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桃几尺高谈阔论的同时,邓家铺子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平时沉着稳重,喜欢以理服人的邓长安,竟然动手打了人。他打的不是别人,是村支书邓正希,而且随后发展成为一个群体械斗事件。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呢?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虽然说来话长,但我还是想简明扼要地交代一下事情发生的背景,以及来龙去脉。
从建国以来到如今,几十年间,在邓家铺子,村支书这个职务,先后由邓大华和邓正希两父子担任,就像一个王国的逐代世袭。对于邓大华管理邓家铺子的时代,我感受不深,因为那时的他正处在人生的尽头,他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
虽然从我有记忆起,邓大华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衰败形象,但是村里人说起他来,无一不充满敬仰之情。他是一名军人,曾经因为被抓壮丁,不得已上过战场打过仗。战争结束后,他急吼吼地跑了回来,说还是邓家铺子好,天好地好空气好,其它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让他安心落意。他见识过战争的残酷,知道和平的来之不易,对贫穷的滋味,更是深有体会。一回到邓家铺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带领村民们大搞农业建设,筑大坝、修水渠、开荒种地、栽种树苗,干劲儿十足。
听村里人说,他曾经在水田里插秧,可以一直埋着头不停地插一个上午,速度惊人的快,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邓大华的性格爽朗率直,处事公正公平,绝不藏私,所以没多久,他就得到了村民们热情的赞誉和拥戴。
那年月,村支书倒是有不少权力,比如推荐村里少量的优秀人才去厂矿企业上班,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工人阶级,可是大受欢迎的社会阶层,人们趋之若鹜。在邓大华的举荐下,村里好几户人家,因此而改变命运,有去煤矿上班当上工人的,也有去高一级的学校继续读书深造的。为了不让人们说他举贤唯亲,邓大华把他的家人、以及可能沾亲带故的亲戚,全都打入了黑名单,一概不予举荐。
因为邓大华对家人亲戚的铁面无私,邓正希怨恨过他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以他当时的条件,他完全够资格被举荐去当一名煤矿工人。可是,无论他怎么抱怨、争取,邓大华就是不改初衷,并且语气强硬,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与邓正希的郁闷、处处受挫相比,我的小脚奶奶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在所有被邓大华举荐过的人当中,我的小脚奶奶就是其中之一。她劳动上的勤奋努力以及不计得失,邓大华颇为赞赏。在某一年的县劳动模范评选中,邓大华力排众议,把我的小脚奶奶推荐了上去,并最终成功当选。我的小脚奶奶在跟我们这些小辈说起这段往事时,常常不由自主地咧开她那干瘪的没牙的嘴,一脸得意的笑,完全沉浸在她人生中最为辉煌时刻的感受里。当然,作为一个善谈的人,她对自己的经历,难免有夸大其词。不过,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滔滔不绝,她实打实地说,反而缺乏生动有趣的氛围。
我的小脚奶奶说在县城的劳模表彰大会上,县领导不仅热情接见了她,而且还在大会上向来自全县的所有劳动模范做了隆重介绍,并号召大家向她学习。会后合影留念时,我的小脚奶奶双手捧奖励品,被安排站在了县领导背后的突出位置。她当时向日葵一样灿烂盛开的笑靥,穿过漫长的岁月,仍然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温暖和激励着她的一生。
我的小脚奶奶说那是她一生中受到的最大奖励,物质奖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精神上获得了无限的动力。她说去县城的那天,因为刚好有一辆拖拉机要去县城办事,她搭上了顺风车。而开完会回来时,拖拉机要去办别的事,无车可搭,于是,我的小脚奶奶决定用她的小脚亲自丈量一下从县城到邓家铺子的距离。五六十里路,我的小脚奶奶全程走了下来,同时手里一刻不停地拿着她的奖励品——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她笑咪咪地说走在马路上,她时不时就能感受到过往的路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路边的杂草野花,都比往常长得有精神。我的小脚奶奶,估计从来没有那么神气过,仿佛她是女皇,下到民间微服私访。
对于我的小脚奶奶絮絮叨叨地四处宣扬她辉煌的历史,听得多了,大家都不再在意,仿佛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个不太精彩的故事。只是一直以来,让我陷入困惑的是,我的小脚奶奶是怎么在一天之内从县城走到邓家铺子的。从县城到邓家铺子,虽然有一条宽阔的县道,但那是一条几十年来都没有修好的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我想,以我的小脚奶奶一步一摇的走路速度,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动力作为支撑,她无论如何也走不了那么远。平时,我的小脚奶奶带我们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赶集,她都要歇息好几回,并且一个劲儿地抱怨着说累死了、路怎么这么难走之类的话。
我的小脚奶奶载誉归来,最不服气的,估计非邓正希莫属。有一天,他在家里对着邓大华吼道,说凭什么他就不能得到应有的奖励,在生产队里他做事最为积极努力,什么重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从不吝啬自己的体力。他说要不是前几天他抢着替他挑起那一担满满的稻谷,他指不定闪着腰。他说在这世界上,哪有像他那样不疼自家儿子的爹。他说我的小脚奶奶不就是能说会道而已,只会抢别人的功劳。他愤慨地说,我的小脚奶奶做的那些煮饭打扫的劳动,谁都做得来,没什么了不起。邓大华斜睨着一双牛一样的铜铃大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似乎气得不行。他喘着粗气,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凭他是他的爹。
在最青春的那段时间里,邓正希强烈地向往外面的世界,他自认为他的才能应该有更大的发挥舞台,而不是憋屈在巴掌大的邓家铺子。但是当时唯一的捷径,掌握在一点儿也不能通融的邓大华手里,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隔着千山万水。在多次明里暗里的央求以及沟通无果后,邓正希绝望了,他开始变得叛逆,事事都跟邓大华唱反调,有时候甚至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比如邓大华以他自身的经验总结说当兵不好,军营生活辛苦又乏味,而且还时常面临生命的威胁。邓正希听了,立刻跳出来反对,并挑衅地说他一定要去当兵。
真是应验了那一句话,一语成谶。
邓正希在当兵的某一年里,因为一次突发事故差点儿丢掉了性命。经过抢救,人是保住了,但是他的双眼却受到了严重损坏,左眼更甚,视力逐年下降,眼球凹陷泛白,大有失明的可能。可是,就算双眼全瞎,他人可不瞎,邓家铺子所有的公共财物,在他的眼里,门儿清,再高明的会计也休想糊弄他。
邓正希在接替邓大华担任邓家铺子村支书的初期 ,还是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支持和拥戴,毕竟邓大华在任时给村民们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致村民们爱屋及乌,主观认为邓正希也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村支书。邓正希跟邓大华最大的不同是他为人处事比邓大华更加灵活、通融,并不是那么铁板一块。再加上患有眼疾,邓正希看人看物,都需要凑得很近,一脸的严肃认真,给人一种强烈的踏实稳重的错觉。
邓正希逐渐失去村民们的信任,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假公济私。有一年,他宣布说邓家铺子应该改建村委会办公大楼,因为原来使用多年的破败小屋,已经成为危房,不能再用。于是,在村民们的齐心努力下,一栋三层大楼没多久就在邓家铺子最好的位置拔地而起。可是,过去不到半年,让村民们大跌眼镜的是,村委会办公大楼成为了邓正希的私人住宅,他们一家四口搬住了进去。对于村民们的质疑,他美名其曰地回应说,他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为人民服务中去。他甚至满腹委屈地说,他住在办公楼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人民群众找他办事更加方便快捷。
对于邓正希这样混淆是非的话语,任何一个不傻的人,都能正确分辨,但是没有人愿意去当指出皇帝没穿新装的小孩。曾经有许多村民暗地里联合起来,在换届选举时,都不给邓正希投票。村民们以为公平的投票选举,可以选出他们心目中想要的村支书。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每次公布投票的结果,铁板钉钉一样,依旧是邓正希。一连好几届,都是如此。试过几届以后,村民们知道他们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也就不再去做无用功,只好时不时地私底下发发牢骚,以表达心中的强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