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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周围热烈吃喝的众人,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邓无源显得颇为落寞,因为他被限制喝酒。好几次,他可怜巴巴伸出的拿着酒杯的手,想要趁乱接住一点,但都被在首席上端坐的邓长安识破,直接用筷子头打了回去。

像一个偷窃不成的小偷,他本来闪着渴望光芒的眼神,立刻暗淡了下去。他馋酒的模样,我很能理解。但他颓废枯萎的精神面貌,从和他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让我惊讶不已。这跟我从前对他的印象,何止天壤之别。

现在的他,脸面蜡黄浮肿,本来清晰立体的五官,变得界线模糊,双眼无神,且泛着黄晕,像遮挡着一块破旧的烂布。曾经,他的身材,在我们堂兄弟中,尚算高大。

可如今,他围了一个游泳圈的腰,似乎支撑不住他庞大的上半身,以致他只能佝偻着背,勉为其难地耷拉着整个身躯。最近几年,忙于各自的生活,我们已经疏于联络。他见到我时,冲我露齿咧嘴地笑——僵硬的笑容,牵扯着向上歪斜的嘴,陌生又熟悉。

说起来,我们这个家族,从来不缺酒鬼,基本上每个男人都能喝上一点,或多或少。但像邓无源这种以命相搏的喝酒境界,还是无人能及。

在我的记忆里,很早就听说过家人间流传的一桩喝酒趣事。说是有一年寒冬腊月,临近春节的某一天,小脚的奶奶,开始酿酒。那年月,粮食有限,大多数家庭都不够吃,哪有富余的粮食用来酿酒。一年到头能酿出一坛酒,以作春节时的待客之用,算是邓家铺子里的富裕人家了。

这会儿,必须插叙一下我的小脚奶奶,这跟接下来的叙述,大有关系。要不,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肯定变得呆滞,味同嚼蜡。似乎从我记事起,我的小脚奶奶,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沧桑形象。她只剩几颗牙的嘴,干干地瘪着,苍白的脸皮,像两张揉皱的纸,松松垮垮地吊垂着。

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当我们这些后辈走到她的身旁跟她打招呼时,她都要滑稽地翻起遮住她眼睛的眼皮,像撩起下垂的窗帘。

以我后来对她的回忆,我想她应该是狡黠的。她一定能分辨出每个孙子的声音和样子,但她故意跟我们逗趣,真真假假。

每次,她撩起眼皮,瘦弱的身体前倾,圆睁着一双混浊的眼,脑袋凑上来认真地上下打量站在她面前的人,然后表情夸张,满心欢喜地呼喊出一个名字。

有时,突然的兴之所至,她还要故意停顿一小会儿,歪着满是白发的头,思索着,然后假装犹疑地说出一个错误的名字。

而当面前的人着急地纠正她时,她板着面孔认真地分辨说不要骗她,她还不至于老糊涂,怎么可能会错,你不就是某某某吗。

见面前的人露出无奈或是沮丧的表情,她仿佛阴谋得逞了一样地哈哈大笑,并打趣说臭小子,扒了你的皮,我都知道你是哪个。

她很喜欢跟我们这些孙辈,玩这样的游戏,并乐其不疲,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那样玩一回。受过几次骗以后,我们也学乖了,开始享受这个过程,嘻嘻哈哈地配合着她,跟她闹着玩儿。

小脚的缘故,她走起路来,一步一摇,颤巍巍的样子,似乎随时可能会跌倒。于是,为了保持平衡,拐棍成了她必不可少的第三条腿,没有它,她那双小得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小脚,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她的身体。

奶奶的小脚,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她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得已拿上了拐棍。可是,就算行动不便,她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喜欢聊天,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喜欢成为人群的中心。

在邓家铺子,有一条长长的小街,铺着青色的鹅卵石,像一条飘带,缠绕着从中贯穿整个村庄。每天,小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热火朝天的生活图景,让外表看起来有点沧桑肃穆的村庄,变得灵动而充满朝气。

理所当然,小街也是村人们聚会、闲聊的最佳场所。我的小脚奶奶,更是其中的生力军,她每天能毫不疲倦地从早聊到晚,从村头聊到了村尾。

她聊天的内容,我听过一次后就再不想听,都是些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谁家的鸡去别人家的窝里下了蛋,谁又帮谁家做了什么事,等等之类。有时,她还会跟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嘀嘀咕咕地说些让路人脸红心跳的话。

因为爱说话,她甚至可以理所当然地推掉她当奶奶的部分责任。在传统的伦理关系里,奶奶帮着忙碌的儿子儿媳妇带孙子,似乎是天经地义地事情。可她偏不,她说她没空,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当然,也不能全然怪她,我们家那几年,接二连三地生下来的一大堆孩子,她就算有十双手,也不够她帮。于是,她干脆宣布,谁家的孩子也别想让她带。

在四个儿媳妇忙得焦头烂额的那几年,她像一个甩手掌柜,天天倚靠在某人家的门框上,悠闲地跟人高谈阔论。 DwqPJn0y4Vrziiekl3RecNqW8lDbfQesRuU0rjy7UI4PqDULQaIZFcDHek6Tyb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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