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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也不想见她，就连有关她记忆，我都尽量删除。她成了横亘在我心头一根不愿触及的刺。
邓无源去世后的某一天，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她联系上了我。视频的那一头，她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抱着她不时哭闹的小儿子。她全然不似我心中的模样，随处可见岁月的痕迹，年少时的丰腴饱满，变成了干瘪清瘦，丛生的鱼尾纹、灰白的头发掩饰不住沧桑。她感叹着喋喋不休地说着过去的事情，我兴味阑珊，仿佛她在说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实在拗不过哭闹的孩子，她不得不满怀歉意地中断视频，说下次找个孩子睡觉的时间再聊。她强调说她还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她说这么多年再回头，唯有最初的情感最真挚纯洁。她说只有经过对比之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内心需求。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当务之急是顾好她的儿子，他一定是饿了。她关掉视频之前，不忘叮嘱一句有空再聊。
我承认我有点小心眼，对有些事情的执拗程度，超出我自己的想象。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释怀某些事情，比如杜曼玲的背叛，同时我也没办法忘记邓无源对我造成的伤害。
邓无源去世，我虽然不至于开心，但也并没有多少悲伤。因为在后来的人生里，我们没有太多的交集。他最得意的那段时间里，我只是一个苦哈哈的穷大学生。他全国各地到处潇洒，我却要为生存奔波。不过，当我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并向上爬升时，他却走起了下坡路，不如意的事情越积越多，以致最后压垮了自己。
确切地说，从他的儿子邓又于出生开始，运气似乎就走向了他的对立面，并且越走越远。不过，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如果不是前些年为了业务四处拼酒跑，他也就不会喝坏身体。在准备要孩子之前，邓无源和尹莳苏去医院做过身体检查。医生说他的精子质量不佳，并好心劝他戒烟戒酒。听了医生的话，邓无源不为所动，鄙夷地反驳说他的父亲常年喝酒不断，生下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他还说喝酒抽烟对生孩子不利，简直就是一个悖论，是医院想要赚钱的一个小伎俩。医生见他如此固执，耸耸肩，不再辩驳。可是，等邓又于生下来的时候，邓无源后悔了。从外表看，邓又于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他的胸口有个碗口大的凹陷，医生说是先天发育不良，需要尽快做手术，并需要配合着坚持做一些辅助的康复运动，要不然一旦肋骨压着心脏，那就麻烦大了。做心脏手术，都不是那么容易，花费也不便宜。没有办法，邓无源不得不拿出做生意的流动资金，先给邓又于做了心脏手术。
那个时间段，邓无源生意上的麻烦事情一大堆，再加上儿子的病情，他每天都疲于应付。可以说，邓又于是他的累赘，但同时又是他的动力。不管多晚回家，他都要按照医生的叮嘱，给邓又于做康复运动。每次，不管邓又于哭得如何撕心裂肺，邓无源都要狠心地完成一套既定的流程。他在弥补自己内心的亏欠。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不听劝告，才导致了邓又于本不该拥有的痛苦。
随着年龄的增大，邓又于的胸口慢慢恢复了平常人的模样，但是他一点也不让邓无源省心。由于忙于生意的缘故，他们疏于对邓又于的管理，以致他不仅荒废了学业，还变成了一个街头小混混。他敏感又一身戾气，一言不合就可以大打出手。初中三年级时，在一次跟同学的争吵中，他暴躁脾气一上来，直接用椅子把他的同学打进了医院，鼻梁骨都被砸断。在这件事情上，对方同学的家长不依不饶，让邓无源赔钱的同时，还必须道歉，他们明确表示必须给邓又于一点教训。通过打听，邓无源知道对方不是善茬，并且后台关系强大，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通融。于是，邓无源陪尽好话，斡旋良久，才把这件事情平息了下来。
经过这样一个事件，邓又于再也没有兴趣回到学校，干脆退学在家，帮着邓无源打理生意上的零碎事情。邓无源本来希望邓又于不要重复他的老路，他期待他实现他不曾完成的梦想——去大学深造。可是，他见邓又于从小学到中学，都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也就逐渐死了那条心。
在邓又于不上学的次年，邓浅语意外来到了这个世界。一生下来，邓浅语活泼可爱，胖嘟嘟的，惹人喜爱。在邓无源差点要推翻医生判断的同时，邓浅语的一个脑部病情，又把邓无源推向了绝望的边缘。邓浅语得的是一个叫脑瘫的病，不及时治疗，很有可能会病情加重，变成一个残疾儿，终生痛苦。于是，邓无源的家庭，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求医之路。这一切，让他疲惫。于是，他更加依赖酒，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会获得身体的自由，灵魂的舒展。没有了酒，生活的真切和现实，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年轻时的大手大脚，人到中年时的捉襟见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所以，他常常有撕裂感。唯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让他脱离现实的重压。
邓无源和我的交往，变得寡淡如水，是从有一次他打电话哭诉着向我借钱未果之后。那些年里，他已经酒精中毒，表现出了肝硬化的症状。医生劝他戒酒，他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越禁止越叛逆。
他向我借钱时，我也正为钱所困，四处借钱付了房子的首期，大部分的贷款需要每月按时交付。我是一个在金钱上持非常保守的观念，一欠钱，非常难受，像被人套上了枷锁。酒醉的邓无源在电话里说着自己的困难，女儿手术要钱，生意不景气，夫妻关系不顺等等，说着说着，直接哭了起来。在他抽抽搭搭的哭声中，我费劲地插入了有关我现状的话语，并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跟我想办法说我可以去找我的朋友借，反正他很快会还给我。我拒绝了他的提议。不一会儿，他怏怏不乐地挂断了电话，从此以后再没有单独给过我电话，过年回家见到我时，态度也冷漠了许多。
后来，我听母亲说邓无源跟很多亲戚朋友打过借钱的电话，少则几百一千多则上万，都用在了喝酒上，欠的钱重来没有还过。他已经对他自己的人生破罐子破摔。
得了肝癌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知道生命无多，他放纵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还在最后的一年里，四处借钱在家盖了一栋楼。因为宅基地不如他的意，他和我的伯父邓长安大吵了一架。他要拆掉父辈共同的堂屋据为己有，我的伯父邓长安表示反对，说可以换地给他，让他稍微往外建一点就行了。邓无源不同意，说偏一点风水不好，于是他自作主张，在一个深夜里找人拆了堂屋。不久后，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气派地建了起来，里面的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村里人都纷纷议论他私自藏了一大笔钱。
在邓无源出殡的前夜，有好几个买家具和电器的老板来家里收钱，并向我们出示了欠条。几经协商，我的伯父邓长安说只能还全部欠款的一半。于是，我们堂兄弟几人又分摊了他五万多的欠款。
有一天，我的伯父邓长安还向我们讲了一件让我更为心惊的事。他说在邓无源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本来要去贩毒的，说反正要死，捞一点钱留给儿女也算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可能缺乏过硬的渠道，加上一天醉醺醺意识朦胧，贩毒的事最终不了了之。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自己身为人父的责任。
在我们感慨唏嘘的同时，邓无源的父亲邓长青爆料说其实邓无源不是他的儿子，他是桃夭的遗腹子。邓无源的父亲究竟是谁，他也不知道。当年，他在匆匆赶往县城车站的路上，碰到了桃夭，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她一路跟着他，说不要甩了她，她愿意做他喜欢做的事。邓长青知道她认错了人，也知道她意识不清，可是他一下被她清丽的样貌吸引住了。于是，他把她带回了邓家铺子。
后来的相处中，桃夭的记忆时好时坏，有时记起一些事，有时又歇斯底地。从她的梦呓以及只言片语的讲述中，邓长青推测她可能遭遇过轮奸。她有恋人，可能因为闹得不愉快，她的恋人要跟她分手。她不同意激烈反对，于是赌气离家出走，却想不到被一群不法分子钻了空子，并在她强烈的反抗中，他们兴奋地对她实施了轮奸。因为是多人的集体行为，邓无源究竟是谁的儿子，谁也没法说清。桃夭对邓长青没有爱，可是她也不愿意离开邓家铺子。因为有了邓无源，她把自己的爱全部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听了邓长青的话，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童年的邓无源总是和他势同水火。我也理解了对于邓无源的死，为什么邓长青表现得那么冷淡的原因。我想，敏感的邓无源应该早就感知到了邓长青对他没有父爱。
邓无源的一生，起起伏伏，短暂却又不乏传奇色彩，令人感慨的同时，又不免对他鞠了一把同情的泪。在得到他去世消息的那一刻，我对他曾有的芥蒂，全都烟消云散。对于人的生命来说，所谓的别扭、伤害，全都不值一提。只是有时也不免反思追问，他那样的人生，是否真的有意义。在生前，他给亲人们留了一堆麻烦，死后，仍有一堆麻烦，留待亲人们去处理。
邓无源游戏爱情，自以为懂得女人，却在死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守在他的身边，包括不得不出席的尹莳苏。
在我得知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 尹莳苏通过QQ视频联系上了我，她说她可以给我提供更多的素材，保证发自内心，全部真实。我说好，这个与邓无源相处了十几年的女人，她肯定有许多有关他生活的细节，有了她的补充，我的这篇小说，必将更加丰富详尽。
几年过去，她变得更加有女人味，化着淡妆穿着贴心的丝质旗袍，一举手一投足，韵味十足。她开心地说她又找到了她的爱情，正享受着爱情的美好。只是她在提到邓无源时，说话的语气异常平淡，仿佛在说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她坦然说，在邓无源去世之前，她多次跟他闹过离婚，可是他死活不同意，说他爱她，不能失去她，并说她一定是因为他酗酒而说的一时的气话。
尹莳苏说她对他早就没了爱，之所以依然捆绑在一起，都是因为女儿的病。她不忍心那么幼小的女儿失去父亲的爱。同时，她也知道他去日无多，就让这个残破的家庭维持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毫不隐瞒地说，她和邓无源早就没有了性生活。对于一个性需求如此旺盛的她来说，没有了性生活，无异于让她停止进食。她没有办法做到。于是，在赌桌上消磨时间的同时，她认识了一些男人，并有过淫乱的性生活。她说起这些来，毫无顾忌。她说人就是那样，愈压抑愈放纵。她说她最多的时候，同时和三个男人做爱，直接在麻将桌上。
她还想要向我描述其中的细节，我打断了她，说不必再说了。她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揶揄说，装什么正经，作家不是都喜欢这样的黄色情节吗。
我掐掉QQ视频，抑制不住内心的嫌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