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佟小的时候,战争还未有现在的这般猖獗,虽战乱不断,可大都发生在偏远地区,祸及不到大县城里。
她所生长的陈家是云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生活自然无忧无虑。
她是在六岁的时候被陈老爷带回的陈家,大抵原因是其三岁那年,父亲丢下了她与母亲,她的母亲便害了疾病,在三年后撒手人寰。
佟清晰的记得自己的疯子母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直到将死的那天,疯子的神智才短暂的恢复清醒。
疯子白着脸跟佟说,她马上要死了,让她去找陈家陈老爷。
佟不识路,胆小也不敢去问路人,她执拗的在铺着碎石的路上跑,直到夕阳死在了海的怀里,一点光也没有了,她才找到了陈家。
陈家大门紧闭,留两个石狮瞪着大眼守门,佟个子小,敲不响两个铜环,用拳头砸,声音比雨打窗还轻,于是,她便脱下鞋,用硬梆梆的鞋底使劲的砸门。
门被小厮一开,她便闯进院里大喊:“我娘要死了,我娘要死了。”
她一只脚赤着,一只脚穿着鞋,像跛了脚瘸子。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她只知道,疯子要像父亲一样的离开她了。
她一直忍着不哭,直到东房里有个姨太探出了脑袋来叫骂:“人还没死就来哭丧,活人也要被你哭死了,要哭,回家守着你娘的棺材哭去。”
佟的脚一崴,跌进了院前的花坛里,玫瑰上面的刺一根根的扎进了她的脖子里。
她看到一头直立行走的野兽手中拿着磨的发亮的剑剐出了她的心,他穿着心架在火上烤,滴出一滴滴的血和油来。
佟哭着继续喊:“我娘要死了。”
她的哭声比将死之人的哀嚎还难听,眼里却流不出泪来,她的脖颈后面刺痛的渗着血。
东房开了门,泼出盆滚烫的水,墙角的猫一下跳了起来,叫的比佟更响。
接着,继东房之后,其它房间相继的开了门,陆陆续续的有穿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慢条斯理的走了出来。
那开门的小厮急急的跑来,对着面前的男子歉意的弓弯了身,接着,转向佟瞪大了眼睛呵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快出去。”
他像个刽子手,压着佟奔赴刑场,刚好佟穿着白衣服,刚好她适合这个场面的狼狈。
那面前体态龙钟的中年人带黑色瓜皮帽,穿青色长袖,外面接一件黑马褂,他站的笔直,留着一圈胡须,眼睛像是要杀出两柄剑来,他看着佟,佟立马一声也哭不出来了。
“你娘是谁?”中年男子问。
佟未开口,东房出来的三姨太便接了话茬:“不过是一乞丐的女儿罢了,大街上排成一排都能横渡长江了,老爷你又哪里管的过来。”
佟低着头,抬起眼皮偷看了一眼,见人人面色不善,吓的大叫一声,便跑出了陈家:“我娘陈洛。”
佟跑回家的时候,她娘的尸体正好发僵。
佟以为她睡着了,便站着等她醒来,她等啊等,等到脚发麻了便坐下来等,她想等疯子醒来,告诉她陈家的人是多么的可怕。
等着等着,连她自己也睡着了,她醒来就看到疯子身上一条条青色的经脉变成了千足蜈蚣。
她接着等,疯子的身上就长出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圆点来,身上发出一阵阵的臭味。
她叫疯子,疯子不醒,她跟疯子睡,疯子再也不会霸占所有的被子。她靠墙睡,墙冰冰凉的,她就往疯子身边靠,可疯子的身子比墙还冷,比墙还白、硬。
她的身体搔痒,伸手一抓就抓出了一团白糊糊的尸体,她感到床上无数的虫子在爬,吓的无处可逃。
陈老爷是在第五天才找到他们家的。
他看到佟在米缸里,躲避着蛆虫和臭味,床上的女子手指头一动一动,凑近一看才发现是无数蛆虫将她的尸体当成了游玩的场所。
跟着陈老爷来的正房,以及两个姨太都忍不住掩住了琼鼻,三姨太用手帕散着气味,最终蹬着鞋逃出了屋子。
陈老爷皱眉看着小妹,嘴中只道:“你也就是在死的时候才想起我。”
当天陈老爷出了高于行情三倍的价钱才请到了送葬的队伍。
疯子下葬的时候,没有人为她哭,佟在一旁看着疯子的棺椁一寸寸的被黄土埋没。
她问陈老爷:“我娘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出不来?”
三姨太告诉她:“你娘死了,永远也睁不开眼皮了。”
佟这才认识了死,可疯子的坟墓已经垒成,她再也哭不出来。
陈老爷象征性的给她烧了纸钱,他念叨:“你的孩子是无罪的,希望她不像你。”
那天,下了雨,新坟上的黄土湿润润的,被翻覆过的草籽等待着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