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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见他们在冰冷的地上扭打得厉害,大有不分出胜负不撒手的势头,一旁的众人,着急忙慌地上去劝架,试图把他们分开,但都被邓长安制止了。他淡定地说让他们打吧,发泄完了,明天醒来,他们还是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可以说,我们家里只要一有人喝醉,基本上闹得鸡飞狗跳,就像一个兵荒马乱的战场。女人们在处理战争后的遍地狼藉时,更是恨声连天,一个个埋怨说干嘛要灌那么多马尿。

当然,我自己也有过喝醉后出洋相的例子,跟他们比起来,似乎动静更大,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我还把一众家人吓得不轻,以致他们后来再也不敢劝我喝酒。那一年,也是春节,我的母亲王可琴酿出了一坛好酒,同时她还兴致勃勃地往酒里,加进去了许多配料,诸如参须、枸杞、冰糖之类。可能上述物品加得太多的缘故,那酒喝起来,口感甜而不腻,完全掩盖了酒的辛辣,喝起来就像普通的饮料。

那时,我的小脚奶奶已经去世好多年,她唯一勉强称得上接班人的,就是我的母亲王可琴。这不是我说的,是邓长安他们上一辈人的一致评定。但是,他们同时又客观地补充说,比起我的小脚奶奶来,我的母亲还是大有不如。从私人情感的角度出发,我觉得母亲酿出的酒,已是大好。至于小脚奶奶酿出的酒,我不曾喝过只是听说,没有比较,当然不能体会出它的好。

情感上的偏向,使得我多次在众人的面前,为我的母亲辩护,煞有介事地评价说她的酒无论从口感、色泽、气味,还是其它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是我的母亲,她自己却坦然承认,说绝对不是谦虚,跟小脚奶奶比,她酿的酒还是差点儿火候。她说她试验过多次,最终只能选择放弃,小脚奶奶就像一座高峰,她无法翻越,更遑论超越。因为我的母亲平时也能喝一小点儿酒,她对其中细微差别的判断,估计更为权威和客观。于是,她公开这么一说,我的小脚奶奶神一样高大的形象,在所有家人的心里,更加牢不可破。

我醉酒的那一天,是大年初二,天气晴,和暖如春。我醉酒的见证人,不仅有我的家人,还有远道而来的舅舅和姨妈家的表哥表弟们,真可谓臭名远扬。酒桌上,多年未见的表哥表弟们,客套一番后,开始放下矜持,勾肩搭背地喝了起来。期间,我还一度对母亲王可琴开玩笑说,怎么拿些饮料来滥竽充数。母亲不置可否,一劲儿地劝我慢点喝,悠着点喝,多吃点菜,不要那么大口,又没人跟我抢。她说这酒度数不低,后劲儿也足,不能小看了它。

我以为那是母亲在危言耸听,她那样的话,几乎每到男人们喝到兴头上时,都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几句。在这个家族里,不仅她这样,就算平时温文寡言的伯母周兰,也常常如此,败兴之极。为了表示自己有充足的酒量,我和坐在同一条凳子上的大表哥,一口一杯地干了起来,豪爽得很。一连干了五六杯之后,我发觉没事,于是更加忽略了母亲的警告。具体喝了多少杯,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突然一下子,我控制不住地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随后发生的事情,我更不清楚,都是来自母亲的侧面叙述。当我像一条结束冬眠的蛇,悠悠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三点。母亲王可琴,双眼通红,疲惫地歪斜着身子,坐在床边。她见我醒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沙哑着嗓子,嗔怪说,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都多大的人了。她说我这一醉,全家人都吓得没有心思吃饭、睡觉,他们都以为我要醉死。

大表哥一个劲儿地后悔,说不该附和着我喝那么多的酒,他以为我有很大的酒量。我醉倒后,大哥邓无忌立刻开车拉着我去了镇上医院。打了两针解酒针以后,医生多次强调说没什么大事,他才又安心地把我拉了回来,等着我自行苏醒。回来后,见我呼吸均匀,脸色渐渐红润,所有人才放心地解散,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他们看到我,一个个默契地绝口不提前一天我醉酒的事,估计都商量好了,免得我尴尬。但从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我知道我肯定丢人丢大发了。我都能想象,我栽倒后,全家人仰马翻的混乱场景。对于这段丢人的历史,我时常在脑袋里自行填补,但究竟和事实有多大的区别,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去问我的母亲王可琴。不过,从那以后,我在家的待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次只要一坐上桌,我立马成了被人监控和孤立的对象,没人再劝我多喝,只劝我少喝,实在不行,大有人来执行强制措施——酒杯被夺,碗筷被抢,人被赶下桌。

与我大为不同的是,邓无源喝酒时,没有人能抢夺下他的酒杯,怎么劝都没用。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就是要喝。也许,这是他最终因为喝酒,滑向更深的深渊的重要原因。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不到会那么快。

墨菲定律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对于邓无源的死,按照墨菲定律的说法,我时常想,固然与他自己不珍惜生命的行为有关,但外部环境的潜移默化,似乎也有着不可估量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生活中,我们某些细微的行为,也许就是助长他最终走向死亡的蝴蝶效应。

我跟邓无源同龄,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些或美好或感伤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他的性格的形成过程,以及纠缠在他身上,紧紧束缚得就像蚕茧一样的心理阴影,我都是最为明晰的见证人。我猜想,也许,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依然没有和某些伴随终生的记忆,达成和解。打开层层遮蔽,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记忆,循着幽暗的时光隧道,我抵达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

如果用金庸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来评价邓无源的话,那么我想,一定是杨过。杨过那种聪明机灵、亦正亦邪的性格特征,跟他尤为相似。他小的时候,不仅调皮大胆,鬼点子还特别多。好几次,我跟着他,差点儿连命都要丢掉。事后想想,真是后怕不已。比如在山洪暴发的下雨天,我们去暴涨的小溪里游泳,差点儿被洪水里的漩涡卷走。

再比如,我们去烤烟房里偷烟叶,险些被烤烟房里的浓烟熏死。还有上树掏鸟窝,下池塘摸螺丝,等等事情,无一不充满惊心动魄的过程。我想我们能平安度过惊险无比的童年时光,真算是幸运无比。如果有时间来对过往的岁月慢慢梳理,做一个回顾的话,我们的糗人糗事,估计能有好几箩筐。我想就算最为细致的笔墨,也难以一一描画。你若不信,且又有多余的闲暇时间,我倒是可以随意地拾取一两桩,细细地讲给你听。

就说我和邓无源去烤烟房偷烟叶,差点儿被熏死的那一段往事吧。啊?你说为什么选它?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它最先跳入我的脑海,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把它叙述出来呢。

话说在离我们村不远的一座小山坡的山顶,有一排以前看林用的废弃的房屋,大概五六间。它们的位置很好,坐西朝东,屋前还有一大块空地。站在屋前,目光所及,田野、小溪、公路,以及整个邓家铺子,全在脚下。有几年,这些房子被修葺一新,开辟出来作为村里一所简易小学的校舍。

恰好,我们一般大的十几个小孩,赶上了那一拨,以致我们不用像其他小孩那样走很远的路,去六七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上学。当时,这所小学,只有一个从外乡调来的女老师,叫刘金娥。当时,她多大年龄,我判断不出来,十几二十岁都有可能,因为她人长得矮小纤细,肤白如雪,看起来就像童话里某位公主的微缩版。

她喜欢穿白衬衣牛仔裤,整个人给人感觉干净利落,活力十足。她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笑起来更像是山涧的百灵鸟。她有着不同于我们村里人的生活方式,一举一动,都让我们充满好奇和神往。所有日常的体力劳动,她一做起来,似乎格外别致,自带光环不说,还让人的内心充满欣喜,充满向上的力量。比如我们非常厌弃的上山砍柴、捡柴之类辛苦又枯燥的活儿,平时父母喊我们去做,我们能躲则躲,尽量逃避。

但在她的带动和鼓励下,似乎一下子,这些活儿立刻升格,变成了一种自我成长的仪式,我们都抢着去做。所有人都乐于在她面前,有着优异的表现,以获得她只言片语的夸赞。她似乎有种魔力,什么事情经她一说,立刻变得与众不同,苦和累不再是成为推脱的理由。

长大后,我才知道,她那迥异的生活方式,以及偶像般的人格魅力,叫做品味与格调。只是可惜,她在我们村呆了不到四年,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至于她是被调走,还是因为山村寂寞呆不住,我们不得而知。她去了哪里,更是无人知晓。她就像一个域外精灵,突然消失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她一走,那所山顶小学,没有继续办下去。

那些墙体斑驳画满涂鸦的老旧房子,再也没有被利用过,一直被风雨侵蚀。以致几年后,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冬夜里,它们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然后被杂草、灌木丛吞嗤,跟大地融为一体。

虽然那所学校,早已不在,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屹立不倒。那些无法抵达的往昔岁月,经过漫长时光的淘洗,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求学生涯的最初四年,启蒙老师刘金娥留给了我足够深刻的印象。许多细节我至今仍难忘记,比如她拿着粉笔在黑墙上写字时的娇小背影,她纠正我们汉语拼音发音时夸张的面部表情,以及体育活动时激励我们进击的怒吼,等等。但对于我和邓无源而言,让我们记忆犹新、时常感慨的事情不仅如此,还包括她不顾自身危险地挽救了我们的生命。

说起来,还是要怨邓无源。不是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那样的险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小年纪的他,学会了抽烟,而且像村里的那些老头儿一样,非浓烈的土烟不抽。有一次,他偷了邓长青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包卷烟,一个人躲在学校的茅厕里准备抽时,被我发现。他见是我,紧张的神色,立刻放松了下来。他在我的面前,潇洒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然后猛吸了几口,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雾。仰着脖子感受了一小会儿,可能不是他想要的味道。他大力一甩,把手中的一整盒烟,扔进茅坑,然后说了一句老练到吓着我的粗口,说这他妈的也能叫烟,太淡了。

说来也巧,在我知道邓无源会抽烟后没多久,我们学校最左侧的那间空房,被用作了村里的烤烟房。每每空气中飘来大多数人都讨厌的呛人的烟味时,邓无源却一脸享受。本来坐在课堂里,昏昏欲睡的他,立刻来了精神,就像沙漠里干枯的复活草遇到水一样,被濡湿、软化,终至舒展开,重获生命的力量。他喜欢这种包裹在一团烟雾中,身心舒展的幻觉。可是不久后,这种稀释了的隔靴搔痒一样的烟味,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加直接而强烈的感官刺激。

一天傍晚,薄暮如烟,邓家铺子四周黛青色的群山,拖曳着一大片乌云。乌云下,隐约可见的闪电,蠢蠢欲动。从一个拐角处突然窜出来的邓无源,神秘兮兮地跑来跟我说,要不要去见识一下烤烟房究竟是怎么烤烟的。那时,我虽然不抽烟,但对烤烟房里的内部结构,对于怎么烤烟这个问题,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对于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恐怕是每个人都有的天性。

没费多少口舌,我很快答应了他,达成了一致共识。在昏暗暮色的掩护下,我们避开所有可能的监视,潜入了烤烟房。烤烟房的内部结构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地下挖了几条长长的灶坑,南北两面墙之间从高到低,依次装上适当距离的木制横梁。要烤烟叶时,先把潮湿的烟叶用细绳绑成一小捆,然后逐一挂上横梁即可。

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在灶坑里烧起炭火,用热量把烟叶慢慢烤成合适的干度。烤烟叶,毫无疑问是一个技术活,没有一定烤烟经验的人,是烤不出好烟叶的。通常来说,太干或太湿,都不是好烟叶的标准。恰到好处,是一个烤烟工,最难把握的尺度。对于烤烟叶,我更是一窍不通,只是我想烤烟叶的火候,应该是第一需要考量的指标。

火太旺或不够旺,都是不行,那将直接影响到烤好后烟叶的质量。这也是为什么,来烤烟房工作的人,我只见过一个佝偻着背不停咳嗽的老头儿,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备选的替换者。看来火候的把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熟练掌握的。要不他那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没有一个接班人。 afJ9fel5GLvz2O/LjiwAD7VDhhtvAENiMQ4T6gOjIifCoMDXcEJdK5r84KsqjD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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