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22

邓家铺子有史以来场面最为宏大的群殴事件,我没有亲历,因为它轰轰烈烈地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学校读书。有关它的一切想象,都是来自我所认识的人的间接叙述。好几次,我试图和当事人之一我的伯父邓长安谈起当时的感受,他像突然被蜜蜂蜇了一样,迅速弹跳开来,然后岔开话题,避而不谈。毕竟,对于他来说,那不一件多么光彩和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叙说的事情。

而另一位亲历者邓无源,却乐于跟我谈起当年的往事。因为这个事件,他捅了个大篓子,好几年都不敢回到邓家铺子,只能通过给我写信的方式,来了解家里的情况。他说在面对一大帮人拿着器械气势汹汹地扑来时,他的第一感觉还是害怕,想撒腿就逃,越远越好。可是,站在他身旁的舅舅桃几尺却完全相反,他甚至非常兴奋,一扫此前醉醺醺的酒鬼模样,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大施拳脚。

邓无源说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舅舅桃几尺。一听说有群殴事件即将发生,饭桌上醉眼朦胧的桃几尺,立刻两眼放光,来了精神。他霍地一下站起来,前后左右扭了扭脖子,双手交握,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轻松地吐出一句话,说好久没有搏击了,刚好可以练一下手。邓无源扶住他站立不稳的身躯,担心地说,都这么醉了,还使得上劲儿吗。桃几尺推开邓无源,摆脱他的搀扶,洒然一笑,说他也忒小看他的老舅了。

在随后的混战中,桃几尺的表现,确实堪称勇猛。当过兵受过格斗训练的他,就是不一样,他比那些街头小混混,有章法得多,也有效率得多。喝了酒的缘故,他左摇右晃,看起来似乎体力不支,可是在出手的那一刻,又快又狠。没几下,他就把两个拿着长长的西瓜刀张牙舞爪的健壮男人,放倒在了地上。他像李小龙一样,发出一声胜利的尖叫,轻蔑地了踢了他们几脚,又兴奋地向其他的人,发起挑战。

至于后来邓无源是怎么把一把锋利的小刀捅进邓正希的下腹的,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楚。他只记得在一片混乱中,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他站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同时握着小刀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往前一伸,顺势就捅进了邓正希的下腹。邓正希嗷嗷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弯着腰捂着流血不止的下腹,摊到在了地上。

客观地补充一下,这样的群殴事件,其实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想要以命相搏,无非是为了挣回一点脸面。邓正希把一大帮人纠集到我的伯父邓长安的家门口,真实的目的,只是希望获得一个口头的道歉。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也不是他所期望的。

一看可能出了人命案件,所有人都慌了。一瞬间,他们像被切掉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停止了打斗。有几个人为了避免将来可能的麻烦,默默地收起手中的器械,趁着夜色,偷偷地溜走了。

我的伯父邓长安从,人群中挤到邓正希的身旁。他低头察看了一下邓正希的伤势,驱散开围观的人群,然后喘着粗气说情况严重,必须得立刻送往医院。在几个人帮助下,我的伯父邓长安,从家里拖出一把靠椅,然后快速地用两根长木板、两条扁担、几根长绳子捆绑着做成了一副担架。他把邓正希抱上担架,韩信将兵一样地点了几个牛高马大的村民,然后抬着他往村外的镇上医院赶去。

从邓正希的身上拔出小刀后,邓无源就一直怔怔地站在一旁的屋檐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桃几尺推了他几下,他才恍然大悟一样地猛然惊醒。桃几尺低声说,还傻站着干吗,赶紧走吧。他说邓正希看样子凶多吉少,现在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等着坐牢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邓无源慌乱了,他看了桃几尺一眼,像要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嗓音颤抖着问,走?还能走哪里去?桃几尺镇定地说,他本来也是想要带他走的,这下他不得不得跟他走了。在此之前,邓无源听桃几尺说过他在外省做木材生意,并且从他谈话的语气中,他有意带他学着做生意。

那天晚上,邓无源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那个做货郎生意时买的背包,然后跟在桃几尺的身后,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邓家铺子。

半年后的某一天,我收到邓无源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谈到了他的一些近况,信的末尾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了句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他写信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探听有关邓正希的后续情况,他担心自己要负刑事责任。确实,他的担心也不是多余,当时大部分人都吓坏了,以为一定会出人命。不过,还好我的伯父邓长安处理及时,他首先堵住了邓正希汩汩冒血的伤口,然后快速送去了医院。也是万幸,邓无源的随手一捅,并没有伤到邓正希的腹部要害,只是有点失血过多。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邓正希住院了一个多月,才痊愈回家。

那场群体斗殴事件之后,最大的赢家,还是邓正希。他不仅借此赖掉了因他造成蓄水池垮塌事件的主要责任,而且还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我的伯父邓长安从那以后再也不愿意去当那个费力不讨好的村长了。邓正希乐得如此,他每隔多久就把他一个听话的侄儿,提拔为村长,动作快得惊人。虽然我的伯父邓长安已经下野,但是村民们之间有什么小纠纷小矛盾,还是喜欢找他去裁定、处理。他的忙碌,一点儿也不见少。

邓无源不敢回家,也是有几分道理。因为就算我的伯父邓长安赔了钱道了歉,邓正希还是不肯原谅邓无源,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说只要看到他回到邓家铺子,一定找人打断他的腿,让他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脸露凶光,一副吃人的表情,仿佛跟邓无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可是,当三年后邓无源回来,并答应出大部分资金重新修葺邓家铺子的祖祠时,邓正希立刻变成了另一幅嘴脸,再也没有提到过当年的陈年旧事,还多次把他当成座上宾,好酒好菜地招待,生怕得罪了这尊大财神。与此同时,他还四处宣传,说邓家铺子出了一个大老板,一副与有荣焉的开心表情。

邓家铺子的祖祠翻新,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刚好在家,见证了其中的一段过程。一个夕阳西垂的夏日傍晚,天边的云霞不停地变幻着各种样子,路边池塘上空的蜻蜓无序飞舞,在邓正希等一众村干部的陪同下,春风得意的邓无源,昂首阔步地走近邓家铺子那个破败的祖祠。那天,邓无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利落有精神,白衬衫西裤再加黑色皮鞋,就连头发都经过精心打理,油光发亮。他气定神闲地迈着步子,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外国元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最惠国待遇。

许久未曾打扫的祖祠,病恹恹地歪斜着身子,像一个垂暮老人。由于无人管理,祖祠的屋前屋后,被各种杂物侵占,大块的木柴、横七竖八摆放的农具、长年堆积的碎屑、青苔中长起的杂草,甚至还有周围邻居豢养起来的散发浓烈臭味的鸡和鸭。

一行人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推开布满蛛网老旧又厚重的雕花木门,迈过高高的门槛,鱼贯而入。宽敞的祖祠里,阴暗又潮湿,冒着丝丝凉气,空气中散发着凝滞不开的霉腐味道,夕阳穿过屋顶的破洞挤进来,再透过屋内漂浮的微尘,打在林立的祖宗牌位上,漫射出幽幽的瘆人的白光。走到牌位前的檀木香案前,邓无源神情肃穆地鞠了三个躬,又毕恭毕敬地把一个打翻的牌位摆正,仿佛扶起一位跌倒的老人。

对于这个祖祠,我想邓无源再也熟悉不过,之所以要大张旗鼓地走上一遭,无非是昭告天下,以彰显他的功劳。这是邓正希的高明之处,他知道面子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所以他做足功课,让邓无源在拿钱的时候不再犹豫,并且有了全村人的见证,更不怕他中途反悔和事后抵赖。

那时,还在读书的我,理解不了发迹后的邓无源的一些行为,他跟我认识的曾经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首先,他阔气得不仅令我惊讶,也让整个邓家铺子的人,对他刮目相看,钦羡不已。其次,他的言行举止不仅夸张虚浮,而且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云山雾罩,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看得出来,他非常讨厌邓正希的前倨后恭,但他又很享受那种被人捧上云端的极致感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俯瞰之中。

通常,邓家铺子一有人从外面打工回来,周围的邻居都喜欢赶过来围观,然后众星捧月一样地叽叽喳喳着问些家长里短的话。这样的习惯,从邓家铺子第一代打工人开始,就逐渐形成了,人们在喧闹中表达着邻里之间的问候和情谊。同时,从打工人的讲述中,留守家中的人们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外面世界的精彩,以及体味打工人在外的酸甜苦辣,并随之流露出各种感同身受的情绪。当然,他们更多的是希望小小地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比如得到一根烟或是几颗糖之类的福利。

你可别小看邻里之间这样的小互动,它同样可以反映出许多的人情冷暖。每年的年底,是打工人返乡最为集中的时间段,平常空寂的邓家铺子,顿时变得喧闹拥挤,散发着勃勃生机。打工人在外混得好还是坏,此时的对比再也明显不过,基本上从各家进出人流的多寡,就能做出大致的判断。当然,这种粗略的判断,肯定不客观和不准确,比如有些人生性冷淡不愿意跟人交流,见到人表情寡淡,又没有大方的表示,那么他在外混得不好的名声,很快就会在整个村子里流传开来,“门庭冷落车马稀”更是必然,但他未必就是在外混得最不好的那一个。而那些穿着光鲜的打工人,见到来人热情地打招呼,并递烟散糖,肯定会给村人们留下混得不错的良好印象,至于他在外是否真的混得好,没人去细思这个问题。

当然,除了人流多寡是一个判断依据外,其它诸如村人们的面部表情,也是一个反映打工人混得好坏的晴雨表。有些计较的村人,甚至可以为少拿到一块糖,而耷拉着脸不高兴半天,并嘟嘟囔囔地说些不好听的零碎话。真是应了那句话,小村庄大社会,一个人无论做得多么到位,都无法讨好所有人,也无法从别人身上得到毫无理由的关爱。

说到这里,似乎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不足以具有说服力。恰好,我的堂弟邓无暇,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邓无暇是我的伯父邓长安最小的儿子,可能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他被带得娇宠了些,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人,自然就养成了爱慕虚荣的性格。

毫无疑问,邓无暇也是聪明的,他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可是在初中将将毕业的时候,他不读了,说要去打工赚钱。受同龄人的影响,他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恨不得立刻成行。不得不说一下,他的退学比邓无源更有策略,他不像邓无源那样直接向家人宣布,而是迂回委婉地一点点渗透。整个过程是这样的,他有一个表姨,住在他就读中学的附近,于是,他表姨家就成为了他退学的一个跳板。

有一天,他对我的伯父邓长安说,学校里的床上多跳蚤,晚上完全没法睡着,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习,他要搬去表姨家睡。我的伯父邓长安不疑有他,说搬去就搬去吧,他的心中还指望他一直读进大学呢,影响学习可是大事情。可是,搬去表姨家住了一两个月,他又透过中间途径传达了他不读书的意图,说要去打工。在我的伯父邓长安反应过来,并打算极力劝阻的时候,他已经和几个同学联系好,一起跟着别人去了南方的某工厂。

就在所有家人担心他是否能够适应打工生活时,年底他时髦又风光地回到了邓家铺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他,穿着大头皮鞋、硬挺的牛仔衣裤,手腕上还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手表,他嘴里随时叼着一根牙签或香烟,身子自然歪斜着,痞痞地笑。同时,他人也变得老练了许多,他站在家门口说着别扭的普通话,从容不迫地接待着赶过来的村人们,并一一热情握手,俨然自己是一个归国华侨。刚打工不到一年的他,比村里别的人可大方多了,他不仅细心地给每个家人买了小礼物,还准备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零食,摊在桌子上,随便别人拿,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一个个排着队地分。 aCI559Q/1Mx9yzHPwKX6lHhWWY+g+YySsp+5yH98JfRapbECmj3K08guTl10Ea3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