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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见到渔夫的第一刻,陈秀以为他的船能载她一辈子,不靠岸、不沉没,然而,她终究是怪罪于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她给他看花了的脸,作为告别的礼物。

自从她蒙上了脸,她便开始了遗忘,忘了所有的男人,首先是陈老爷、于华,现在,她忘了渔夫,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海啸,她的记忆受了损伤,下次再见面她会用上新兴的称谓:“你好,先生。”

她不再是妻子,也不再是被救助的乞丐。

最近,她适应了生活。

她支起了摊子,做些为人缝补衣物、修鞋的活计。

集市上向来是没人管制的,有权势的人忙于打仗,哪有闲心理这些市井,摊位全是靠自己抢的,有些本事的人自然就能得到好的摊位。

她知道自己得歹毒、凶狠才能让孩子活得好一些,于是,在刚到小镇的时候她便跟小贩发生了争吵。

她走到位置最好的摊位,矮个摊主脸上始终是带着八面玲珑的笑的,摊主以为她要购置小物什便热心的问她:“小姐,需要什么。”

“我要你这个摊位”她抱着孩子说。

摊主的脸像抽干了酒的酿酒缸子,只剩沉下去的酒糟,发酸、变硬,他出了摊子,既嫌她碍了眼前的生意,又烦她来他的摊子前耍羊癫疯。

“抱着你的野孩子,滚。”

他触了她的忌讳,就像是在寺庙里,在怒目金刚的注目下,行了见不得人的男女之事。

陈秀动了怒,她伸出手去抓他的脸,可她够不着啊,摊主把她踹倒,她就又站起来,接着被踹倒。

她好像从天上跌落下来,穿透一层层的云,砸在地上,人们怕她不死,便上来扼住她的脖子,他们生怕她还能活下去,她看着孩子,一点一点的从鼻孔里抽着气,尽管她不再是大小姐,尽管命运一再捉弄,她还是要让他活得好。

她拼命的抢着这个摊位,她被打的鼻青脸肿,可摊主也不好受。

周围好多好多的人在看着这出滑稽的闹剧,他们又多了些嚼舌根的玩意儿,后来,摊主唤来周围的小贩一起来赶她。

“你们看她抱着孩子、用纱布包着头,她一定是个没有头发的发了情的尼姑,下山找了野男人生了个杂种,现在又恬不知耻的来抢我的摊位,你们说这像什么话。”

她很开心他骂她是尼姑,她想,如果她是尼姑就好了,哪来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她是毫不占理的,小贩们便站在道德的高度来打她,来扯她脸上的黑纱布。

那块黑纱布像一颗老死的树终于经不住摧残,倒在了冰冰凉的地上,她发出了怪物般的嘶吼,周围的人都叫她那张毁了的脸和怪异的嚎叫给吓跑了。

他们恐惧的看着这个丑陋的女子,再也不敢上前。

她是一头可怕的凶物,所有的人都远远的围着她,她站起来,人们就又退后了几步。

她喜欢现在别人畏惧她的样子,那种惊慌的目光就像当初她差点被强暴那样。有人大叫着,拿竹竿来赶她,她也不跑,反而向那人扑去,于是,所有人都开始跑。

陌生的人惧怕,熟悉的人还会记得她吗?

她多么像鬼啊,大人们用她的名字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再哭,街头缝补的女鬼就来抓你了”

他们说她是不祥的征兆,早晚有一天会为这座小镇带来灾祸。尽管如此,可还会有人愿意去她的摊子光顾,请她缝补衣物、修鞋。

她会给破了的衣服打上补丁,然后,在上面绣花,经过她的手,这些旧衣物又有了新鲜感,一时让人舍不得扔。

陈秀便是这样在小镇带着孩子生活下来的,她细心的料理着自己的人际关系——常来光顾她生意的老主顾。

这些人又叫她的心里暖和些,有时,他们也邀她到家里吃饭,如果碰上家里没有小孩的主顾,她便会去,他们从来不在乎她那张花了的脸。

后来,陈秀从一位主顾手里得到一间老屋子,那家女主人看她可怜就便宜的将屋子售给了她,大抵是怕伤了她的自尊,才象征性的收了些钱。

孩子五岁了,能讲话、走路,有时也能帮着干些琐碎的活,她不再称呼孩子为“孩子”,她叫他于生。

孩子的脾气秉性随他的外婆(二姨太),对她总是一副永远不变的面孔,或许因为他是流浪着长大的孩儿,所以他忘记了笑这一回事。

她喊他来吃饭,他一声不吭的上了桌,吃完就走,就像饭馆里的食客,除了吃,什么都不关己。

她想:大概佟的诅咒有了效果,他虽不是猪头人身的妖精,可他长着一张先天冷漠的脸。

他就像是鸟儿身上落到水里的一根羽毛,从来不在乎鸟儿是死是活。

有时陈秀忍不住发起脾气来,他便用轻蔑的口气说:“我连爹都没有,还在乎有你这个娘吗?”

她想象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孩子就像是她膝盖里一根冷血的骨刺,随时刺痛着她。

她成了一座杂草丛生的孤岛,岛上没有盘旋的飞鸟,没有艳丽的花,她望着孩子在她身边走,可他从来不会踏进一步。她沉没到海底的那天,也没有人会发现,只有大海成了她的归宿。

她的神经总是敏感,常常害怕孩子突然离开,于是,她连觉也睡不好,晚上她总起身去看睡着的孩子,见他安详,她的心也就舒坦些,她始终将孩子当成安身立命的家。

她教孩子写字,可他不愿学,她便带着些火气的问他:“你连字都不识,以后能做什么?”

“你识字又怎样,还不是要靠别人接济。”孩子摔了笔,瞪着她。

她突然歇了火,收回薄本子放进抽屉里,一言不发的躺到了床上,她看着屋顶某一处破了的屋瓦露进光来,她想:下雨,又该漏水了。

她痴痴的看着那束强光,它就像要剜了她的刀,一寸寸的将她的血肉给剐下来,她忽然以大人跟大人之间的口气跟他说话:“于生,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死吗?”

他站着听她讲,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想着你,好多次我都活不下去了。有时,我怀疑你是她派来报复我的,你冷酷、恶毒,像我,也像我那个不知死活的母亲。”

“或许这些都是该着我的,我恨我的母亲,你也恨你的母亲,她说过,我和她都是孤儿,现在,你也是孤儿。”

于生问她:“你说的她是谁?”

“曾经几乎被我害死的人。”

她呼出一口气就沉沉的睡去了,她说:于生,你也是孤儿了。

她一时狠下心不再管他,她放空了自己,如果屋子着了火,她也甘愿被烧死,不再醒来。

从那之后,陈秀减少了对于生的管束。

有时,他整天不回家,一回来吃顿饭就继续去忙着他的“事”,陈秀也不问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直到那天附近的一对夫妻来告状,她才知晓他藏在心底的秘密。

那对夫妻进门冲着她劈头盖脸的骂:“你生的野杂种差点把我家孩子害死了。”

她叫这没来由的骂声吓的脸色发白,也没在意他们的话,她慌乱的问他们:“我的孩子在哪?”

“在河边……”

她连黑纱布也忘了裹,急急的朝外面跑去,也不顾背后的骂声。

“怎么不叫你们娘俩在那条河里淹死去,那里的死人也不差两个……”

她失魂落魄的跑到河边,看见于生蹲在地上默默的拢着一张渔网,她的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完全的放开他,她是孩子的风筝,一直被他牵着跑,如果有一天他放开了手中的线,她一定还会去找他,她会落在他的脚下,自己系上断了的线,打个死结,然后,永远的看着他。

她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鱼。”他摸着渔网的受伤处,头也不抬的说。

“渔网哪来的?”

“我不会偷东西。”

“你整天不回家就是在弄这个吗?”

他终于被她问烦了,她始终不会了解他,她不知道当那个孩子割破他的渔网的时候,他有多么的想杀死他,所以,他把那个孩子推下了河。他背起渔网就要走开,他好像把自己网在里头,什么也不愿与她讲。

“再怎么样我也是你的母亲。”她低声下气的看着他弱小的身子,他几乎要叫那张大网给压倒,磕到面前的石头上,她走到他跟前挡住他,也挡住那块石头。

他看着她那张脸,忽然想起昨天邻居家的小孩子跑过来要送他的泥人,泥人是干裂了的,像碎裂着却还藕断丝连的瓷器,满脸的裂纹,不管是哭还是笑都是那副丑陋的样子。

他放下渔网,大声的质问她:“那你是怎么离开那个男人的。”

“男人?哪个男人?”她不可思议的问他。

“忘记了吗?那个渔夫,我的父亲。”他红着脸叫了起来,原来他还记得渔夫,他以为那个木讷的人是他的父亲。

“你还记得他?所以学着打鱼?”她好笑的问他。

她终于是明白了他在屋子后面的泥墙上写的那句话的意思,她忽然心疼起自己来,孩子是唯一不怕她的人,可他对她的是恨。

“我的母亲是个丑陋且歹毒的女子,她假装爱我……” FuEeNVXJAOYw+elI1jTbt7WoQYFB1Jzyb8rIaTsd5ZX/JoNbK3p4WTJpv109L+7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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