”皮尔生气地说,“屋里还需要你呢。”

艾瑟尔很清楚。她没好气地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皮尔先生,告诉她滚一边去吗?”

“不要放肆。你尽量快去快回。”

她回到楼上,伯爵的狗格雷特正站在门口,急急地喘着气,早已猜出马上就要出去散步了。大家出了门,穿过东草坪朝树林那边走去。

沃尔特对艾瑟尔说:“我想,茉黛小姐一定把你培养成妇女参政论者了。”

“情况恰好相反,”茉黛对他说,“威廉姆斯恰恰是第一个向我灌输自由思想的人。”

艾瑟尔说:“我是从我父亲那儿知道这些事情的。”

艾瑟尔知道他们并不打算跟她交谈下去。礼节上不允许他们单独外出,但他们宁愿将就一下,退而求其次。她招呼了一声格雷特,然后就往前面跑去,跟狗玩耍的工夫能让他们单独相处,他俩大概就盼着这个。回头一瞧,两个人已经牵起了手。 rMya9xwbVm8/QPlSfwWhENzwySxj19cQ/BXW79pB1gMmcTV6UaOyYoPbtSTmMV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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