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离开的几个月后,陈秀便生了孩子,她身上的“肿瘤”消了下去,露出原来清瘦的模样来。
她跟于华给孩子取了名字,叫于生。
那时,战争频繁,世事跟老天一样变化无常,于华忙于打仗,家里常常只剩她们母子两个。
陈秀拒绝了于华要请奶妈的提议,一个人带着孩子,她爱自己的孩子,甚至吝啬的怕孩子的精致被人看了去,她只想孩子吮吸她一个人的乳头。
她吻着孩子纯粹的肌肤,看他一点点的长大,就像干旱地区农户屋檐下放着接水的石缸,一点点的满起来。
每天,孩子都会重上几十克,她会激动的抱着孩子跑去告诉门口的警卫员:你瞧,今天他又长大了。
警卫员伸头去看,她便又把孩子裹进襁褓里,转身就走。
她会和孩子讲她和佟之间的故事,像蜜蜂和食人花的故事,后来,食人花张开了嘴,将蜜蜂吓跑,并且它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怀念它的花粉。
洋房像孩子的名字一样,象征着她的余生,这时候她便羡慕起佟来,就像佟羡慕她的孩子那样。她想她的余生不出意料的应该就是由房、孩子和她组成,每天都固定在一副画里——一所大别墅里抱着孩子喂奶的人妻,她是主角,一日日的老去。
她不再去看镜子,怕被自己老去的模样吓去,但是能倒映脸庞的物体太多,她到底是在刀面上看见了自己不如年少的模样。她想如果佟还在的话,或许会说出一番嘲笑的话来:怕看见丑陋的自己?那为什么不把眼睛挖掉呢?
可陈秀想她了,宁愿与她吵架,她怕极了洋房里只有自己和孩子两个人呼吸的孤寂。
孩子一岁半的时候已经能走上几步路了,孩子的父亲回来看她们母子俩,陈秀和于华大抵还是陌生,她是立在河岸不会动的树,等他回来,然后,与他争吵。
于华进门,没跟她说一句话,他伸手想从陈秀的手中接过孩子,陈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冷笑了一声:“孩子满月的时候你都没看上一眼,现在回来做什么。”
他脱去军衣抛到床上,坐在沙发上老练的点上了烟:“你不要找架吵。”
她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腼腆的白面小生,脾气温和,不抽烟,少话,也许,是他的皮囊太过虚假,直到与她结婚,才把冷漠从茧里面褪出来,为人所知。
她夺过他手里燃着的烟,免不了的被烫了一下,她把烟扔到了地板上,任它在地板上熏出乌黑的痕迹来。
他烦闷的把头发往后捋,右手臂轻轻的颤着,他说:“我是孩子父亲。”
“你除了在我身上动了几下,你还做过什么。”她轻蔑的看着他,像看一个没有大脑的嫖客。
“你把孩子给我看一眼。”
“你休想。”
“把孩子给我”他加重了语气。
“他是我生的,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他。” 她紧紧的用双臂箍住孩子,瞪大了眼睛,她捕捉到了眼前男人的意图,他想带走孩子,歹毒的让她一个人在剩余的时间里饱经岁月的摧残。
她怕他带走孩子,然后,在多年后带孩子回来看她。他会在远处指着她跟孩子说:你看,那个老女人是你的母亲。
于是,孩子也露出厌恶的眼神,跟男人一样弃她而去。
他站起身来,把衣袖捋上去,粗暴的扯碎了上面的绷带,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差点变成死人了?”
他是希望得到她的怜悯吗?
尽管他们睡在一起,可他们不是夫妻。陈秀当自己是妓女,当他是嫖客,妓女和嫖客不会有感情。
她说:“你死了,关我什么事情。”
他终于发了火,他骂她烂婊子。
陈秀笑嘻嘻的:“烂婊子给你生了个儿子。”
于华打了她一巴掌,看着她嘴角溢出血,他竟恨不得她倒在血泊中死去,然后,用她的血去喂养花园里的花,他终究是个打仗的军人,见惯了血和尸体,性格也变得和战争一样无情。
他使出了打仗时的力气,去抢她手中的孩子,他冲她喊:把他给我。
陈秀对他的歹毒早有准备,她勒着孩子,慈爱的看着孩子:“孩子,谁也不可能带走你,你不要怕,不要哭,妈妈在这里。”
孩子在陈秀的怀里放声大哭,他的父母像杀人时那样,面目狰狞。
陈秀尖叫着:“你杀了我爹,休想再杀了我孩子。”
她朝他的手臂咬去,于是,他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他疼的大骂,用力的把她甩到地上,从她怀里抢过了孩子。
他喊来警卫员,让警卫员把孩子带走:“不要让她再接触孩子,我过几天再来接他走。”
没了孩子的母亲还算母亲吗?难道要抱个假娃娃,是哄娃娃,还是哄着自己。
他们带走了她的孩子,把死寂和她一同关在了房间里。她喊尽了力气,嘴里发出类似于哑巴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那个被于司令关进牢里的女人,在牢里,穷极一生。她疯了一样的笑自己,她问自己:“这个就是你的男人,对不对?”
她在房间里被关了两天,第一天太阳很大,屋里有好多物体的阴影陪她,第二天下雨,透过那扇窗户她看到街上的小贩急急忙忙的收摊,落魄的妇女找着避雨的地方,然后,街角有平庸的男人撑着伞出来接她们,他们在大雨中找着了回家的路,肩并肩的踩着坑洼,不紊不慢的前行。
她的好姐妹曾经也被她亲手囚禁在这里,她们用这“放映机”看了同一场电影,佟看的是前半部分,她看的是后半部分。
小时候,陈秀总以为在长大的某一天会有一场童话在等她,那里有一片如海般的草原,她和佟骑着马追着太阳跑,她们一直追,一直追,后来,她们抓到了那颗巨大又炽烈的光球,她们把它藏在手心里,夜晚就降临,她们把它放开白昼就与夜晚轮换着。
可孩子终究敌不过长大,长大了你就知道童话只是年少的面纱,它遮住你的心智,给你一场虚假的美梦。有一天,你醒来,你发现你的好朋友在你的迫害下流浪天涯,而你嫁给了陌生的男人,有了孩子,和不完整的家。
你过的不好,所以你开始想她。
陈秀终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后悔,她想:如果她们没有争吵,兴许现在佟就在陪她。她们可以一起给孩子做些衣服,她记得她的女红很好,她想请她在孩子的衣服上绣上一朵像梦境一样朦胧且美好的云,云里住着她们三个。
可是,佟不在她身边了,孩子也被抱走了,她就像一个囚犯,在牢里念着她们,看着太阳在屋里的投影一寸寸的消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们。
她怕突然有一天自己在屋子里悄无声息的死去,死的安安静静,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来给她收尸,她会烂的不成样子,叫不出一声孩子与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