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终究是没有忍受住佟的折磨,领着她上山后便孤自离开了,也许在佟要它领着上山的时候,它的心里就已有了打算。
就算是晚上,它依然能清晰的看到离开的路。
佟没有恨小猫,相比而言她更羡慕小猫的果断,不像她,战败后,落了一身残疾苟且。
那晚,她以摔伤一只胳膊的代价回到了小窝,其实,假使是在白天,她所受的苦果仍然不会少。
她感觉不到疼痛,更看不见身上的伤,只能摸索着在胳膊上贴了药膏。
小猫离开之后,佟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她依旧会在下雪的日子早起,清扫着扫不完的雪;她依旧会在日落的前一刻上山寻找树叶,她依旧怕着夜里的魔鬼。
她说:她希望门前的雪一直新鲜。
日落前的光辉会均匀的洒在树叶上,佟说这一刻的叶子会变的格外光滑,打磨出来的船才不会有任何的毛刺。
她曾做过一个噩梦,梦里,她乘着一条金黄的船,她睡在里面,睁着眼,她能看见事物的那一刻,率先看到的是自己流着血的手腕。
血从她的手腕上流出,从她的身下漫上来,渐渐的没过了她的脚脖、胸腹,后来,船翻了,所有冲向她的洪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自那以后,佟便更精心的打磨小船,她想:再有天灾人祸,就用它们来躲避浩劫。
她是被战争吓傻了的人,终日担忧不幸的发生。她藏身在寂静的小镇里以为如此就能幸免于难,可是,那个男人对他下了诅咒,她永远无法逃脱。
她若是鱼,诅咒便是网,她若是鸟,诅咒便是枪。
在集市的那一天,她被进驻小镇里的麟军带走了。
一艘船也没用上。
麟军是本地最大军阀常麟的军队。
那天,她拄着用红绳从头到尾缠的严严实实的盲杖去赶集。
寂静的小镇连集市都是安静的,集市由小镇里的居民自发设在一条狭窄的巷弄里。
他们跟佟一样怕打仗,怕军队,他们说,如果军队从小镇经过,他们会路过大街,然后掀翻摊子。
可是,如果士兵们有意寻找,藏在小巷里又会有什么用呢?
佟记得自己是去买针线,她想缝好那件被撕毁的衣服,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嘈杂声。
铁制的枪支与士兵衣服上的扣子磨檫着,可恶的像老鼠的叫声。
佟听到四周的人们逃窜的声音,摊子被撞翻的声音,最后,整条清冷的小巷只剩下她一个人儿立着,也说不清是更寂静,还是嘈杂。
佟听到磨擦声向她赶来,接着,好像有人弯下了腰,轻轻的吐了一口热气在自己的脸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哪怕是看见她瞎了眼,无所谓的站在街头。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跑。”
“我是瞎子,跑到哪都是黑乎乎的,你说我往哪跑?”
“不回家?”
“没家。”
“把她带回去吧。”他对手下说,声音辨别不出喜怒,佟想打过败仗的人是不是都一样,冷漠,易怒。
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也许是地牢,也许是大院,或者是野外军队驻扎着的营地。
她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她听到风在激烈的搏杀,听到一具具“尸体”倒下的声音,她想他们的血会流干,在第二天的清晨冻结成红色的霜花,被孩子们当成宝贝儿戏耍。
“以后你就随着我们吧。”他想摸她的眼睛,他记得那是一双发亮的眼睛,里面有炽烈、顽强的火,但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黑漆漆的灰烬,像是被火葬过后留下的一堆骨灰,不动声色。
佟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等打完仗,送你们回家。”他知道她没有家。
“你们?还有其他人吗?”
“是。”
男人把佟带到了另一个军营里,里面住了两个老妇,一个孩子。
其中一个老妇瘸了腿,另一个面目模糊,只有孩子是完完整整的。
之后的日子里,佟便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她本已习惯一个人住,生活中多了除她自己之外的声音使她感到异常的暴躁。
佟厌恶她们多嘴,她听着她们的对话,常常一整晚都睡不着,她生着闷气伸手去掐身旁的东西,可她身旁空空如也。
瘸腿老妇说:一个好好的姑娘瞎了眼实在太可惜了。
面目全非的老妇说:我还比她幸运些,她再也找不到人家。
一谈论到她,她便生了气,砸坏了煤灯,佟对她们大发雷霆。
两个老妇便骂她是忠军狗军阀的姘头。
她们之间的谩骂不亚于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最后惊动了那个熟睡的男人。
男人没问缘由重新安排了她们,他给佟另外腾了一间“屋子”。
那个孩子说,他想跟着佟,有那么一刻,佟以为是小猫回来找她了,他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佟能摸到孩子脸上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她想这个孩子一定是被捏造出来的,剔除了所有的瑕疵。
孩子似佟般的淡漠,几乎不说话,除了大部分时间去帮助这座军营处理一些琐事之外,其余时间他便像和尚那般静静的坐着。
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每当她需要什么的时候,那样东西总会靠近她的指尖。
吃饭的时候,两人偶尔会交谈几句,男孩将菜从左至右的排列在佟的面前,然后,从左至右的告诉她菜品。
佟没问男孩的名字,她问男孩:“怎么要跟着我?”
“我跟家里人走丢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来找我,可能我母亲也看不见了。”
或许因为他们互不知姓名,所以再也没有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