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遂中的忽然爆发,谁也没有料到,屋顶上的张易之惊异之下,甚至不小心踢碎了一片瓦。不过,这声音虽然响动不小,下面的三个人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来俊臣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卫遂中,眼神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讶,就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他又矮又瘦的身子一动不动。
这番打骂的直接受害者王氏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卫遂中。随即,她的眼中忽然流下两行清泪,抛下手中的灯笼,“嘤咛”发出一声哭声,转身便跑。刚跑出两步,她的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她立即勉强爬起身来,继续向前跑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王氏素来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作为太原王氏的嫡女,她的婚姻从来就没有随着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毫不意外地,她被作为笼络新进士的筹码嫁给了当年的探花郎段简。段简为人懦弱,却十分善于钻营,对她也还算不错,但她对段简,倒是没有什么好感,尽管也没有什么恶感。
后来,她又被凶名卓著的来俊臣抢来。对此,她作为一个弱女子,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她的不少叔伯兄弟都是朝中的四五品高官,有权有势。这些人尚且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氏一个弱女子,自然更没有什么办法了。
成为来府的女主人之后,王氏渐渐发现,来俊臣这人也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凶神恶煞。至少对着自己的女人的时候,他还是很有几分温柔的。对于这一点,王氏有点喜出望外,因为当初她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要被折磨而死。期望越低,惊喜越大,诚斯言也!
于是,王氏便开始安安生生地当起了她的来夫人,并且和娘家的一些人也开始有了走动。今天,便是他的兄长王循进京的日子,她自然是热情接待。王循原是箕州刺史,最近被调进京任文昌台左肃机,因刚刚进京,尚没有来得及找房子,所以就在妹妹家里住下。
文昌台,就是原来的尚书省,而左右肃机就是原来的左右丞,文昌台左肃机是文昌台的第五号人物,可称位高权重。当然,对于来俊臣来说,一个官员官位高不高,权力大不大,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文昌台左肃机这个官,正好是来俊臣的克星。
文昌台左肃机主管着六部中的吏部、户部、礼部的相关事务。一般而言,圣谕经过凤阁鸾台的起草和审核程序之后,会发给文昌台,再由文昌台审核交付六部施行,这是谁都知道的。但这个职位还有一个明文规定却又很少被行使的权力,那就是“劾御史举不当者”,御史是劾举、监督百官的,而文昌台左右肃机又是劾举、监督御史的,也就是监察那些监察机关的官员。
武周一朝,酷吏基本都被安排在御史台,来俊臣本人就曾经担任过实际主持御史台工作的御史中丞。他现如今以一个小小的县尉的身份,却还能震慑百官,主要原因就在于御史台里还有很多的御史还是以来俊臣马首是瞻。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和文昌台左右肃机交好,对于来俊臣而言,意义实在太重要了,这等于放开了他的手脚,让他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反之,如果文昌台左右肃机要拖来俊臣的后退,就太容易了……这本就是他们的份内之事。
王氏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屡屡催促来俊臣过去亲自招待王循。可她的一番好意,来俊臣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这令她有些恼怒。
王氏出身名门,自然有她的矜持和骄傲,在内心里,她是很看不起那些出身低贱的人的,包括她的丈夫,私生子出身的来俊臣。而她最为看不起的,就是卫遂中,此人出身市井,言行举止里面,无一不透着粗俗,加上又识得几个字,实在是让王氏看着一无是处。王氏听说来俊臣竟然为了和卫遂中这种人谈事而冷落了自己的兄长,自然不答应,便亲自出马,前来催促。
可想不到,一向被她认为举止粗俗的卫遂中再一次地展示了他的粗俗,居然当着他丈夫的面,狠狠地给她来了一个巴掌,并用最粗俗、最具有侮辱性的词汇来羞辱她。极度的羞恼之下,她根本顾不得东西南北,就这样漫步目的地向外奔逃出去。
而房子里的来俊臣此时也已经是怒到了极点。虽然他这个夫人当初就是卫遂中亲自操刀抢来的,但既然她被人称一声“来夫人”,就是他来俊臣的妻子,他岂能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被自己的手下羞辱。况且,来俊臣也知道,卫遂中这次爆发,表面上是冲着他夫人去,说到底却还是冲着他来俊臣来的,他又岂能忍下这口恶气!
看着来俊臣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无比狰狞的面孔,卫遂中忽然感觉一阵心悸,刚才被酒气激起的那股狠劲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来俊臣。等着他的发作。
来俊臣“嘿嘿”地笑了两声,忽然向外面喝道:“快来人哪,给我把这厮拖出去打死!乱棍打死!”
卫遂中全身立即战栗起来。别人若说打死自己,他是决然不会害怕的,天底下毕竟还有王法!但他眼前的可是来俊臣,一条小命对于来俊臣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在如今这个世道,有些人杀人有罪,有些人杀人无罪。而有些人杀人,却是有功的。来俊臣,无疑就属于后者,所以他才会连续不间断地杀人!
卫遂中的嘴皮都开始颤抖了,他想开口求饶,但牙齿打颤,根本发不出声来。
就在此时,门外冲进了四个人来,其中两个伸手就去抓卫遂中,而其余的两个中有一个却伸手去拦那两人,最后一个则是径直来到来俊臣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不等来俊臣醒悟过来,那人双手抓住来俊臣的大腿,道:“来少公,放过我家大哥吧,求求你放过我家大哥!”原来,此人乃是卫遂中的嫡系手下。
卫遂中眼前一亮,暗忖:“对啊,我怎么忘记了,他来俊臣是横,可是他自己的家里,却是我在做主,我怕他作甚!”一念及此,他的底气顿时足了不少,心下的惊骇也消散了不少。忽然,他伸出手去,一把推开正要抓向自己的一位护卫。
来俊臣见卫遂中居然还敢反抗,更是怒火中烧,又大声喝道:“再来人,给我来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气急败坏的喊声一起,屋外的全部护卫顿时都涌了进来。
很快,围绕着抓卫遂中和保卫遂中的,分作了两拨人马,就在这屋里对峙起来。若是在其他地方发生这样的冲突,尽管此地乃是来俊臣自己的家,他还真未必能占到便宜。可这几年,他自己也培养拉拢了一些心腹,涌进来的这些人里面,多半就属于这些人。因此,这人数增多,来俊臣的人马倒是占了上风。
“还不给我动手!”来俊臣咬牙切齿地指挥道。他伸腿想要向前行去,奈何大腿却被先前跪倒的那人抱住,他根本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放开,给我放开!”来俊臣大声咆哮:“来,给我把这厮也拖出去,一起打死,活活给我打死!”
旁边立即有人答应一声,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那人,便往后拖去。来俊臣的这些亲信,不少就是从卫遂中的手下里面分化、拉拢过来的。要他们对付卫遂中本人,未免有些心怀愧疚,但要他们对付其他人,他们却是干脆利索得很。
看着那求情之人被拉出去,卫遂中这边的人眼神里大多都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他们其实本意只是想保住卫遂中而已,但若是为了这个目的,要他们献出生命为代价的话,他们还远远没有那么伟大。
这些人情绪上的变化,立即落在了卫遂中的眼中。卫遂中知道,眼前的这些人就是他今晚逃脱此厄的唯一保障,若是这些人都退却了,那么他今晚将必死无疑。卫遂中到底是和这些小混混的头子,对于他们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忽地大喊一声:“兄弟们,别管我了,赶快救下老三,你们自己跑吧,来俊臣不能把你们怎么样的!”
一语未了,他率先向那边拉着那个求情的“老三”向外面退去的两人冲过去,一副不救下老三誓不罢休的样子。
卫遂中的那些手下混混本来都还在踌躇之中,忽然见到自己的大哥如此义气,为了兄弟的安危,浑然不顾自己,为了救人,竟然不惜亲身涉险,一个个都是惭愧不已。这种惭愧立即激发了他们的斗志,正如卫遂中所言,来俊臣可以把宰相、亲王闭上绝路,却很难把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混混怎么样。
于是,大家都发一声喊,冲了过去,一场混战就此爆发。
来俊臣见了这个情景,倒是大为意外。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凶名,足以震慑住这些小混混,在性命安全面前,卫遂中以往对大家的那些小恩小惠根本不算什么。可没有想到,卫遂中只发一声喊,大家立马响应,竟是踊跃而很。
此时的来俊臣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震惊,但他的杀心却越发坚定了。卫遂中的手下之人如此难以驯服,留着卫遂中,以后要是危及他自己的话……
来俊臣简直不敢想象下去,他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自己早先就下过严令,书房这边不论发生了怎样的动静,所有的护院都不准靠近。要不然的话,卫遂中的那些手下云集而至,说不定他来俊臣都要葬送在此了。
场中的大战越来越激烈了,不过,胜负的端倪却也逐渐开始显现。虽然卫遂中的人在来府中占据优势,但就局部而言,到底还是来俊臣强势一些,随着越来越多的卫遂中手下被打倒在地,卫遂中这边败局已经分明。
忽然,卫遂中觉得身子一沉,原来是背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来,他但觉身体上好几个地方同时一痛,知道又挨了好几下。一时间,他头脑发昏,身体发软,竟然无力再爬起身来了。
下一刻,忽听一个声音喊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他!”
众人回头看去,就看见来俊臣手中拿着一把剑,剑尖正抵在卫遂中的脖子上。
这是一把好剑,剑芒森森,直沁入人的内心之中。
来俊臣双眼微微眯了一下,眼中也闪过一缕和这剑光一般森寒的光芒。他手上正要使力,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剑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