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她们随小猫长大了,也可以说是小猫随她们长大了,只有时间是不老的,它不是被固定在钟表上的,也不是在人的嘴里成长的,它既是每天流动,又是一成不变的。
十年时间陈家大抵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外界却是千变万化了,政府崩了盘,大小军阀打着响亮的名号冒出了头。不过,这些与她们是无关的,她们并不是电影里的逢场作戏,过的单是自己未知的生活。
陈秀读完了中学,倒是不能陪佟走那一条路了,她追着潮流,逆着家里人的意思,剪短了头发,额前是齐密的刘海,两边头发紧贴脸颊,当时人是叫童花头的。
陈家还停留在十年前,短发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甚至有一段时间,二姨太还囚禁了陈秀,不让她在外面走。
倒是佟安分了些,旧社会的礼仪还记的周全,她对陈老爷,大夫人、二姨太、三姨太,都是彬彬有礼的,心里也不在乎他们说的话,做的都是些该做的礼数,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陈秀说她被旧社会洗了脑,近几年的书白读了。她是不知道的,中学两年,三年的课本还是旧社会的课本,没换的,学的大抵还是以前的知识。
她们两个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分你我的,有什么话,无论是喜的忧的,也愿意跟对方说。陈秀与佟去看猫,路上她便跟佟说:“以后我和你怕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一起了。”
佟早早就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子的烦恼的,她安慰她:“事事都是有他的好处的,你若嫁出去了,倒也离开了这个不喜欢的家,也算是一件称心的事。秀姐姐,我,你是不用担心的,有时间我还可以去看看你,照样可以像现在这样该谈什么心就谈什么心。”
陈秀牵强的笑了笑说:“你说的是对,也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佟问她。
陈秀是不想多一个人为自己担忧的,但她又事事与佟说,又是不想瞒着她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搂紧了佟的胳膊,眼睛看着地面,寻找着地面的小石头轻轻的踢着,边走边跟她说:“我跑出了这个牢,可另一个枷是早早就等着的,等着我去钻呢。”
“女子生来就是嫁人的,虽然不如男儿,但也是有自己的本事的,是可以用来联姻的。她们不说,我心里也是清楚的,我未来的丈夫五个手指头里也能猜出一个来。”
陈秀也沉默不说了,打小就知道的事现在说出来却是瞒不了自己了,自欺欺人也不过就从小到大的几年,长大了还是在劫难逃的。这个过程就像是一只宠物换了一个新的项圈,犯人换了个新的囚牢,本质是不变的,她们插翅难逃。
她们是被锁在天窗上空的圣马丁鸟,只局限于那一处天牢,一出生就被困在了这里,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落脚,它们只能在那四方的空间里无止尽的转着圆圈。它们被一种叫命的东西催着飞,一松气掉到地上,便死了。她们又是没有权利为自己哭泣的提线木偶,被人安排进了一场身不由己的戏剧里,逗人哭,逗人笑,却不能自己。她们像任何不能控制自己的东西,唯独不像她们自己。
佟再乖巧,骨子里还是刚硬的,她过怕了这样的生活,也见不得自己的秀姐姐再入圈套,于是,佟劝她:“你对这个家也是没感情的,那我们逃好了。”
佟是有逃跑经历的。第一次,从疯子的死尸旁逃走,第二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可那时候的她是被栓住了脚的,被人轻轻一拽绳子就回到原点了。这一次,她做足了准备,有了陈秀做伴,对别的也是无所谓了,哪怕在雾里迷了路,也是可以相拥取暖的。
她们为这一天策划了好久,她们约好一起逃亡,约好在陌生的小镇落脚,约好找个喜欢的男人,在同一天结婚。
佟说:“我要找个文绉绉的男人结婚。”
陈秀说:“那种男人太木讷,我才不要,我要找就要找个军官结婚,威风。”
她们互相嘲笑对方未来的男人,佟说她未来的男人是个有体臭的男人,陈秀则说她未来的男人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不会让她跟他在同一张床上睡。
那天晚上,她们带上小猫偷跑着出了陈家,走进一片黑里。她们一无所有的走,满载着理想的逃。
小猫习惯了黑,目光灼灼的为她们指着路,她们躲着光走,穿过一条条黑色的胡同,她们暗自祈祷,祈祷逃亡的顺利。
她们甚至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去了一座庙,在庙里,她们虔诚的拜了菩萨,并向她求了一支签。面无表情的菩萨给了她们一只上上签。
老和尚告诉她们:这尊菩萨是有求必应的,面前的许愿台是让你们盛放愿望的,菩萨看到后,便会帮助你了。
陈秀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一窘,想了想,脱下了带在手上的手环:“帮我交给菩萨。”
老和尚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环,双手合十给她们做了个佛礼,他说:“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手环起了作用,菩萨接纳了她们的愿望,一路上她们果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在见到小镇后两个人忍不住抱在了一起。
她们在山头眺望着小镇,她们在小镇里看到了两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两个女孩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她们一同起床,一同做女红,一同熄灯睡觉,一同看一天里的第一道光,一同驱赶着房间里的暗,她们相似到连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陈秀指着一处房子说:“以后我们住那里。”
她们怀着同样的期许,佟说,她要把房子的墙刷成蓝色,每天生活在纯净的海里,而这海里只能有她们这两条鱼,不让任何人闯进来。
她们兴奋的做着未来的规划,又一同等着天黑,她们说要让阳光消失在房间的一刹那住进房子,这样她们就与黑完全的融在了一起,别人再也找不到她们。
在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们开始与太阳赛跑。她们跑下山,太阳也跑下山,它的光一点点的被万物抢着吞吃,吃饱了的鸡鸭开始赶着回家,接着,大山的影子遮住了许许多多的影子。她们盯着那轮圆圆的火红,看到它的身体上出现了锯齿状的啃咬过的痕迹,她们便互相拉着手跑得更快了些。
她们笔直的往前跑,撞断了树枝,又惊起了入巢的鸟儿,下山的路难走,她们却又跑得这么急,可她们什么都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那个与世隔绝的家。
她们跑的太快了,佟崴了脚,陈秀便蹲下来背着她跑。她们离那幢房子越来越近了,她们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屋角里结了多少根蜘蛛网,随着光的泯灭,那些灰尘也一同潜藏起来,再也无法寻觅。
这时,佟听到了背后仓促的脚步声,还有浓重的呼吸声。她们跑着,背后的人跑着,太阳也跑着。背后的人像是埋伏已久的猎人,看到猎物便耐不住性子的跑了出来。佟不敢回头去看,她想陈秀一定也是听到了来自猎人的警告,他们喊:别动。
屋子就在眼前了,光也快消失了,她们心里一同想着:马上,马上就到了,阳光一消失,我们就藏的无影无踪了。
可是,猎人们是多么的敏捷,凶猛啊,他们有豹子的腿,老虎的爪牙,他们向两个女孩撒开了网,把她们网在了里头。
她们就倒在这幢房子的面前,颜色是佟讨厌的灰白,它冲着佟和陈秀笑,笑她们现在狼狈的姿势,又笑她们是跑不快的短腿狗,接着,它等阳光不见,躲进了黑里,消失不见。
太阳没来得及将她们藏起来,就被一座座的山给杀死了,家畜们回了家,她们呢,又被抓回了笼子里。
菩萨的护佑如它的脸色般惨淡,它的面前是供台上插着的焚香。它本就是不会动,也没有情绪的,它睁着笑眼看一个个虔诚跪拜许愿的信徒,他们诉说着愿望,耗尽了愿力祈祷,可它又怎么会轻易对凡人许下承诺呢。
菩萨终究是欺骗了她们,准确的说,菩萨还是庙里那座披着金衣的雕塑。它在天上看着她们躺在许愿台里满怀期待的愿望慢慢枯萎,像一个精致的女人慢慢衰老。
它看着她们被抓,袖手旁观。它看着她们挣扎,置若罔闻。也许此刻,老和尚跟它一样藏好了手环也正在庙里看着。
在被带走前的一刻,佟甚至还在祈祷,她求命运放她们一马,求菩萨发发慈悲。
士兵们笑她愚蠢,她的样子像极了在为自己立着墓碑。她向菩萨喊着自己与陈秀的名字,可士兵在墓碑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她们的姓名,又在她们的胸前贴上了犯人编号,就像是标记着她们的死亡时间。
她们重新被关进了牢里,手脚套上了更笨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