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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邓无暇有本事和赚钱了的好名声,很快就深刻地烙印在了村人们的心目中。于是,恭维、祝福、羡慕,等等美好的词汇,自然也就随之而来。他很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像电视里的明星。

在村人们起哄般的恭维声中,邓无暇不无自豪地畅想说,他将来一定要赚大把的钱,然后带父母去环游邓家铺子以外的精彩世界。当时,他昂着头半眯着眼,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像枪管一样的香烟,表情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毫无疑问,他的话顿时赢来了一片喝彩之声。正在一旁忙碌的我的伯父邓长安,听了他的话,并没有露出欣慰的表情,反而眉头一皱,忧心忡忡地地警示说,别吹得太厉害,人还是踏实点好。他看出了邓无暇的浮夸与虚荣,忍不住出口提醒。

我的伯父邓长安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半年后的某个炎热夏日里,邓无暇回到了邓家铺子,他跳崖式的形象突变,立刻改变了村人们茶余饭后的舆论风向,从之前的好评如潮,变成了讥讽和嘲笑。当时的情景,多年后仍被村人们时常提起,并以此来打断邓无暇可能的夸大说辞。

那是一个南风轻吹的夏日午后,忙完一天农活的村人们,正摇着蒲扇,聚集着坐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时,一辆熟悉的破旧中巴车,从村头马路的拐弯处,哐当哐当地探出半截身躯,然后席卷着滚滚黄尘,疾驶而来。

这辆中巴车,是唯一一趟经过邓家铺子通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只开一个来回,早上去傍晚回。一个急刹车,摇晃不止像随时要散架的中巴车,在村头的马路边,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从车里风尘仆仆地走出两个提着行李的男人。

走在前面两鬓斑白且一脸憔悴的,是我的伯父邓长安,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邓无暇,他缩头缩脑眼神飘忽,外加弯腰弓背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副没精打采的颓废模样,他的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包,却似乎不堪重负。

直至走到村口的高大桃树下,村人们对于他是谁的猜测才尘埃落定。估计任谁都不会相信,过年时还意气风发的邓无暇,半年后却落魄如乞丐。他枯黄的头发如一蓬乱草,原本白净的脸上涂着一层干裂的黑土,整个人就像一头在泥地里打滚后的水牛,却又缺乏昂扬爽朗的神气。

他们父子俩一声不响地闪身避开不断围拢过来的村人们,全程面无表情。几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咧开嘴迎上去,满脸堆笑,她们期待着得到同样的回应。可是,疾步如飞的邓无暇跨进家门,头也不回地随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干脆利落地阻断了背后射过来的所有探视的目光。之后好几天,邓无暇都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切都显得平静如水,却又暗潮涌动。每天,我的伯父邓长安都板着脸,形色匆忙,他不愿意在人群里多做停留,更不愿意透露有关邓无暇的任何信息。邓无暇父子俩的反常行为,急得一众村人们八卦的心没一刻安稳过。他们不时聚集在邓无暇的房前屋后,探头探脑地流连徘徊,渴望得到哪怕一鳞半爪的信息。

在邓家铺子,任何事情都敌不过时间的侵蚀。就算邓无暇拼命地严防死守,他那一次年中回家的经历,还是被村人们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出来。后来,经过他本人的证实,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充斥在村庄里看似不可思议的流言蜚语,却句句属实。

其实,相较后来邓无暇的人生历程,那段短短的经历,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不过对他来说,一定是心理落差最大的一次打击。在去打工之前,他对即将到来打工生活,有过各种美好的畅想。可是,一到南方工厂,灰暗的天空、肮脏杂乱的环境、逼仄的宿舍,一下击破了他之前的种种幻想,尤其是紧张繁忙到像个连轴转的陀螺一样的工作,累得每天都喘不过气来。人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麻木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稍一停顿,就会听到来自上下游的抱怨,或是背后主管尖厉的呵斥。人活着没有自由,毋宁死。这是邓无暇那段时间里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不到一个月,他就在几个要好同事的撺掇下,逃离原来的工厂,成为了一个无业游民。工厂的打工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但是城市的繁荣浮华,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迷恋上了城市生活,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鸡犬相闻平静又寡味的邓家铺子。为了轻松获得经济来源以维持在城市里的日常开销,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各种赌博方式——打麻将、斗地主、扎金花等等。在一个高人的指点下,他还很快学会了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如何出老千。起先,他只是在几个熟悉的朋友之间小打小闹地玩一玩,通常输少赢多。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他开始去地下赌场,参与金额更大的赌博。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他真的有赌博上的天赋,没过一个月,他就积累了比别人辛苦打工一年还多的钱,并且越来越多。他的日子,比大部分村里出来打工的人,都要光鲜亮丽,用春风得意马蹄轻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他的穿着打扮,再也不是土里土气的旧时模样,他融入了他所在的城市,过着和城里人一样的时髦的生活方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为什么年底回到邓家铺子,他比别的人都要阔气大方的重要原因,来得轻松的钱,花起来也痛快。

他的这种虚幻般不切实际的生活,在第二年的春天像个吹大的肥皂泡一样,嘭地一声破灭了。命运不再向他倾斜,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又似乎在指引他,让他走向正确的人生道路。

也是贪心害了他,为了赢取更多的钱,他在一个要好朋友的鼓动下,不知不觉地钻进了别人预先设置的圈套。他自信地以为经过近一年的熏陶,他已经通晓所有赌场里的规则,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可是,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不仅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在现场白纸黑字地打下欠条,欠下了一大笔赌债。事情的经过,就跟大部分赌场里发生的一样,无非是被人联合起来出老千,他不自知,并且不死心不认输,然后在众人的蛊惑下,现场借钱继续赌。直到后半程,他才开始慢慢醒悟自己正被套牢,顿时,他汗毛直竖,后背的冷汗不停地流,完全没有了前面的淡定与从容。他借口上厕所,仓皇着想要逃离现场,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截住,抓着痛打了一顿。

欠条上的天文数字,他知道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还清,同时,他也知道在这个南方城市,再也没有他立足和翻身的余地。于是,在一个大雨滂破的夜晚,他抓住一个监视的空档,出其不意地逃脱了债主的掌控,然后狂奔在午夜的街头,并迅速穿过几条狭窄的陋巷,湿漉漉的像个落水狗一样地爬上了一辆北上的货运火车。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在一个夕阳西垂的傍晚,他随着火车,抵达了云南省的某个山区小城。他环顾着打量了一下这座依山小城,知道再没有了生命的威胁,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可是,人一松懈,支撑他的精神力量垮下来,他才感觉到虚脱般难受,人软软的,像一根筋道不佳的面条。

心无分文的邓无暇,在火车站附近游荡,几天的车程,已经饿得他前胸贴后背。他本来想搭车返回邓家铺子,但又不想那么落魄地回去。在他的心里,面子比天大,他可不想把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美好形象,瞬间垮塌掉。不得已,他装出一副凄惨的面容,捂着饿得肠绞痛的肚子,弯着腰向车站来来往往的行人求助,心里从未有过的恐慌。

邓无暇知道实话实说肯定没有人会帮他,于是他开始添油加醋地编造故事,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家庭不幸、生活过不下去的人。一番诉说下来,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车站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除了投之以质疑的眼神外,还有人鄙夷地说他年纪轻轻就出来行骗,有手有脚的,随便做点什么都能养活自己。任谁也不相信一个衣着光鲜的小伙子,会有那么悲惨的遭遇,他们首先想到的这必定是一个骗局。可能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天生给人一种浮滑不真诚的感觉,尤其是经过赌场的洗礼,他的身上不自觉地又多了一股察觉不到的痞气和戾气。到后来,只要他一靠近,附近的人,就会快速地闪开,像见到一个可怕的麻风病人,唯恐避之不及。几次无果后,邓无暇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他深刻体会到了不被人信任的世态炎凉。

就在邓无暇无力又沮丧地打算放弃,准备在车站里的长凳上躺下来时,一阵浓郁的炸鸡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翼,同时一盒黄澄澄的鸡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咽了一下口水,茫然地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高个子男人,判断不出对方的意图。不等他开口,那男人展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温暖地笑着说刚买的,快拿着吧。

邓无暇还在犹疑着要不要伸出手,那男人快速地把炸鸡腿塞在了他的手里,并说他是真心想要帮助他的。他说他在一旁听了很久,非常能理解他的处境。他说别人不相信他的遭遇,他信。

邓无暇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差点儿因为吃得太快而噎着。他抻着脖子,努力地下咽着食物,面孔狰狞。这时,那男人递给他一瓶水,并温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开玩笑说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

吃饱喝足之后,邓无暇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刚才那种快要死去的虚脱感,在食物的驱逐下,终于烟消云散,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再次变得真实可感。他抹掉嘴角遗留的残渣,对那男人表示真诚的感谢。他说他将终生铭记他的无私帮助。为了强调那男人对他帮助的重要性,邓无暇豪气十足地保证说他将来有一天一定要一万倍地报答他,无论相隔多么遥远。他煞有介事地从不远处一个读书模样的小伙子那里借来纸和笔。他说他要记下来他的名字和地址,以备将来感谢之用。

那男人宽厚地笑了笑,语气轻松且文雅地说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停顿了一会儿,他谦逊地说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没有难处,谁都有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没必要那么在意,他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说完,他细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作势欲走。邓无暇急了,举起拿着纸和笔的双手挡在他的面前,语无伦次地表达说如果愿意,他希望和他交个朋友。

邓无暇知道,一味地谈虚无缥缈的未来,显得不那么诚恳,于是他“曲线救国”地退而求其次,先把他的个人信息要来再说。那男人惊喜地看着邓无暇,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随后他似乎发现新大陆一样地惊呼,说他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样难能可贵的优异品质。邓无暇一头雾水,弄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得傻傻地站立着,一脸尴尬地笑。那男人又慎重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邓无暇,欣喜地说他的机灵和执着非常适合一项工作。

见邓无暇眼中的疑惑更甚,他卖着关子说,如果信任他,他可以招聘他去他的公司,并且亲自培养他。同时,他强调说,他的公司做的是高科技产品,不需要长时间的坐班。做得熟练了,一天打几个电话,就能轻松完成。最重要的是,他们公司员工的工资,比其它任何行业都要高出许多,浮动工资,多劳多得。他似乎看出了邓无暇心中的迟疑不决,立刻补充说他可以去他公司先了解一下情况,不想做可以不做,一点儿也不强求。他说他完全是因为看出了他处境的艰难,不由自主地想要帮助他。

有了先前的好感,邓无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并跟着他走进了车站附近一栋光线阴暗的楼房里。爬过不知道几层充满霉腐味道的湿滑梯级,邓无暇一脸懵懂地被推进了一间挤满人头的幽暗房间里,一个来自前方不远处的女中音,在严厉的训着话。经过一段短时间的适应,他看清了室内的景象:一个不大的头顶吊着一个昏黄灯泡像教室一样的房间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有男有女,一个个神情沮丧,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像一群做错事正挨批的小学生。

说话的声音,来自一个穿着宝蓝色套裙的娇小女人,她像一个音乐指挥家那样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一叠纸,然后狠狠地甩在眼前一个高高的台面上,怒气冲冲地说完不成业绩,谁也没有好日子过。随后,她又补充说不管是抢还是骗,这个月的业绩,必须完成,这是硬性任务,没有任何条件可讲。

邓无暇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本能地想要撤退。他扫视了室内一周,发现跟他一起进来的那个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悄悄地移向门口。就在邓无暇一半身子跨出门外准备在迅速撤离之时,一个铁塔一样满脸横肉的男子,从黑暗处闪了出来,他粗声粗气地喝问说干嘛。他扎着长长的马尾,声音低沉嘶哑,语气带着不容辩驳的权威。邓无暇仰头注视了一下他粗犷的面容,气势顿时矮了一半,他忙不迭地解释说他不是这里的员工,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马上就走。那铁塔一样的男子,冷冷地说,进了这个门,就算公司员工。说完,不容分辨,他在邓无暇的胸前大力推了一把,直接把他的半个身子又推了进去。

邓无暇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踉跄着连连后退,一路撞翻了好几条凳子,脑袋还和一个坚硬桌子的边缘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他忍着剧烈的疼痛爬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讪讪地站立着。接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被这个屋子里的反常行为惊呆了。因为教室内所有的人,对他的出逃又被推进来,以及随后一系列的声响,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依旧专注地目视前方,讲台上的娇小女人,话语不断,依旧在慷慨激昂地训着话,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当他是一个透明人。邓无暇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于是就近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内心的思绪,翻江倒海。他震惊了,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他想哪怕他们大笑出声,或是高声起哄,那都是正常的情绪反应,可是没有,他们的冷漠和无视,前所未见。 T7RX1FSnLo1QLF4KBIKbCUarGe+f2oL5K5y+CxzYazHcZ42fxE+70asP3Cs0jA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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