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园里的路是鹅卵石铺就的,跟精心裁剪过的花相映衬。晨露被花叶邀去做了一夜的客,第二天早晨打着哈欠起了床,结果,被朝阳一脚踹回了家,阳光打在露水上,像是小孩拿着镜子反着天上的光。
佟的心情好转了些,她停留在小花园前往里望了望,冷不禁被从后面蒙住双眼的小手吓了一跳。
“嘿嘿,有没有被吓到。”女孩铃铛似的摇着喉咙里清脆的声音,脸上笑着,玲珑的身子一侧,便欢快的跑开了。
佟闻到了些熟悉的气味,可又怕自己的行为太突兀,冒犯了女孩,于是,便站着没有去动。
“来啊,来抓我啊。”女孩见佟不动,便跑到她跟前,戏耍似的轻推了她一把。
佟散开了脸上的阴云,迈开步子朝她抓去,女孩笑着躲开了。
她们像是两只嬉闹的蜜蜂,在小花园里飞来飞去,也不惹花儿的嫌弃,她们大声的笑着,接着,鸟儿飞下枝头来追她们,躲在叶子底下的虫儿们也相继跑了出来,她们闹的无忧无虑。
累了,佟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将花朵当成了靠背,女孩顿了一下,也挨着佟坐了下来。
她看着佟的侧脸忽的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佟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笑了起来,她第一次听有人夸奖自己。
她晃着脚,心是放开了些,可嘴上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恰当的话,只好拉起女孩的手握着,放到自己的腿上。
对于这个新朋友,女孩是开心的,她告诉佟:在她没来之前,她是不喜欢这座宅子的。她嫌老妈子的唠叨,嫌宅子的死气沉沉。她像大人似的说,我怕待久了,有一天,我也变成死的了。
她是比佟见识得多的,从老妈子那里听的也多,她又毫不避违的告诉佟:她讨厌那三个女人。
“包括你的母亲?”佟诧异的问。
女孩点了点头,她说:“我爹不管家事的,在家的时间也少,过段时间又要出远门了。”
“她们三个女人是要争权的,争这宅子女主人的地位,大夫人本是受宠的,可生不出孩子,二姨太生了我,倒是扳回了一些,但也怨我不是男孩,而三姨太什么也没有,无怪她事事争着发言,她们都是不讨喜的。”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是不痛快的,佟握紧女孩的手,心里跟着难受,女孩谈论自己的母亲,就像是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路人,她流着她的血,却与佟说着厌恶她的话。
她们两个是相似的,倒是方便了她们说心里话。
女孩将头靠在佟的肩上,像是要将耳朵贴近佟的嘴巴些,于是,佟也对她说:“我跟你一样没有妈妈。”
两个人忽然就笑了起来,像是互相嘲讽对方是个孤儿一样。女孩没有反驳佟的话,她承认她没有母亲。
后来,佟干脆脱掉了鞋子,赤着脚走,鹅卵石在脚下刺着,说不上难受,也说不上舒服。她说:孤儿应该光着脚走,一个人是需要流浪的。
于是,女孩也脱掉了鞋,跟她一同在小花园里流浪。
她们过于成熟,总说些与她们自身不相符的话,像是戏剧里被安排好了戏份的戏子一样,说着精心准备的台词,过着剧本上颠沛流离的命运,可她们本就是如此的,佟应该适应没有家且寄人篱下的生活。
桑妈与另一个老妈子找到两人的时候,吓的佝偻的身子都拔高了一节,桑妈喝令佟马上穿上鞋,也不待她们说些分别的话,拉着佟就要走,另一个老妈子也是一样的对待女孩,她们是怕受罚的。
“桑妈,管好你该管的二小姐,可不要让她教坏了大小姐,她自己犯错是无所谓的,可千万别连累到别人与她一同受罚。”
桑妈脸色不好看,她手上的血痕刚结了一层薄薄的血伽,还透着血红,她对佟的语气也是冷了些:“走,回去。”
两人被各自的老妈子拉着,遥相望着,最后,竟连名字都没来得及交换,甚至没有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八月快到底的时候,陈老爷出了远门,在这之前,他安排了佟上学堂,对于这一点,三个夫人都是赞成的。
“上了学堂也好,读几年书倒是能知书达礼些,不至于日后丢了陈家的脸面,况且上完中学也刚好到了嫁人的年纪,对陈家也算是能有些贡献。”三姨太赞成的说,其他两个夫人虽然不说,但内心也是赞同三姨太的话的。
秋初,学堂开学,二姨太领着女孩与佟便去了学堂。
学堂倒是大,有四间大教室,外墙统一的刷成灰色,里墙则白,这层白倒像是精心布置着,准备留下些干坏事的孩子的犯罪证据。
教书先生年近花甲,仍留着条粗辫子,前半个脑袋光着,叫这些刚懂事的学生看着滑稽。
二姨太领着女孩去交学费,佟一个人躲在后头,先生见到便笑着迎了出来,他先夸了二姨太几句,又夸了夸女孩,大多数恭维的话也只有这样的文化人才说的出来,别人是不懂得这样的辞藻的。
二姨太勉强的与他客套了几句,也没说些“照顾”之类的话,在女孩的耳旁嘱咐了几句,便与随行来的小厮走了。
女孩年纪大些,读的是二年级,与佟是不在一个教室的,教书先生手中的摇铃一响,便催着两人去上课了,两个人只好分开。
佟是惶恐的,一是学堂并不是她所希望的彩色,而是死人眼球般的灰白,二则来源于陌生的环境给人的局促不安。这种不安就好像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在你跟前的猎人拿枪瞄着你,却不开枪,你怕他开枪,又怕死亡,却又无处躲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佟在教室门口站着,也不往里面望一眼,只在门口露出个衣角。虽然二姨太也替她教了学钱,但教书先生是不认识她的,而且,佟依旧穿着自己的那身衣服。
教书先生皱着眉拿着戒尺出来赶她,他是愿意教人知识的,可又怕这些知识给没交学钱的孩子偷听了去,白白吃了亏。
“在这待着做什么,回家去。”教书先生赶她。
佟说:“我没家。”
“没家?那从什么地方来你就回哪里去。”教书先生喝她,他身上本就是有一种威严的,大人在小孩面前的气势。
“可老爷让我来上学。”
“老爷?哪个老爷?”
“陈家的陈老爷。”
教书先生把戒尺别到身后,弓下身来,换个姿态问她:“你是陈家二小姐?”
佟点了下头,便被教书先生迎了进去。
教书先生本是好意,让她在黑板写自己的名字,向大家介绍自己,第一个介绍自己,往往是容易让人记住的。
佟拿着粉笔,受了侮辱似的,她说:“我写不来。”
这是教书先生始料未及的,底下孩子大笑,这件事像是让他们一下子成为了相交多年的好朋友,指着佟相互笑。
佟砸了粉笔,跑出了教室,在外面待了一整天。
她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像一具行尸走肉,她感觉不到难过,秋风吹的脸和心都冷冰冰的。
后来,她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家,这里已经换了主人了,男女主人忙里忙外的布置着新家。佟看到女主人微微隆起的肚子,他们将迎来他们的孩儿。
佟想,如果他们知道这里死过人,他们是不是还会笑的这样开心。
这里不属于她了,她的身份是陈家二小姐,可她不知道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