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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意冷(三)

常副官当日留候在机场,最先得知坠机一事。

等接到人赶去私人医院的路上,秦季年忍痛只强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我死后......”

戎马半生,此刻于他其实并不可怕。

“死后......告诉小九他们,”

他怕得是这疮痍国土之后无数虎视眈眈的目光。

“一定告诉小九他们!——三年之内,不得出殡行礼!”

尸首送回大帅府之时早已冰凉透骨,三姨太哭倒在那棺前,只有秦夫人避而不见。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她望着镜子里形容消瘦的女人,仍高傲地扬起脖子问道。

“夫人节哀!”

百番心思,最后的失算竟落在了自己身上。

“呵呵呵......”她笑起来,却一声比一声哽咽。

这一世的恩怨,再也寻不到人至死方休,她怎能甘心?

“他先我一步走,是想急着去见那个贱人!”

他竟敢!竟敢!

挥手砸掉眼前的所有,却抹不掉那镜中一室落寞,终于俯身恸哭,无人再敢来劝。

大帅府连夜撤下府中年节装饰,闭府数日。

秦晋山身为兄长,带领家眷简单行了仪式之后便送棺入土。

灵堂设得极小,留一牌位,名首都未刻上,只得表字柏承二字。

秦啸川亲自换上了新的白烛,秦晋山跟在他身后看着那微弱的烛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却仍是不够。

那光,连照亮那牌位都不够。

“三哥,好歹......让我替父亲守完头七。”他垂头望着挡在他身前的兄长,那声音如鲠在喉。

秦晋山不是不悲痛,可他身为兄长,事事都要行在前面。父亲尸骨未寒,敌在暗虎视眈眈,他能做的便是执行好父亲最后的意愿。

“够了,小九。”那向来顶天的刚毅男儿亦红了眼眶,抽走了秦啸川手里的香蜡,摇头道。

“三哥,你知道父亲走的那日,是我去送的他。”秦啸川攥紧手里的东西,一字一句又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父亲这次病好了些之后,才同我说了那样多的话。他说的那样多,其实句句都放心不下我们......”

“父亲走得不安心,他死得也不甘心!三哥!当我求你,好歹让......让我这个不孝子,替他守完头七。”他皱起眉悔恨道,黑亮的眼眸里盛着未褪的少年意气,仿佛还是多少年前那个渴望父亲关怀的小九。

秦晋山仍是摇头,“你明知道父亲的意思是——”

他知道,就是因为他知道。

热浪滚落的地方绷紧刺痛,秦啸川失声道:

“三哥,我错了......我才知道,原是我错了。”

“小九你在胡说些什么?”秦晋山错乱地望着他。

他跪倒在那灵前,重重磕下了头。

“他本是要去英国的医院,一切都该万无一失,偏为了我——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念想,他临时叫常副官改道去的德国!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明明知道......我明明什么都知道。”甚至还隐隐期待。

秦晋山扶住他,“小九,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胡想。”

“三哥。三哥。”他一声声地唤,“怪我不争气,还想着她......若不是为了......父亲不会去德国!”

他断断续续地一遍又一遍道,兄长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安抚着那少年悲痛弯下的背脊,透过那背脊传来沉重覆盖至指端,秦晋山终明白那话里的她指的是谁。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芸生的错。”秦晋山一瞬哽咽,“小九,没人会因此责怪你。我不会,父亲更不会。”

兄长轻言细语的循循善导终是成了压垮那少年最后一记闷痛,他握住兄长的手,一声比一声长。

“三哥......三哥......”

那泪滑落的地方,似刀口一下又一下割在身上,绽出伤痕累累,肆意地淌。

这一夜,终于......流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少年意气。

一场变故,短短三日。

三日后,北地大帅府内外事务,一如往常。

消息封锁得及时,叶文佩处理完战事残局回到天津才知此事。

“小姐,您不去府上......”

“不必。”叶文佩望向车窗外,路口遥遥相望的帅府大门熠熠生辉如常。她垂头一记苦笑,想来此刻,那道门里的人也没一个想见她。虽然,她很想见见那当中的某个人。

再见冯裕乡,犹觉狠狠苍老了一岁,那老人却笑:

“天注定,总有生老病死,老一岁抑或是再多老几岁,有何区别?”

叶文佩知道冯裕乡在强撑,只得低声劝道:“冯老,节哀。”

“嗯,咳咳咳......”冯裕乡摆摆手,猛得背过身咳了一阵,方才又转身问起公事:“西北驻地的姚庆延是个什么动静?”

叶文佩细细道来,冯裕乡听到一半却打断道:“大致同我料想得出入不大,回头你着手叫陆军部的人拟好文件,再送去大帅府吧。”

叶文佩一听惊道:“冯老这是......”

“老来‘累赘’,不得不服老。”他长长叹了口气,该是他们年轻人的担子了,他想挑也挑不动了。

她越听越心寒,问:“三少这是彻底同冯老您......决裂了?”

冯裕乡摇摇头,却没再说下去。

他只记得,大帅入棺那日,常彪捧来一捧遗物。

拆开那碳化的行李箱,斑驳的箱内却只刻意盛了一封焦黑了纸边的信,信上染了烟灰熏得字迹不清,依稀刚辩得那信上的德文后,只听常彪寒声问:

“冯老可还记得这封信?”

他沉默着只听得常彪一字一句道:

“那日!冯老打电话告知属下,这是大帅的意思。”常彪眼里蓄起了泪,硬铮铮又道:“冯老可还记得!”

“老夫不知道大帅会......如今,你来质问我,我到底无话可说。”思量一番,解释道:“不过信,是夫人给的。”

“夫人一向不晓分寸,夫人胡来堂堂大帅府的冯军师也跟着胡来?!常彪愚钝,若不是不舍弃了大帅的遗物,常彪至死不知自己有罪。”他眉目森然地望向冯裕乡,耳畔犹记得大帅登机前的托付之言。

“事已至此,你想要老夫弥补些什么?”

“那日常彪的命是大帅舍命留下的,从此以后我常彪在一日,便守着帅府一日。”

“只要三少和九少在,我常副官就在!”

“冯老若真有心......”

“——便请‘退位让贤’!”

......

一盏茶未尽,便该告辞。

叶文佩出了那老宅院,冯裕乡却背身叫住她。

“文佩丫头......”

“文佩在。”

“你想见的人,在城外松山林。”

叶文佩一愣回神,眉目逐笑,脚下亦生了风。

人走后,冯裕乡方才回头,但愿他还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

城郊。

高胜鸣将车停在路边后点燃了烟,后视镜里的人站了许久,但未敢再向前靠近一步。

他收回视线索性不看,却也没叫卫戍去赶那人。

春雪化开的山间小路上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孤零零地走得笔直。

秦啸川留下了所有侍卫,只肯让一只狐狸跟上了山。

他背着把猎枪走得不紧不慢,秋风却高兴极了,缠在他身侧上蹿下跳,一会往前冲,一会儿又回头拉扯他。秋风跑在前头,长尾垂在地上蹭了几片新芽,追着尾巴咬怎样都弄不掉,回头噗嗤噗嗤蹿来,却见他已举起了枪。

他枪法一向准,准到不用镜也能一枪毙命。

秋风刹住了脚步,停在一半远的地方垂头来回打着转。

它瓮声闷叫着,又时不时舔了舔鼻尖。初拾回来的肉粉色早已变成深褐,只那双眸一如既往的晶莹。枪举了许久,小东西没听见动静,终于迈开腿跑来。

时机正好,他扣下枪......

长空破开这一山寂静,新生的鸟雀受了惊在林中大叫,秋风却不敢叫。子弹射进秋风脚下的泥里,那抹白溅了一脸的泥,灰头土脸地往后退去。

退了几步,它又不肯走了,秦啸川终于冷冷开口:

“再不走,就打了你回去做袄。”

它似听懂又不懂,嗯啊含糊叫着。他不再看它就要往山下走,它却以为怪自己太贪玩惹恼了他;见他走,眼巴巴得望着,踌躇几下又跑起来。

他终于没了耐心,回身一枪打在路边的石子上,碎开的石块飞砸到那小东西身上。这一下吃了痛,终于叫出声来。接连又是两枪,秋风眼里虽有哀怨却开始龇牙咧嘴起来。

它绷直了身子,后腿见了红,凶狠模样望向他。

“滚!”他再没有犹豫,眉目冰冷。

这东西虽通灵性,此刻到底伤了心,一步几回头往山上跑去。枪声又起,它没命似得狂奔起来,却再不敢回头。林子深处传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嚎,再一会儿更远了。

“好不容易养熟的东西,放了岂不可惜?”叶文佩站在他身后不远,终于忍不住出声。

秦啸川却笑,“我连人都养不熟,何况一只畜生。”

叶文佩朝他走去,他破天荒地再没有急着赶她。

“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她并肩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又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秦啸川望向一山葱郁,那生机盎然的模样却压着他的心透不进光。

他终于看向她,一字一句寒心彻骨道:

“娶你,算不算打算。” ptIL3pGNHueN2ULV+vna9CowrNm1yt4er+E34F8LsUmOFMFYc4P6Sq4jByOH63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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