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个主题,往往用一条中心大街来表现。是尊古?是创新?是倚山?是凭海?是厚土?是广交?……
巴塞罗那的主题很明确,是流浪。
全城最主要位置上的那条大街,就叫流浪者大街,叫得干脆利落。它的正式名字应该是兰布拉大街,很少有人知道。
这条大街是逛不厌的,我先是和伙伴们一起逛,不过瘾,再独个儿慢慢逛,逛完,再急急地拉伙伴们去看我发现的好去处。伙伴们也各自发现了一些,一一带领过去,结果来回走了无数遍,腰痠腿疼而游兴未减。于是相约,晚饭后再来,看它夜间是什么模样,大不了狠狠逛它个通宵。
这条大街的内容没有别的,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这里卖艺卖物,抖出百般花样,使尽各种心智,实在是好看极了,好玩极了。
我也想过,世上的商街无非卖艺卖物,司空见惯,为什么这里特别吸引人?
首先,这里浑然融和,主客不分。不分当地人和外来人,不分西班牙人和外国人,不分东方人和西方人,大家都是流浪者,因此也不分严格意义上的卖者和买者。这种浑然一体又互不相识的气氛,让人迷醉;
其次,这里洋溢着艺术气氛。由于时时流动,这里形不成地盘,构不成统制,更不会出现兼并和垄断。所有的卖家多半不是真正的商人,是昨天和明天的行者,只因今天缺钱,便在这里稍稍闹腾。主要不是闹腾资金和商品,而是手艺和演技,因此又和艺术衔接在一起,光鲜夺目,绝招纷呈,就像过节一般;
第三,这里笼罩着文明秩序。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规范,在这里出现的一切,必须干净、文雅、礼貌、美观,不涉恶浊,不重招徕,绅士风度,君子作派,自尊自爱,心照不宣。这就使它与我们常见的喧闹划出了界线,具备了国际旅游质素,让人每一步都走得放松,走得自在。
……
这些特点,在我看来,全都体现了世间优秀流浪者的素质。他们的溶化本领,谋生能力,开阔心境,自控风范,物化为一条群体人格的长廊,熙熙攘攘。其实,这也是一切远行者的进修学校。
我一直认为,除了少数逃罪人员和受骗人员,正常意义上的远行者总是人世间比较优秀的群落。他们如果没有特别健康的情志和体魄,何以脱离早已调适了的生命温室去领受漫长而陌生的时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时时都需要面对未知,许多难题超越精神贮备,大量考验关乎生死安危,如果没有比较健全的人格,只能半途而返。
据我自己的经验,几乎没有遇见过一个喜欢远行的现代流浪者是偏激、固执、阴郁、好斗的。反之,那些满口道义、鄙视世情的书斋文人如果不得已参加某种集体旅行,大多连谁扛行李、谁先用餐、谁该付款等琐碎问题也无法过关,总是众人侧目,同室翻脸,不欢而散。流浪,一个深为他们耻笑的词汇,却又谈何容易!
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则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因此,在我眼中,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也就是开通者大街,高贵者大街。
流浪者大街的东边一段,是各国流浪画家活动的场所。画家们搭起画架为来往行人画像,有的是写实,有的是漫画,漫画的生意要好一些。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漫画有趣,被画一次就大笑一通,惹得旅伴们也非常开心,互相逗趣,变成了一场游戏;二是因为漫画快,几笔就成,身在旅途,谁也懒得在大街边坐个把小时被写实画家细细描绘,被围观的行人评头品足。
写实画家中画得最好的,肯定是那几位中国画家。他们在那里一摆摊,把周围所有别的写实画家比得十分狼狈。夕阳下黑色的眸子盯着画纸一笔笔勾勒,笔触精确玄妙,使周围驻足的行人都屏住了呼吸,形成了一个与整条大街很不相称的宁静气氛。几步之外,那些特别像艺术家的大胡子欧洲画家完全无人问津,他们不时瞟来嫉妒的目光。
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骄傲,又怕干扰气氛不敢动问。等到一幅画完,我们的两位小姐轻声用中国话与中国画家打招呼,原想会出现异乡遇同胞的兴奋,谁料画家听到后只是嘴角轻轻一牵,算是回了礼,连眼睛都没有移过来。一位是这样,另一位也是这样。
这一定有什么原因,实在无法妄猜。
我只知道,流浪是一种告别,告别的原因,有的可付诸言表,有的则难以言表。真正的流浪,大多属于后者,被迫言表,只是搪塞。不想搪塞,当然沉默,牵牵嘴角,已是礼貌。
巴塞罗那流浪者大街的中间一段,是表演艺术家的活动天地。有的在做真人雕塑,有的在演滑稽小品。
真人雕塑在欧洲很多城市都有,人们因为看惯了普通雕塑,形成了视觉惯性,突然看到这几尊雕塑有点异样,总会由吃惊而兴奋。后来看得多了,不再吃惊,但有时由于造型和色彩实在酷似普通雕塑,每次还会微笑着多看一会儿。
真人雕塑前些年在上海街头也出现过,那是一些年轻人在做行为艺术的实验,我的好些学生也参与了,可惜由于新奇而引来大量围观者,造成交通堵塞而被劝阻。这里的真人雕塑不是实验,而是卖艺。很多行人会与“雕塑”并肩拍张照,“雕塑”会与你拉手、搂肩,拍出来颇有趣味。拍完,你就往脚前的帽子里扔点钱。
有的旅客小气,心想我不与你并肩、握手,就站在边上,让你作为街景拍张照,总可以不付钱了吧?谁叫你站在我的背景里边?这种“偷拍客”在别处每每得逞,但在巴塞罗那的流浪者大街上却有点麻烦。快门一响,“雕塑”警觉,一看有一个小姐快速离去的背影,就会从基座上跳下来去追赶。于是,一尊埃及法老金塑在边追边喊一名满脸通红的金发女郎,一座浑身洁白的希腊伟男石雕在阻拦一名黑发黑衫的亚洲女士,这情景实在好玩,往往引得周围一片欢呼。
好在无论是金塑还是石雕都笑容可掬,语气间毫无谴责,只是玩乐:“小姐,我能不能再与你照一张?”小姐当然连忙给钱,“雕塑”收下后还满口客气:“其实这倒不必。”
只有一宗表演我看不明白。一口华丽的棺材,盖子打开了,里面躺着一位化了妆的男演员,作死亡状,脸上画着浓重的泪痕。棺材上挂着一张纸,用西班牙文写着一排诗句,我怀疑是莎士比亚某剧中的一个片断,但哪一个剧呢?想了半天无法对位。棺材旁坐着一位女性,显然是演员的妻子,她脚下有一个皮袋,过往行人丢下的钱币很多。
从演员的呼吸状态看,他显然是睡着了。睡着而能比那些活蹦乱跳的卖艺人赚更多的钱,显然是由于他设计的情景。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情景?须读懂那篇西班牙文的诗句才能明白。
流浪者大街的东端直通地中海,逛街劳累后我想吹吹风,便向海边走去。
海边是一个广场,中间有一柱高塔,直插云端。高塔底部,有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尔女王的雕像,他们坐姿端庄,神态安详,一副指挥若定地在做大事业的模样。说是底部,人们还须仰视。仰视完他们再抬头,分明看到在高塔的顶部,还有一尊立像。
这会是谁呢?连堂堂国王和女王都在那么低下的部位守护着他,侍候着他,难道他是上帝吗?
云在他身边飘荡,他全然不理,只抬头放眼,注视远方。远方净是地中海的浩荡碧波,他的目光全然穿越地中海,锐利而又渺茫。
我立即猜出来了,只能是他,哥伦布。
一问,果然。
知道是他我就兴奋了,抬着头围着高塔走一圈。突然发现,塔的底层一侧有门可进,进去才知,还有电梯,可达塔顶。
塔体不大,电梯应该很小,伸头一看,可乘两人,但两人要站得很紧才行。这电梯看来已很老旧,不是目前流行的高速电梯,上去一次时间不短。在不短的时间里与一个陌生人紧紧地站在一起上天入地,彼此无话,会非常尴尬,我于是忙颠颠出来找我们的伙伴。很快就见到温迪雅,大喜,要她一起乘电梯上去,她的兴致更高。说是抵达塔顶,其实终点离哥伦布的脚还有一点距离。那里有一圈仅可容身的小窗台。此刻风大,塔身颤颤,四周无依,孤标独杆,十分恐怖。温迪雅平日并不惧高,今天却不敢站立,不敢俯视,我们也就很快下来了。
在上面我已经看到了整体形势。这座哥伦布高塔,正与流浪者大街连成一直线,那么,这位航海家也就成了大街上全体流浪者的领头统帅。或者说,他是这里的第一流浪者。
其实岂止在这里。他本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
为了争取流浪他先流浪,在各国政府间寻找支持,支持他的就是现在蹲坐在他脚下的皇家夫妻,然后他真正出海远航。
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他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但他随身带着《马可·波罗游记》,向往着中国。
他发现了一片大陆,于是走进了历史。但他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发现的究竟是什么大陆。
想到这里我豁然领悟,什么是流浪的本性。哥伦布表明了: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这也是流浪者大街的宣言吧,有他在前方,我们集结了。整条大街成了他的追随,于是大街也进了雕塑,成了主塑背后的行为艺术。
从哥伦布,我理解了巴塞罗那的另一位大师:高迪。
我以前对高迪知之甚少。让我震动的,是他建造圣家族大教堂的业绩。
他接受这项工程时才三十岁,造了四十四年,才造成一个外立面。在外立面完工庆典前的两个星期,他因车祸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到今天,正好又过了七十四年,他的学生在继续造,还没有造好。对此,巴塞罗那的市民着急了,向市政当局请愿,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教堂。于是市政当局决定加快步伐,估计二十年后能够完成。
那么,这个教堂建造至今,已历时一百四十八年,再过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这笔时间账高迪不会去算,他只管建造,不问时间。
然而,正是这种怪异而又宏伟的行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作为一个杰出的建筑天才,高迪精确大胆地掌握和发明了多种测量技术,但对他来说,这只是具体手段,不是总体行程。他把总体行程交给时间,交给未知,交给宿命。这个教堂如果他精密计划、按部就班、如期完成,他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建筑师,但他不是这样,一旦起步就时时有新的发现,每天上手总会迸发出大量创造的冲动,他已经不知道双脚会把他带到何方,更不知何时能够带到。
你可以责怪他延长了工期、扩大了投资、违背了契约,但仔细一看又不忍心责怪,因为他每一步都那么专注,毫不懈怠。他的这种神情和以往成就带来了广泛的信任,于是人们鼓励他任情随步,一路行去,不再催逼工期,不再询问路线,只欣赏他那副陶然神态。结果,他也就由一个建筑师上升为流浪者。
一百六十八年的工程当然不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终于去世,人们如果快速善后,把工程了结,看似完成遗愿,却没有理解他的流浪精神。幸好他的学生理解他,在他之后继续摸索着、摇晃着前进,不急不躁,不追不赶,居然至今未完,令人感佩。
更让我欣喜的是,学生们并没有完全按照他已经建好的外立面风格亦步亦趋,而是完全呈现出另一种时代格调,这就表明他们从老师的终点重新流浪。
重新流浪就不能在老师的终点之后划一条直线,而必须投入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厮磨。我想高迪会满意学生们的这种选择,他最终希望继续的,不是教堂,而是流浪。
我到那个教堂的工程现场整整看了一天。可以想像,即使从飞机上看,这也是让人惊骇的图像。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整齐街道,到了这里突然散开,为它让路。高迪的杰作如灵峰,如怪树,如仙窟,累累叠叠、郁郁繁繁、淋淋漓漓地结体成庄严。后续工程至今密布着脚手架,延续着高迪饱满的创作醉态又背离了他,以挺展的线条、干净的变形构建成一种新的伟大,以反驳的方式完成了对高迪的供奉和守护,同时又裹卷着高迪走上了他们的流浪之路。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罗那市民,他们竟然在一百四十几年之后才产生焦急,这是多大的宽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学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他们想让自己的有生之年承接百年流浪之果。市政当局答复二十年,也出于同样的心态。究竟会要多少年谁也说不准,这座城市既然已经容忍了一百多年,也早已习惯把等待当作享受。
就凭这个教堂,凭高迪及其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默契,把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主题点化为流浪,更有了充足的证据和理由。
为什么市民们不按别的城市的荣誉概念,把巴塞罗那说成是“博览之城”、“奥运之城”,而偏偏自称是“高迪之城”?万国博览会和奥运会早已在全世界注目下胜利完成,而高迪却连一个教堂也没有做完,这样的命名看似荒唐,却没有异议,此间奥妙自可意会。
为了弥补以前对高迪的无知,我这次几乎追踪到了他在城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细细打听,步步追问,凡有所闻,立即赶去。终于,我对这个流浪者有了更深的贴近。
他终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话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面镜子,只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绝不放过。他最躲避的是常规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从常规出走,从定型逃离,连一椅一桌都进入了流浪。
他设计的建筑,极像一个个淌着蜂蜜的蜂巢,我想这时的他一定有一种蜜蜂的体认,随处留蜜又随处栖息,但一切都为了明日的飞翔。哥伦布在海中流浪,他在空中流浪。
高迪于一九三六年死于车祸,当时缺少图像传媒,路人不认识倒地的老人是谁,把他送到了医院,抢救无效又送到了停尸房,他的衣物间找不到任何有关他身份的记号。但是,几天之后,“高迪之城”终于发现找不到高迪了,才慌张起来,四处查访,最后,全城长叹一声,知道了真相。
人们来到他的故居,瞻仰这个他日常居息的“蜂巢”,才发现,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这时大家似乎最终醒悟,这个单身汉时时都要出发,只能睡一张行军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