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是躲猫猫,一个人寻找,其他人都躲藏在各自认为最为隐蔽的地方。在约定的时间内,寻找的人,把所有其他人都找出来,则赢,否则,则输。为了不被找到,我们挖空心思寻找或制造各种隐蔽之所,比如在储存谷物的木桶内、柴火或干草堆里、香案下、打谷机的转筒里、两面墙壁之间的夹缝里,以及棺材里等等。
在我的记忆中,让我时常想起的一次躲猫猫,是有邓秋雨参与的那一次。邓秋雨是我们同龄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娇小秀气,白净的脸上零星地点缀着三四个黑灰色的雀斑,显得俏皮又可爱。从外表看,她给人一种柔弱不堪风一吹就倒的错觉,实际上,她绝对可以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不管是跑步、负重、打架,还是登山、爬树、游泳,她没有一项活动会落后于我们这些男孩子。除了这些,女孩子们擅长的运动或女红,她也一样不落地不甘人后,比如踢毽子、跳皮筋、织毛衣等等。
邓秋雨最不屑我们在讨论游戏如何进行时,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故意让着她,或者为她开辟特殊通道。她认为那是对她最大的鄙视和侮辱。她多次强调说,她要堂堂正正地参与我们之间的竞争,那样她赢了也光彩,更不会落人口实。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倔犟和不服输的劲头,邓无源却非常反感,他多次公开说她不像个女孩子,是个男人婆。在邓家铺子的方言里,男人婆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甚至带有强烈的侮辱性,没一个女孩子或女人愿意被贴上那样的标签。每次,邓秋雨一听到邓无源那么说她,立马脸色大变,咆哮着像一个出闸的猛虎,凌厉地扑向他。通常,邓无源会嬉皮笑脸地蹦跳着躲开,不愿意正面迎接她的怒吼,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无赖嘴脸。
有邓秋雨参与的躲猫猫,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我的嘴角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上扬,心底升腾起温暖的笑。也许,从小跟一大群男孩子嬉笑打闹,已经养成了她事事争先的性格,输,对她来说,无疑意味着屈辱。在邓家祖祠那么逼仄的几间屋子里,几乎人人都已熟稔到像自家的房屋,她却总能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隐蔽之所。
记得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日午后,她在躲猫猫的过程中,失踪一样地消失了,不管怎么寻找,都无法找到她所在的位置。于是,所有人放弃游戏,全部参与到寻找她的行动中来。可是,直到傍晚,她在哪里,仍然是一个迷。我们都慌了,唯有邓无源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风凉话。他说邓秋雨可能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给老祖宗们端茶送水去了,又说她可能被外星人带去了外太空了。他还胡诌说,他早就看出邓秋雨不是普通人,现在她完成了在人世间的修炼,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邓无源那么一说,加上秋风怒号秋雨簌簌,我们都觉得瘆得慌,仿佛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都知道他平时喜欢看一些歪门邪道的书,脑袋里经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思想,很显然不能全信,但是,当时那样的氛围,加上他刻意营造的说话的语气语调,我们都禁不住头皮发麻,全身起着鸡皮疙瘩。
彼时,一阵阴凉的穿堂风,从对面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在阴森林立的牌位间凝结成一个人形,然后打着旋儿飘过祖祠内的各种障碍,像一股轻烟看似缓慢却又迅疾地吹向散落在祖祠内的所有人。清冷的风,在脖子间萦绕,我立马产生了恐怖的联想。我撒开脚丫,狂奔着冲出邓家祖祠,直至与我的伯父邓长安撞了个满怀。我的伯父邓长安拦下我,一脸责怪地说一天到晚没个正行,莽莽撞撞。我喘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向他诉说着下午遭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伯父邓长安不信,说哪有我说的那么玄乎。他坚信邓秋雨已经回家了,为了肯定自己的说法,他又补充说好像刚才还在她家的门外见过她正帮她妈妈准备晚饭。
很快,邓秋雨妈妈的否定,排除了我的伯父邓长安的说法。于是,着急忙慌找寻的人群中,又多了几个人——邓秋雨的父母以及充满好奇的邻居们。不知道为什么,一段时间的遍寻不见之后,整个邓家铺子开始变得恐慌。邓无源一通乱说的话,四散传播开来,带着恐怖的气息,弥漫着笼罩了整个邓家铺子,就连最先持否定态度的我的伯父邓长安,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通常,对于生活中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人们只能相信怪力乱神,以及超自然的力量。一群孩子在祖祠里的胡作非为,一些大人早就颇有微词,他们时常威胁我们,说不能对祖宗不敬,要不祖宗哪天不高兴了,就把我们带走。对于他们的这种说法,我们往往呲之以鼻,该玩时还是一如既往地玩。可是,邓秋雨的凭空消失,似乎印证了某些古老的传说。我们一群小伙伴,终于被吓着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缩在大人们的身后。我们对祖祠终于了敬畏之心。
邓秋雨的妈妈,从家里拿出一大叠黄纸,一把香,在祖祠大门前的台阶上点燃,然后跪在淅沥沥的秋雨中,嘴里念念有词里说着祖先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怪罪她家女儿无礼之类的话,虔诚无比。她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求祖宗求神仙的话。也许是她的举动真的起了作用。一会儿后,浑身湿透的她,拿着一根蜡烛站了起来,然后神情肃穆地迈过高高的门槛,直直走向祖祠的深处。好奇的邻居们,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屏气敛神,他们都期待着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