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秀开始跟渔夫生活在船上。她在船头支起了竹竿，晴天的时候她便晒着渔网，捋顺网上的结。

他们很少下船，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就任船在水面上飘，也不用竹蒿推着船走，她说：这样我们就像是鱼儿，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他们从一条河飘到另一条河，又从这条河飘到了大江，就像一条永不沉入水底的丝带，轻盈盈的飘荡。

在河上呆久了之后，她的身上也多了水面的腥气，以前她总喜欢闻渔夫身上独特的气味，她总问他：这是什么味道。他每次都会告诉她：这是鱼的味道。

她反驳他说：“不对，这是血的腥味。”

“也对，我经常杀鱼。”他顺从她。

渔夫看着呆愣，可对她和孩子都很好，饭前他会问她：“今天什么吃法。”

“昨天喝的鱼汤，今天烤着吃吧。”她对他笑笑，又问孩子：“你也喜欢吃烤鱼对不对？”

他们在船尾做饭，就着江边的景物津津有味的下饭，顿顿是鱼，却也吃不腻。有时见到江边正在洗衣的妇女，她会将两只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朝她们喊，她们抬起头露着牙笑，她的心里就美滋滋的。

她突然产生了新奇的想法，于是，下次见到人笑的时候她就打开瓶子，把笑装起来，再用木塞子塞上，不过几天，船上就堆砌了一座笑容的小山。

她心里还是抱着希冀的，她希望这条船能带着她飘到佟哪里去，然后，把这些笑给她听。

佟一定会原谅她，她想。

渔夫总担心她会厌恶船上的生活，他好几次想问她，可当他鼓起勇气问，说出来的话却又变了味，像是在驱逐人，他问她：“你什么时候想下船。”

她变了脸，把孩子放到一边，走到他跟前说：“靠岸吧。”

他琢磨出其中的味来，连忙摆着手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么木讷，像不会说话的石头。

她看着他慌张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她跟他说：“什么时候靠岸了，我就什么时候下船。”

渔夫终于聪明了一次，他割断了栓船用的绳子，把刀和断绳一起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河里。

“那好，我们永远不靠岸。”

他们的船是不停的，慢悠悠的游动着，有时风大，船行进的就快些，它会催着他们快点找到个快活的地方，这时候船会唱起反调来，赖在江面上一个劲儿的打着圈，调皮的不肯走。陈秀轻敲它的头，空空的响，她让它快走，它便听了她的话，转过头来，继续前行。

这里的一切都是顺了她的意的，渔夫听她的话，船也跟着她的意思走。

她和孩子都喜欢这里，孩子喜欢多半是这里比洋房多了生气，每次捕上鱼来，他总会混到鱼群里，跟着它们活蹦乱跳。他把它们抓在手心，看它们一眨不眨的眼睛，他好奇，便用手指去戳它们的眼睛，于是，这些鱼大多数都瞎了眼，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次，孩子照样在船头玩鱼，陈秀坐在乌蓬里为渔夫补着衣服，她听到噗通一声，手上的针就穿歪了，她赶忙跑去看，孩子正坐在船头咯咯的大笑，却是渔夫掉进了水里。

渔夫见孩子笑，他便在水里做出滑稽的动作来，惹的孩子笑个不停。陈秀也跟着笑，这一下他就更不肯上来了。

她问他：“你怎么掉进去的。”

“这小家伙推的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继续说：“他力气大着呢。”

“赶快上来吧，天冷，该犯风寒了。”

渔夫这才爬上了船，浑身上下滴着水，她去乌蓬里给他取衣服，渔夫便抱着孩子作势要将他往水里扔，他吓唬他：“我也把你丢下去。”

孩子不仅不怕，笑的更加开心，他把他放下，他便又爬过来，攀着他的小腿，求他把他“丢进水里”。孩子没历过苦难，总喜欢些冒险的游戏。

“这件衣服还没缝好，又叫你糟蹋了一件干净的”陈秀取来衣服给他，他换着衣服傻笑。

那晚，他们照样分开睡，她和孩子睡在乌蓬里，渔夫则睡在船头。她知道他睡的浅，连鼾声也没有，或许，他一直怕船自己靠到岸边。

她走出乌蓬，看他枕着自己的手睡，他听到脚步声，身子晃了一下，接着醒来，他慌乱的起身，茫然的看着她。

“船一直没靠岸。”他心惊肉跳的说。

她在暗里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进来睡吧。”

他僵在原地，看她走进乌蓬里。

她点着烛火，睁着眼睛等他，她等了一夜，天亮了，他也没来。

她抱起孩子走出乌蓬，渔夫正坐在船头，眼里也全是血丝，他看她出来，若无其事的问她：“醒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神情淡漠，她给他做了最后的一锅鱼羹，然后她说：“我要下船了。”

渔夫猛的站起来，看了她片刻，忽然说：“我这就靠岸。”

他就是这样，连她要走也顺从着她。

他撑起竹篙，把船慢慢的往河岸靠。他看她抱着孩子下了船，忽然问出了话：“你能不能摘了纱布给我看一眼。”

他只是想记住她。

她冷笑了一声：“会让你失望的。”

她把缠着的黑纱布一圈圈的绕开，她死死的盯着他的脸，等他露出如她预料中的厌恶的表情来。

他跟其他人一样，想从她的落魄中得到安慰，她想。

可她没有拒绝，她把裹在黑暗里的脸露了出来，就像当初他摘了草帽给她看五官的时候一样。

那是张花了的脸。孩子又开始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看够了吗？”她问他。

“我没有嫌弃你。”他茫然无措的说。

她笑了一声，没有理他的话，她连那些瓶子也不要了，重新缠上纱布，抱着孩子走了。从此，她又孤苦伶仃。

渔夫转过身，跪在船头嚎啕大哭。

“我是怕你嫌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