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高速公路换成狭窄的县道,再换成尘土飞扬的乡村土路。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第二天一大早,终于了抵达目的地——我的老家邓家铺子。
此时,宁静的山村,尚在沉睡,偶有几声鸡鸣,更添寂静。村庄四周,黛青色的山,高高耸立。山的顶端,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乳白色的薄雾。形如井口的天空,瓦蓝如湖水,不带一丝杂质。
太阳还在山的那一边,但能够肯定,这必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几条早起的狗,在村子房屋间的空地上闲逛,并不时抬起头,警惕地望一望村外的路口。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又亲切,我像一条干涸到快要窒息的鱼,终于游进了大海。
在我家屋外不远处,一株枝干蓬开的高大桃树下,车子停了下来。正是三月,莺飞草长,桃花开得正艳。一阵暖风吹过,花瓣摇落,纷纷扬扬,浮动的暗香,似有若无。
家里静候多时,在屋檐下引颈眺望的一大群人——父亲、继母、伯父、伯母、叔叔、几个堂兄弟,以及邓家族人,在车子停下来的瞬间,迅速围了过来,一个个脸挂泪痕,神情凄然,有人放声悲哭,有人则痛苦得几欲不能自已。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我能从他们的伤心程度,大致可以判断出他们和我的亲疏关系。当然,这个亲疏关系,不是指血缘上的亲疏,而是指心理上的亲疏。
比如我的父亲邓长青,尽管我们存在法律上的父子关系,但我想他未必有太多的伤心。包括他的老婆,我的继母王艳红。他们俩,只见干嚎不见眼泪,大有在村人面前做做样子,不得不敷衍的重大嫌疑。我的伯父邓长安、伯母周兰,则是真伤心,我了解他们。从他们冲过来时慌乱的步伐、惨白的面容、脸上肆掠的泪滴,以及呼喊我小名时哆嗦的嘴唇,我知道他们是真心在为失去我而痛心。
可是以前,我理解不到这一点,还曾经因为自我的私欲,和他们大闹过一场,把他们当成仇人一样对待。
人总是那样,容易被浮于表面的虚幻假像所迷惑,而往往忽略那些貌似有点尖锐的赤城之心。亲人间的情感表达,越是静水流深,越是爱得深沉,越是喧闹浮夸,越是爱得肤浅。
就这一点来说,尹莳苏似乎两者都不属于,又似乎两者均沾。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内心,我有点看不准猜不透。我们爱过,也恨过,爱恨交缠间,模糊了界限。在回到邓家铺子之前,她一直抱着沉睡的邓浅语,不动声色地坐着,平静的脸就如泛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
而在一大波亲人围过来的瞬间,她则突然火山爆发了一样,嚎啕大哭,伤心欲绝。她的哭,从任何方面都挑不出瑕疵。她不像继母王艳红那么浮于表面,又不像伯母周兰那么深情隐忍,似乎惊天动力的表演中,又夹杂着某些真实情感的宣泄。
她骤然的哭声,吓醒了怀中的邓浅语。邓浅语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扭曲着脸哭泣的尹莳苏吓坏了她。于是,她也张大嘴巴,跟着大哭起来。
她仰着头大哭的样子,懵懂而纯真,让人心碎。我甚至能透过她张大的嘴巴,看到她喉咙深处颤抖不止的喉头。我不敢想象,当她明白我不是睡一会儿就醒,而是永远沉睡时,她会哭成什么样。
我能理解那种仿佛被最亲的人抛弃在荒野,举目茫然的心情,因为我经历过。我的母亲桃夭,就是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突然离开我的。我的人生中,那段最为灰暗艰涩的岁月,是如何度过的,我至今不愿回头去想。
一阵忙乱后,在村里闻讯赶来的村人们的帮助下,我的身体被一个有经验的老人,用白布擦洗干净,穿上崭新的寿衣,然后放进了一副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并密封钉好,刷上桐油。只有做完整套步骤,我的尸臭,才有可能尽量少地飘散在村庄的上空。我知道那是一种很难闻的气味,足以让人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我想让父亲邓长青略感遗憾的是,我占用了他十几年前就做好的上等棺材。事后,他还得上山寻找合适的木材,然后请木匠师傅重新另做一副。顺便说一句,在邓家铺子的丧葬风俗里,步入老年的男人女人,为自己准备好棺材,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有些人家,在棺材做好的当天,还会大摆筵席,请邻里乡亲大吃一顿,以示庆贺。我不知道这样的风俗,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估计就算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村人们乐于保持这种风俗,并毫不忌讳地谈论死亡。他们这种面对死亡时,豁达又从容的态度,倒是值得学习,毕竟人终须一死。生命中的有些事情,面对总比逃避要来得理性。
毫无疑问,在邓家铺子这个古老的村庄里,也存在着一些千年不变的陋习。它们就像圣贤的金科玉律,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傲慢与偏见,绝对没有通融或商量的余地,没人可以打破。
比如其中有一条,死在外面,或者非正常死亡的人,他们的遗体绝对不可以进入各家的祖祠。尤其是那些死法惨烈的人,比如喝农药、上吊、投水,等等,更加应该严格执行上述条约。
村里曾有老人解释说遵循祖制,上述去世人员没有资格摆放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只能停放在屋外,或者远离村庄的马路边。现在的我,包括曾经的母亲桃夭,就是遵循着这样的惯例,被摆放在了屋外的桃树下。
记得小的时候,凄风苦雨中,我身穿孝服赤着脚,就着一小把干枯的稻草,独自跪在母亲的棺材前,忧伤又彷徨。我无法理解这一风俗,像是被人毫无尊严地扫地出门。
颇具讽刺意义的是,邓家那个摇摇欲坠的破败祖祠,曾经在我的倡议和主导下,出钱出力地重新修葺一新,并得到过家族长辈们的一致好评。
但我的这个功劳,还是无法与那个古老的规则抗衡。我依旧没有资格面对列祖列宗。
不过,我倒是不在乎这些虚无的名声。我很心安,因为我摆放在母亲曾经摆放的地方,也因为头上开得正艳的高大桃树,是当年我和母亲一起栽种的。现在,它蓬开的树枝,飘洒的花瓣,就像母亲张开的怀抱,迎接着我触摸着我,让我舒适地安睡在她的臂弯里。
当年与母亲栽种桃树的情景,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在我的意识里渐渐消融,如今只剩下一些朦胧又模糊的记忆,像一张发黄卷边的陈旧老照片。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天,天气乍暖还寒,冷风阵阵,三四岁的我,伸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费力地扶着一株高我几个头的桃树的树干。母亲则弯着腰在一旁用一把铁锹,不停地铲土、培土,以使桃树直直地固定在某一个位置。
然后,我们又抬来一桶水,小心地洒在桃树的根部。栽种桃树的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但在我的记忆里,却被无限拉长,延伸拓宽,笼罩着温暖了我的一生。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真的有所谓的天堂或地狱,我真有点庆幸死去,因为我马上可以见到日思夜念的母亲桃夭。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不需要全副武装地面对这个坚硬的世界。
在邓家铺子,一个乡村葬礼,基本上需要出动全村所有劳动力,才能完成。如果严格按照古老的风俗举行,不落下任何一个流程,那必定是繁琐而又复杂的。葬礼流程的细节,一般由常任主事礼生来安排,他最为熟悉本村的风俗礼仪。村里一有人去世,在接到通知后,他会马上赶去主人家,布置灵堂、在门框上贴白色对联、写请柬,准备相关物件。
同时,他还会派人请来地仙,看风水,选择好下葬地址,然后立刻安排几个健壮劳力,去选址地开挖墓坑。再之后,地仙根据往生者的去世时间,加上生辰八字,推算出一个下葬的良辰吉日。下葬时间的确定,尤为重要,这决定了后续流程时间的长短。我记得村里曾经有一老人寿终正寝,他的后人们为了表达哀痛之情,葬礼在家里足足举行了半个月,直到把全村的人都累趴下。
确定好具体时间后,在征得主人家同意的情况下,主事礼生又会派人请来活跃在乡村葬礼上的各种队伍,比如唱灵歌的歌郎师父、扎纸屋的扎纸手艺人、敲锣打鼓的锣鼓队、唱戏班、电影放映员、渔鼓队,等等。当然,这些队伍,可以适当增减,随意组合。
一切就绪,过不多久,主人家的亲戚朋友,在接到请柬后,就会陆续赶来吊唁。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其中又夹杂着或真或假的尖锐的女人哭声,好一派热闹又凄婉的山村图景。
通常来说,在村里人看来,葬礼热闹或风光与否,既是对主人家孝顺与否的判断,又是对主人家财力雄厚与否的揣测。虽然这种判断与揣测,有其主观的因素,不一定准确,但是村里人不会去深思其中的道理,他们更愿意相信得出来的这种简单又粗糙的结果,并以此为准绳。
在整个葬礼期间,主人家的亲朋好友、各班人马,加上本村人员,庞大人群的接待、吃喝拉撒睡,就成了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于是,一户人家的葬礼,往往就会演变成村里人的一件大事,倾巢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