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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醉酒后的轻飘飘大有不同,现在的我,摆脱了身体的桎梏,变得轻灵。不久前的滞重、疲累、疼痛,等等感觉,全都消失了——那些我受够了的加诸在身体上的痛苦。我俯视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静静地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病床边,两个小伙子,一瘦一壮,像两只八爪鱼,并排着趴在床沿上打盹。那瘦小伙,是我的儿子邓又于,壮小伙,是我的侄儿邓又文。

虽然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从他们微张的鼻翼,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发出的轻微鼾声。被我折腾了大半夜,他们确实累了。确切地说,从下午开始,他们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照顾我。

最近,我尤为烦闷,生活上、事业上,处处都不顺遂。曹操有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这么文绉绉地说,你们肯定在心里笑话我卖弄斯文。不过,不是我夸口,虽然我读书不多,但酒文化还是略知一二。从什么时候起,酒精开始成为我的亲密伙伴,我不知道。

反正,好几年都是这样,顿顿要喝白酒,少则半斤,多则两瓶。在我的观念里,男人勾搭上酒,进而爱上酒,似乎是一件颇为自然的事情,不管他是成功人士抑或是人生的失败者。酒精最为公正公平,它不会区分人,它只负责麻醉人的神经,让人忘记烦忧,得到暂时的慰藉。

当然,人对酒精是有分类的,三六九等,壁垒森严。从而,各种包装的酒,又把人跟着区分开来。人们可能觉得,酒精仅仅停留在解忧的肤浅层面,算不上多么高级,它应该催生出更多的生活的艺术。比如李白,他就能斗酒诗百篇。我不是诗人,理解不了诗人喝酒前的动机,也不能想象诗人喝酒后的状态。只是我想,爱上酒的人,应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推杯换盏间的豪迈。酒壮怂人胆,大概就这感觉。

生活中,我的嗜酒,给很多人带来不便和困扰,比如我的妻子尹莳苏,以及儿子邓又于。尹莳苏对我屡教不改的行为 深恶痛绝。在苦心劝阻无效后,她多次威胁我,说要和我离婚,再也不管我了,眼不见为净。有时说得狠了,她赌气地摔门而出,说让我喝死算了。我知道她的种种行为,都是出于关心的立场,她不会离开我。可是,从她最近这几年对我的言语、行为,以及态度,我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酒精虽然麻醉了我的神经,但我的某些感觉,还是灵敏的,堪比雷达。我能根据她的某些细微变化,比如面部表情、说话的语气语调等,综合形成自己的判断。只要心里存了某些不好的悲观的想法,我更加需要酒精的慰藉。迷蒙间,我感觉生活中的一切,正在逐渐脱离我的掌控,包括我自己。我的人生,像打了一个死结,越缠越紧,直至跌入一个巨大的黑洞里,被吞嗤,湮灭。

也合该出事。

今天中午,抑或是昨天中午,我弄不清楚。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只记得,当时,我翘着二郎腿,一个人坐在饭桌旁,不停地喝着酒,嘴里哼着小调,似乎心里美得不行。直到达到一定的量,我感觉我的脑袋,突然轰地一声响,像水管爆裂了一样。随即,我像倒塌的比萨斜塔,嘭地一下栽倒在了桌底。与此同时,我的手臂扫过饭桌,桌上的碗筷、碟子、酱油瓶,以及我手中的酒瓶,像打翻了的潘多拉魔盒,一个个直往下掉。顿时,狭窄的空间里,响起一连串尖锐的杂音,不绝于耳。被我赶出屋外,只好躲着偷偷留意我的邓又于,听到声音,立刻慌张地冲了进来。他吃力地扶起我,大声呼喊着,试图把我唤醒。他用衣袖擦了擦我嘴上的污秽之物,然后小心地把我挪到一边,让我平躺在地上。

一会儿,尹莳苏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远远地站着,不出声。她肯定以为我只是醉酒。她见多了我的各种丑态,早已习以为常。

相较尹莳苏的冷静,邓又于显然吓坏了,脸色惨白如纸。他央求她,说得赶紧把我送去医院抢救,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他说他看见我的嘴角流血了,并肯定地说我一定有内伤。尹莳苏两手一摊,反问他,说哪来的钱。她激动地控诉我,说去了那么多次医院,家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积蓄。同时,她指了指对面的一块公司招牌,尖着嗓子说这个劳什子物流经营部,早就负债累累,只等关门大吉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见说得重了,复又用轻松的语调柔声说我不会有事,睡一下就会醒来。说完,她扭动纤细的腰肢,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邓又于一脸愁容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敢走开,怕我发生意外。沉思了一下,他拨通邓又文的电话,语气着急地向他说明了我的情况。没多久,牛高马大的邓又文,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赶了过来。在他的帮助下,我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比想象的严重得多,我被推进了抢救室。

傍晚时分,我又被推了出来。其中一个男医生告诉邓又于,语气里充满遗憾,他说我送来得太晚了,他们已经竭尽所能。男医生转身走开的同时,不带一丝情感地说手术还欠着费,让他赶紧去交。一旁的邓又文,插嘴解释说,刚交了三千块,余下的钱,很快有人送来。医生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负手踱步地走了。

邓又文最先发现我没有了呼吸。他吓得脸色惨白,赶紧推醒身旁的邓又于。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我时,邓又于失声痛哭。之前,他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失去父亲的事实时,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毕竟,他还只有十六岁。人生里的生老病死,他没法看透。肆意宣泄了一会儿,他强忍住内心的悲伤,抽抽搭搭地对邓又文说,他必须把我的遗体运回邓家铺子进行土葬。他说这是我曾经交代过他的话。

他们商量了一下,然后开始分工合作。邓又文抄起我的手,把我背在了他的背上。邓又于在一侧用手挡着我,不时矫正我僵硬如铁棍的身体的姿势,生怕我一不小心就跌落地上。

同时,他探着脑袋四下张望,留意着医院里的动静。还好,只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投来过几注疑惑的眼神,其它再也没有任何阻碍,我被他们放进了停在医院门外的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里。

邓又文熟练地开着车,穿过热闹的城市街道,快速地向人流和车流逐渐稀少的郊区开去。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尹莳苏牵着五岁的女儿邓浅语,登上了车。估计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邓浅语一脸不高兴,呵欠连天。她回头看见躺在后座的我,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怎么睡得像头猪。尹莳苏拿着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轻声说别吵别吵,让爸爸好好睡觉。

她甜甜地答应一声,说不吵爸爸。她撒娇地窝在尹莳苏的怀里,双手抱着她的脖子,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双目一闭,很快沉沉睡去。尹莳苏轻轻叹了一口气,表情木然。她直挺挺地坐着,双眼盯着前方车灯形成的灯柱,陷入沉思。

我视线向下、呈平躺的姿势,漂浮在车顶。车子上下颠簸,我跟着上下起伏。当然,我并没有因为撞击带来疼痛的感觉,只是像山涧的云雾受到微风吹拂时那样,稍微改变了一下形状而已。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先前清晰明朗的自己,渐渐变得稀薄,直至模糊成一团,唯剩意识。同时,我的记忆也在快速丢失,就像一棵大树,细枝末节的黄叶,纷纷掉落,最终只剩下粗线条的几根枝干,苍老遒劲。

此时,我的心境,也像抖落了一地加诸在身上的矫饰,变得纯粹而自然。唉,人活着,有时不得不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以致最后,忘掉了本真的自己。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沧桑的感慨。在此之前,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LABT6C2tDQwo9wUTASxN4RlICpq7MSW4zzRPgncibAIde/7wZSx0SeaJQ+pq6L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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