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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意冷(一)

天沉下来,像一块倾压在山脊上的巨石板,裂开破碎的深浅不一的缝,一眼望不到头。

冯裕乡负手站在那院天井中,厚重的袄子似压得他直不起身。老管家命小厮抬了躺椅来,老人呼一口白汽,却摆手不坐,只固执地站着,像在等什么重大的消息。

前庭的石板上响起细细的摩擦声,孔武有力——冯裕乡转过身,白须一颤,问:

“上路了?”苍老的眉目藏在影里,只有呼吸间带出的白汽一阵比一阵长。

来报的士官长点头应:“叶小姐已率领辖下一分军和三分军奔赴边防前线,算时间......不出意外,后日午后便能全军抵达三防。”

冯裕乡闻言轻哼笑了一声,“看来,是我老了......”他已没有多少路可以走了。

“属下,有一事不明。”那士官长望着长叹不止的冯裕乡,终是忍不住开口。

老人拂袖背过身,道:“你有何不明就问罢,眼下再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属下不知......冯老既对大帅忠义不渝,为何不肯与三少一同趁机逼那叶小姐易帜?”

“到底是年轻,要真单单只是易帜便能解决的问题,老夫又何苦与晋山为难。”

“别忘了......边防驻地除了翟田治,西北那边儿还有个姚庆延呢。”

冯裕乡接着又道:“老夫求得是制衡,年轻人争得是快刀斩乱麻......理念不同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她是最先明白这个道理的,于是留下了手里的二分军,为了不易帜绕过三少去找夫人。却只忽略了一点——身首若消,独留螳臂,如何挡得住北地万万船坚炮利。

老人点到为止,士官长望着那日趋枯瘦的背影,仍久思不解。

前线已苦撑数日,发往西北驻地的电报却再没有回音。

凌晨。

秦啸川心里清楚,近援是等不到了。

战壕抗住了这夜最后一次炮击,战地里静得只剩风声。医务兵赶来抬治伤员,秦啸川倚在战道壁垒一侧,侧目望去数以计百的兵,抬走的却近半已是遗骸。

拭净枪轻放在臂旁,秦啸川正准备闭目小憩一刻时身侧传来响动。

小士兵接过秦啸川递过来的水壶,“谢谢。”

秦啸川见他手抖得不成样子,索性又将壶盖儿替他拧了开。

“有人说......我们等不到援兵了,这场仗是不是赢不了了?”

那声音清脆干净,一听便知年纪尚小。

“若真如此,那你说说——这仗我们还打吗?”秦啸川疲惫地闭目问道。

小士兵闻言哽咽起来,落泪道:“我娘上月寄信给我......她又不会写字,信还是托同村的老秀才写的。说家里的大黄都生了一窝小崽了,问我什么时候能有空回去看看她。我原本想,这个月就请假回家的......”

那孩子边说边颤,秦啸川抬手握住了他的肩。

“我,我不是贪生怕死!”

秦啸川点头,“嗯,我知道。”

“我十岁那年......我大哥在哈尔滨被东洋鬼子的飞机炸死,死的时候都找不齐全尸......”小士兵一抹泪,咬牙道:“后来我也去当兵,随部队去天津的路上,我娘一个人追着队伍送了十里,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伤心话。我知道她舍不得......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亲手替我大哥报仇,”

“今年多大了?”秦啸川缓缓睁开眼,黑雾弥漫的天幕上隐隐挂着一轮月,落进了他的眼。

“十六。”

“十六......”他落寞一笑,“那年,她也十六。”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小士兵揉了揉眼,望向那人的影......那年,谁也十六?耳边嗡鸣不止,他到底没能听清。偷袭的炮弹连绵不断袭来,他只晓得那人将自己的头盔扣在他头上,递来枪嘶吼道:“打起精神!打完这一仗,我给你开假条!”

“还剩几个营几个连队?”

“报告九少,咱们只剩一个营还有......”

人声渐渐走远,小士兵扣紧了头上的头盔。刚刚......刚刚那人,竟是秦家九少。大帅府最受宠的少爷,竟也同他一样奋战在前线!这仗,还有什么不能打!

“数万万百姓在后,北地秦军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西北驻地。

“哈哈哈,老子倒要瞧瞧,秦家这小儿能撑到几时!”

“师长,你说咱要真害死了那小子,大帅能放过我们?”参谋长捏了把汗。

姚庆延却笑:“谁说是我们害的?咱们又不是不出兵。”

“那......”

“我们自然要出兵,只不过到那时,大帅的儿子是死是活与我们有何关系?”

参谋长了悟,“既能洗清骂名嫌疑又能坐收渔利,师长英明。”

可惜姚庆延这边还没能欣喜一会儿,通讯室又来了人。

“你说谁?”

“回,回师长,是大帅府那边——三少。”

“这个时候,他来电话做什么......不是叫你们把前线的通讯断了吗?一群废物!”姚庆延气得脸色发青,仍是起身往通讯室赶去。

秦晋山的面容隐在落地帘影中,他负手笑道:

“哦,到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几日,百般联系不上我那九弟,只好叨扰一下姚师长您呢!”

“......”

“哦,您竟也联系不上吗?”

“三少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前线增援九少!九少吉人自有天相,又承大帅当年的魄力,必定不会有事!”

秦晋山的眼神微冷,却客气道:

“那姚师长受累了。”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哦,还有一事忘了事先告知姚师长......”

“家母最近思念我那九弟,着实万分感谢姚师长的照拂。又听冯老提起师长北平家中竟还有两个聪明伶俐的男孩,硬是要派人接到帅府中亲自照料......”

姚庆延的手犹自攥紧,脸色惨白。

“姚师长,应该不会介意吧?”

电话挂断,秦晋山却久久未曾离开那电话桌前。他知道冯老想要靠叶文佩手里的兵制衡西北,为此同他意见不合,如今却又派人送来姚庆延家眷的下落......到底是个什么立场?

“三哥!”秦信芳寻来时,他终于收了神。

“怎么了?”

已是这日的午后,暖暖的冬阳照亮门口娉婷婀娜的身影。

只见秦信芳眼含热泪,滚滚而落泣道:

“父亲他,他开口说话了!”

前线,军医营帐。

“现在的心率是多少?”

军医助手摸着脉搏,目不转睛得盯着腕上的表报出了数。

闻言松了口气的医生拭了拭额上的汗,“稳住这个状态,现在注射少量吗啡,开刀手术准备!”

秦啸川未曾吭一声,只一双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下滑动。针管刺入皮肉,意识沉下去,渐渐地连转动眼珠子的力气也没了。无处安放的灵魂被伤口里的子弹挤出来,在梦境里漫步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芸生。芸生。”拂开眼前的柳絮,他望着白墙灰瓦里的影,一声比一声急。

“站住!”那影终于停下来,他迈开腿去追,拉住了她的手。

回头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你是谁?”

脸颊突然染上丝丝点点冰凉,伸手去触——下雪了。周遭的景一瞬被冰雪覆盖,地里漫出枝桠,眨眼间就长出一片梅林。

雪地里的脚印错乱着,叫他终于记起这里。

下一瞬,疯一般往山上寻去。

他步履艰难,却一步比一步走得急。

“等我。”求你,“等我。”

近了,终于近了。

她依旧穿着那日的袄,素雅的颜色本该淡如菊,只因那张脸,连四周的白雪都灰暗下去。

隐隐听见小孩子的哭声,绵软无力的哭声。

他细细看着她,看着她怀里襁褓里的孩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

“孩子,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他朗声笑问,高兴得心都疼了。

她却不理他,还要躲着他。

每近一步,又远一步。

她哭了,抱紧怀里的孩子,目光凄楚。

“我恨你,我恨你......”

他扑上去,这次......却是什么也抓不到了。

“不!求你,不!”

她跳下那一瞬,世界天崩地裂。

......

“秦啸川......”

是谁在叫他?

“秦啸川!”

是她吗?

“给我醒过来......秦啸川!”

“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是舍不得他吗?

那为什么——

“你还是要走?” rh6OgztYKxRESVooxjQNiNfdSv368tVpgOGjO16Fr+zRtvOFZGY2cAlhNNcOqx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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