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跑出了“常相聚”,跑出了牢笼,佟腿上绑着的绳子也叫赵鑫手中的剪刀给一刀两断。她感觉空气依附在她的腋下生出了一对光洁的翅膀,每一片白色的羽翼都烙上了自由的印记。
佟跟着赵鑫不知跑了多久,好像从原先的镇子跑到了另一个镇子。后来,她干脆甩开了赵鑫的手,像热衷于跳舞的公鸡,在镇子的集市上,肆无忌惮的旋舞。集市上人们的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自在,反而将之当成了聚光灯,将整条杂乱的街当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场。
佟不用去管后面的事了,一想到陈秀她们着急的模样,她反而轻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就像她的母亲痴迷于那个男人的胸膛的幸福模样。
别人低声说她是疯子,她便对那个人笑,她喜欢这个称呼,喜欢继承母亲这个独特的名字,她对她的猫说:只有疯子才是自由的。
赵鑫老老实实的跟在她的后头,看着她疯,看着她跳,然后,他痴痴的笑了起来,连自己笑什么都不知道。
他用徐老爷给他的钱在小摊上买了束百合,等他收回找的零钱,回头看的时候,佟已经跑远了,丢出个模糊的身影来。
他捧着花急急的去追,手上的花一颠一颠的落到地上,便被小孩子给捡走了。小男孩捡来花别在了小女孩的发间,小女孩问他:好看吗。小男孩重重的点头说:好看。接着,他们笑着一起跑进了弄堂。
等到赵鑫追上佟,把花递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手上的百合花零零散散的乱着,已不成样子了。
佟咯咯的笑着,他便机灵的解释说:“这是徐老爷在饭店的时候托我给你的,要是我送的花,自然不会这样。”
佟接过他的花,一把抛在了路面上,于是,花就像尸体一样,横死在了街头。佟笑眯眯的说:“既然是那个老头子送的,我就不要了。”
佟抱着小猫往前走,赵鑫跑到她的面前拦住了她。
“你去哪?”
佟丢了旧规陈俗,换了个人似的:“你管我去哪。”说着,她便绕开赵鑫继续往前走。
赵鑫在后面喊:“可是我现在没有地方去了。”
于是,佟像收留小猫一样把他留在了身边。
她怕陈秀等人对于维持陈家的事锲而不舍,在这个小镇呆了一晚,她便和赵鑫再次离开。
他们是没有家的人,走到哪住哪,第二天又将出发找家。
好多个小镇都留下了他们的影子,他们往往待上一两天就又会去到另一个陌生的镇子。
佟记下了经过的八个镇子的天空,她说:每个镇子的天空都不一样,它们有各自的太阳、月亮、星星。
赵鑫说:天空怎么会不一样?还不都是你说的星星。月亮、太阳。
“天空难道都一个样?你在这个镇子上看得见这颗星星,在另一个镇子上就看不见了。”
“那太阳呢?”
“在这个镇子太阳或许是伤心的,在另一个镇子兴许它又露出笑脸了。”
心里话是适合对陌生人讲的,佟看了赵鑫一眼,便又对他讲了起来:“以前我以为天上的东西都是悲伤的,它们被拘禁在天空里,从不露出笑脸来,就像被囚禁在水桶里的鱼,四处碰壁,永远也逃不出去,时间一久,它们就看着同伴一个个的在水桶死去,然后,水也变得浑浊,只剩它自己。其实,有些地方它们是喜欢呆的有些则不。”
“比如我,待在外人看起来辉煌的陈家,看着儿时的玩伴嫁人,她换了个牢房,带了新鲜的镣铐便沾沾自喜,现在,她反过来让我去换个囚牢,牢不是家。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家是什么模样,可以不大,可以没灯,可以没有任何的家具,只要我欢喜,一切就都是我要的模样。”
之后他们又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小镇,吃了每个镇子上最有名的小吃,同样佟把它们和镇子的天空一起消化到了肚子里。
他们听镇子上的人说局势紧张,哪个军阀与哪个军阀又要大干一场,佟又叫流言给吓了一跳,刚准备安居下来,就又慌乱的启程。
最后,他们进了山,在山里找到了人家,于是,佟便在这里安定了下来,大山叫她心安理得的高枕无忧。
大山里只二十几户人家,每个人在自家门口往山那面望,就能望见这小村子里的最后一户人家,那便是佟刚找好的安定窝了。她的屋子是由竹木盖成的,古色清香,她就是林间的冬笋,藏着头,让人翻江倒海也无法找寻的到。屋子的背面边沿刚好临水,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从头到脚,一点也不往他处去,全都汇在了这处洼地里,成了天然的水池,那从岩间流下的山水俨然可看成一座缩小的瀑布。
水是清的,没有鱼,一眼就能看到底下突起的石块,好叫下水嬉戏的人提早有了防范。
村民们在岸边嵌了块石板,让人们方便用水。于是,这里便成了佟的洗簌间,早上起来她便到岸边掬起一捧水,甜腻腻的,浅尝一口化解一觉醒来的干渴之后便将它泼到脸上,脑子一下子就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偶尔有飞过水面的鸟儿不小心将嘴中刚叼来的食物落了进去,它便怀了气,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叫骂了起来,可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再次挥动翅膀,重新寻找。
佟对着水池这面镜子梳理头发,她看到的村子什么模样,水里倒映出来的就是什么模样。
赵鑫是住在她和小猫对面的,两人刚好成了邻居。有时,早上一起来,开了门,双方正好看到对方也刚开门,一副朦胧未醒,打着哈欠,准备去水池的模样。他们往往相视一笑,而赵鑫总是先让佟去洗了,他再打理自己。
他们不像是共同经历过逃亡的人,而更像是刚搬来的租客,连邻居间的关系也是淡薄,除了这一笑之外,他们便没有什么交集了。
赵鑫喜欢一早在门前看佟洗簌的样子,她掬起水,阳光打在她手掌心的水里,正好反到她的脸上,金灿灿的,像是清晨品尝甘露的仙子,是不食烟火的。
他常常躲着痴痴的笑,然后,看佟回到竹屋,便盯着她的竹屋看。
有时,他会听到那个女孩怀着怨气喝骂小猫的声音,一定又是小猫惹得她生了气,这时,他总想替代那个女孩,去惩罚那只猫。可她又知道,女孩的骂声里是流着爱意的,于是,他又开始羡慕起那只猫来。
小猫许是从小在屋子里呆太久了,长大了它便不受束缚起来,就像来到了这个村庄的佟,暴露了天性。
它常爬到屋顶晒太阳,有时,也会偷偷的潜进赵鑫的家,偷吃他家的食物。
佟一找不到小猫便来敲赵鑫的门,每次她都比划着小猫的身高,大小,问他有没有看到这样一只猫。这时候,赵鑫便会抱出小猫来,轻轻的交到她的手上,这种由猫及他的交流,渐渐的让他喜欢上这只猫来,甚至,他希望小猫呆在这里不肯走才好。
从赵鑫手里接过猫,佟会假意的拍小猫的头三下,似是惩罚,嘴里骂着它不知好歹,家里有的吃,还喜欢偷吃。
实际上她又是纵容小猫的,允许它的逆反,调皮,也从不为它犯下的后果去向主人道歉。
有一次,天冷了,她找不到猫,便又来问赵鑫,她比划着小猫的大小问:“你有没有看到这样一只猫。”
赵鑫笑着说她:“我跟它都熟了,怎会不晓得它的模样,下次你不用敲门直接进来找它就好。”
赵鑫让开门,指了指屋子的一个角落,小猫正缩在一张干净的毛毯里,舒舒服服的卧着,佟来了也没察觉。
赵鑫说:“我一回家就看到它在这里了,我想它是怕冷了,毯子是它自己从床上拽下来的,它将这里当成了半个家。”
佟第一次对小猫发了火,一是觉得小猫认为自己对它不好,所以才常往别人家跑,二是因为它将这里当成了家,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她与赵鑫是一点关联也没有的。
她拎着小猫的后脖颈,仿佛要把它的整张皮都给拽下来似的,小猫在她的手中摇摆着,惊恐的叫着,她浑然不觉,只对它说:回家。
赵鑫想劝,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怕说错了话惹得佟更加不悦,他只好住嘴,看着她拎着小猫出了门。
佟把小猫关进了笼子里,定时给它送饭,定时抱着它去晒太阳,却再也不允许它乱跑,她对小猫说:“你不要害我,我不想和他之间有其它的关系。”
过了一段时间,小猫开始发情。它在笼子里凄惨的叫,好像它又见到了母亲在它眼前慢慢的死去。它的母亲饥饿的呻吟着,慢慢的它的声音随它的身子干瘪下去,后来,再也没有一点声音。它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被佟救走的时候,它还是没睁开眼睛的。它或许恨佟把它关在笼子里,故意把惨叫拖的长长的,扰人心意,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它就叫的更厉害,像是少女被歹徒侵袭的惨叫,像是被主人从高楼摔下,躺在血泊中的哀嚎。
它看她辗转反侧,看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它想,她会不会受不了起来杀它。它又想,命是她救的还给她也好。可往往它一想到这里,心就软了下来,叫声也就低了下去。
佟跟它是相似的,他们在这一个时间段里拉锯着。有时候小猫叫的实在厉害,佟就不给它饭吃,她看着小猫撅起屁股叫春的样子骂它:“贱猫。”
小猫控制不住的喊,喊破了嗓子,它便用牙齿咬着笼子,笼子上到处都是它的牙印,它咬得自己满嘴是血,像是刚吃下了佟的一块肉一样,它看着卧在床上打磨叶子的女孩,始终提不起闯出笼子,咬死她的决心,这个它既爱又恨的女孩。
直到小猫的发情期过了,佟才将它放了出来。小猫曾经想过出来之后,一下跃起,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喝她的血,看她挣扎到无力,可现在,它只是靠近她,又一次躺在了她的怀里。
佟看着瘦骨嶙峋的小猫流下泪来,她用最恶毒的方式惩罚它,让它看得到自由,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是不会水的人掉进水里,河岸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游不到。
佟是吃过关在笼子里的苦头的,她终究没有再像陈秀对待自己那样去囚禁小猫。
她在笼子里发现了小猫的碎牙,上面沾着血,这是怎样的怨恨,才能不顾惜自己,把牙也给咬的残缺。
她搂紧小猫,像以往一样顺着它的皮毛,她靠着小猫的耳朵对它说着道歉的话,它像是残缺的被遗忘已久的布偶,再次被捡回到了她的身边。除了它,她一个玩具也没有了。她烧了漂亮的洋人娃娃,砸了拨动发条就会发出西洋音乐的别墅小屋,她跑出了玩具室,把她曾经的“奢侈”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
小猫照样喜欢去赵鑫家。
赵鑫好久没有见到小猫,突然见到它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心里慌乱起来,他抱着小猫还给佟,他说:我又怕你找急了。
佟笑着说:现在是我由着它了。
“其实,你们两个的性格挺像的。”
“像吗?”佟不知道再问谁,她接过小猫走回屋子,对他一点热情也没表现出来。
赵鑫帮她关上门,把门当成了镜子,然后,他对着自己微笑。
由于小猫的频繁走动,也使两人更加熟络起来,它让他们的交集不仅仅限于清晨的那一次笑。
这个小村子是自给自足的,村子里的人自耕自种,自种自食,除了每逢周期去小镇赶集外,与外界少有交流。
这种生活正是佟从那幢洋房的窗户外所见到过的,她喜欢这个村子,所有的村民对她都是客气的。她用刺好的十字绣与村民们交换着田里的食物。他们对这样美丽的事物感到好奇,他们想,这样一双细皮嫩肉,从不劳动的手怎么能在布上耕耘出这么美丽的图画来。
有村民说:我们种的田地是等着填饱肚子的,你种的田地看一眼就饱了,饱了我们的眼福,比我们厉害多了。
于是,村子里陆续的有妇女前来向佟讨教刺绣,佟不厌其烦,一针一线的教着她们。
她们在村子的明堂前,搬个小凳子坐在太阳下,看着佟穿针引线,她们便有模有样的学着。有时,这一片会传出叫佟的声音来,那一片又会喊着:佟小姐,你看我接下去这一针该往哪扎。这让她陷入在一种叫“忙”的快乐里。
到了晌午,妇女们便停了手中的活,忙着回家做饭,这时,她们又会邀着佟,去家里吃饭。一家两家都来邀,佟无法应了这个,回绝那个,只好统统拒了。
村子里是用不到钱的,谁家需要什么到有的那家去取来用便是了。佟把陈老爷给她的银票一张张的叠整齐,放进了盒子里,而盒子又叫她放到了床底下。
她也是没有忘记打磨叶子的,有空她便去山上寻最好的叶子,然后,一心一意的把它打磨成一条“船”,送给村子里的人,并告诉他们“船”的故事。
做为回报,村民们也讲故事给她听,有关于爱情的、亲情的、战争的,最叫她感动的是他们祖先的故事。
他们说:我们的祖先跟你一样是逃到这里来的。
“逃”这个字眼让佟感到窘迫,于是,她便带着些嘲笑的问:“你们的祖先是否像我一样,夹着尾巴似的逃到这里来。”
她恨这个字,这个字让人看起来像个十足的落魄者,一听到便让人想起狼狈的求救者,衣衫褴褛的喊着救命。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她一定不会跑,她会挖个坑,姿态端庄的躺在里面,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的等“死”这件事的到来。
佟本是不想送赵鑫叶子的,但越是不送,越像是突显出了什么,她只好在第二天一早,磨好了叶子,等着他开门的时候交给了他。
出于她手中的叶子又是让人感到惊奇的,当然对赵鑫来说,这之中还有惊喜。他说:“这叶子当真像条船,颜色显深的背面像是船的底部因泡在水里长久而显得潮湿的样子。”
“它的两面都是发亮的,又像是镀了层金似的。想不到你还是能工巧匠,刺绣与这船只都算得上是秀美的工艺品了。”
听了他的夸奖,佟的脸上也不显出喜来,她只道这刺绣是在陈家时学来打发时光的,而“造船”的技术是疯子教的。
赵鑫问她:疯子是谁?
佟便说:“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女人。”
“我还和她的尸体睡过。”
赵鑫知道自己说坏了话,打着岔道:“工艺品本就是让人欣赏的,放着也无用,何不将它们拿去镇上换些钱来呢?”
“船,是不能出售的,这刺绣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要,但能换些钱总比是放在屋子里等着灰尘来埋了它的好。”
“不拿出去卖又怎么晓得人们欢喜不欢喜呢?要不下个集市我帮你把它们背到镇子上去,咱们试一试?”赵鑫的心是砰砰跳着的,他不晓得这是为了预备被拒绝而低落的跳动,还是期待着这个法子被接受而兴奋的跳动。
佟说:“好,刺绣是能拿去卖的。”
“那船呢?”
佟不说话,赵鑫却是揣测着佟的意思说着:“不卖也好,工艺品是越放越值钱的,要是哪天你的手艺被人发现,那就不得了了。”
这个人是有些滑头的、更有些不着调的意思,在那次佟与徐老爷聚会的时候,佟心里就晓得的,她刻意的疏远着他,可“救命恩人”这个身份和小猫的走动又不得不让她与他有了更多的接触。
他自作聪明的这番话正好违了佟的心意,她的心里生出气来,她冷笑了一声说:“是啊,它们是越老越值钱的,叫人看好的,而我们越老却是越遭人嫌的,只怕以后脸上的褶子赛过它身上盖着的灰。”
“实际上,这灰也是为我们盖的。盖的满了,等我们躺进亲手做的棺材里,它再往身上一铺,我们就死的无影无踪了。”
佟的心里又生出未老先衰的难过来,她是欢喜现在自己的这个年纪的,可又怕将来的到来,“将来”会叫她变成跟村子里的妇女们一个模样,长了肚腩,枯黄着脸,再也没有多看你一眼的行人。
她和所有妙龄少女一样,欢喜这豆蔻年华,又害怕将来的枯木无春。
集市算不得繁华,甚至说是杂乱,各种小摊毫无章法的铺着,像是地上一块块抹不去的污迹,但是,其中它是有自己的喜庆的。它吸引着挣钱的小贩,也诱惑着贪小便宜的妇女们,他们是这集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的叫卖和讨价还价,这热闹是万万然撑不开的。
赵鑫帮佟支好了摊子,便对她说:“你看这集市上手工艺品只我们一家,我看手里的东西是不用愁卖不出去的。”
佟对他说的“我们”皱了皱眉,她是不喜欢他人将自己与他们归为一类的,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处在不适合自己的人群中,他们伸出手请她跳一支瓦解孤独的舞,然后,企图成为她的朋友。
她从小便没有朋友,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玩,有时,她看着别人游戏,她会笑他们是假装成快乐的天使,那样子愚蠢到了极致。
陈秀是佟唯一的朋友,然而,她喜新厌旧,逼佟画地为牢。佟跟小猫说过:我将像小时候那样,自己给予自己快乐。她不愿再想去与别人有任何交集。热闹使她宁愿孤独。
她给赵鑫搬了个板凳,让他去后面坐着,自己则站在摊子前,等着天再亮些,也等着人来。
佟的摊子旁是卖家畜的摊子,一个个的竹笼里关着发不出哀嚎的鸡鸭。
天明了,公鸡没有鸣叫。它们头顶的皇冠跟它们的脑袋一样摇摇欲坠,佟的一只眼睛里看到它们落下的脑袋,它们睁着眼,眼球变的灰白,她的另一只眼睛里看到它们换了个更大的笼,因为不熟悉新牢,而不肯跟着新主人回家,于是,主人们赶着、骂着,然后拿着小米一路诱惑着它们进了牢。
它们像陈秀那样习惯了新的地方,它们向朋友们介绍着自己的“新家”,脸上伪装出来的笑意到最后连自己都辨不出是真是假。
佟想起她打的第一场架和陈秀最后一次挽她胳膊的样子,她突然冲着竹笼踹去,叠的高高的竹笼一个个的倾倒下来,里面的鸡鸭看着她,一点害怕也没有。
摊主指着鼻子骂她疯子,于是,佟朝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她说:“你把它们放了,我有钱。”
摊主捂着手指,笑着放了一只只的鸡鸭,它们在人群中慌乱的跑,无处可藏,又重新回到了笼子里。于是,佟抱着它们,把它们放到了远处。
“永远也别回来了。”她说。
鸡鸭们如果会说话一定会笑着问她:笼子就是我的家,你让我离开,那好,我去哪?
离开笼子对它们而言就是场家破人亡的流亡,它们宁愿寄人篱下,习惯于别人的喂食,习惯于别人赶它们回笼。如果节日到来,就当是苍老而亡,然后,一声不吭的在笼子里等着那只手来抓,侥幸没抓到自己,便在笼子里为同伴默哀,神情像是在胸口画着十字正在祷告的牧师。
它们站着不走,眼,像是孤儿的眼。佟喝着驱赶它们,它们才开始这场无家可归的另类宿命。
佟问赵鑫:我是不是多管闲事?
“你尝过和它们一样的滋味,所以,你想它们好。”
“它们恨我。”
“也许它们认为被圈养着就是它们的一生。”
刺绣一幅都没卖出去,它们是始终如一的存在于布上的画,孤独的连背影也没有。路人的目光更多的聚焦在佟的脸上,他们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像条贪吃的狗,眼里只有骨头。正是这种目光才使得妓女这一职业蒸蒸日上,使那些阴暗的出租屋内有络绎不绝的各种人士前往。
小贩们陆续的收了摊,洋洋得意的路过佟的摊子,他们对她的刺绣不屑一顾,好意的劝她收摊,他们说:“人们只需要实用的玩意。”
“华丽的事物都将以落寞收场,是这样吗?”佟笑着问,她的笑容像凛冽的冬天里唯一开着的一朵花,它一瓣一瓣的消亡,然后,烟消云散,谁也记不起它的样子。
赵鑫佯怒赶跑了小贩,他对佟说:回去吧。
“好。”佟说。
她没让赵鑫帮忙,自己背着刺绣走。
“刺绣怎么卖?”有人站在佟的面前问她。
佟背着刺绣告诉他价格,没有将它们卸下。
“不打算给我看一眼吗?”
“你打算买吗?”佟狡黠的反问他。
他说她不像做生意的,佟便问他:那像什么。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以什么来形容眼前的女子,于是,佟便说:“我告诉你像什么。”
“像我的刺绣。”
“为什么?”他问佟。
“期待着有人来买,却失望落空,然后等着房间里一日日落下的灰尘来埋。”
他帮着卸下刺绣,一幅幅的挑了起来,他是专心于这些布画的,每一幅都叫他成为画里的一员。有时,他是跟画一样沉默的树,有时,他是一条没有鱼的河,有时,他也是一片阴暗的天空,对所有事物都冷眼相对。
后来,他挑中了最后一副刺绣。
那副刺绣上绣了一滴血红,圆润、鲜艳,像是刚从人的身上流出来的,看见就让人想起已被抚平的伤痛来。它会在你眼中扩大,绽放成凄美的花,或者是血淋淋的刀子。
“这滴血像真的一样。”他说。
这幅刺绣用的绣花线原本是白色的,是佟用手上的血染成红色的,她用自己的血绣成了画,结果,它不会干了,永远鲜艳。
他付了布画的钱,接着问佟:“下次还来这卖刺绣吗?”
“既然没人要,难道还要来丢人现眼吗?”
“怎样才算有人要?”他又问。
佟不答,背着刺绣走,他便又在背后喊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佟在前面走,然后,他说:“我叫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