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感觉沈洛夕太神经,见风就是雨的。
列车一路从黄州开到江西南昌,三个小时里,她都蜷缩在铺上,蒙着脑袋一句话都没说。苏穆独自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她竟然还在蒙头睡觉。苏穆坐下把她吃剩下的半袋子半袋子的东西收拾了收拾,然后靠在车厢上开始发呆,想心事。
欧梓璐曾经也是一名大学生,和对面蒙头睡觉的沈洛夕比起来,一个静,一个动。
苏穆前后在表姐的超市住了三天,每天只要有机会就和欧梓璐聊天。欧梓璐声音低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说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说她们的爱情,说她们的男朋友,却从不说她自己。她说的最多的,是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子,说的时候充满了鄙夷和不屑,说她们拿感情当儿戏,三天两头的换男朋友,图吃图喝,挥霍青春。她说:“现在是年轻是漂亮,可老了怎么办?”苏穆笑笑,“也许青春就是拿来挥霍的,就算不不挥霍不浪费,等你八十岁的时候,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了,就像小草,你说草原上的草还怕牛羊践踏么?”“你的意思是小草就是用来践踏的?”她反问苏穆。
苏穆又问欧梓璐,“你说茫茫草原,牛马不践踏草儿,怎么走路,总不能像鹰一样翱翔吧。”欧梓璐沉思了一下,嘴唇一抿说:“我也不知道。”
欧梓璐住在宿舍的五楼,窗户正对着苏穆表姐超市门口,站在窗口能清晰地看见每一个进出超市的顾客。第三天晚上,欧梓璐站在超市门口指着五楼的一扇窗户给苏穆看,说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就是她们宿舍。苏穆数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数了一下道:“也就是从右往左数第十个窗户,是你们宿舍?”欧梓璐高兴地点头,“对对对。”
那天晚上,苏穆多次站在表姐超市门口,看从左数第四个从右数第十个窗户挂着的藕荷色窗帘,总觉得窗帘后,又双眼睛在默默的注视他。
学校周遍所有的小超市小饭店都是为学生开的,所以每天宿舍关楼门的时间,就是他们连卷帘门打烊的时间。每次打烊,欧梓璐宿舍的灯还亮着,偶尔有身影一闪而过,苏穆都觉得是欧梓璐。
有天下午没课,欧梓璐去苏穆表姐超市隔壁的网吧上网查资料,非要加苏穆为好友。苏穆很少聊天,游戏只万玩斗地主。表姐超市不忙的时候,他就坐在收银台的电脑前斗地主。欧梓璐的验证消息发过来的时候,苏穆并未留意,大概过了有十几分钟才发现有消息在闪动,通过验证后,欧梓璐第一句话说:“我是梓璐。”
欧梓璐的网名叫北极寒冰。苏穆调侃她,“怎么才能把你融化?”她发了个调皮的表情道:“无法融化。”“我不信。”“真的。”后来学生陆续下课,顾客越来越多,苏穆随手关掉了电脑。
晚上的时候,苏穆明显感觉到欧梓璐的目光闪闪烁烁的,躲着他似的。苏穆也没往心里去,打烊后帮表姐补满货架就睡了。再来上班的时候,却和他生分了许多,有意躲着他,他也没往心里去。
苏穆是第二天一大早赶最早一班火车离开的坡城,回的北京。他刚上火车收到一条短信:看见你上出租车,我哭了。苏穆不解,“为什么哭了?”欧梓璐是中午苏穆刚到北京发过来的,“因为我在融化。”
读着短信,苏穆笑了,觉得欧梓璐真是个调皮的丫头,明明是哭,却说是融化。中午饭是在出租屋附近的小饭馆吃的,老三篇,宫煲鸡丁,皮蛋豆腐,一瓶啤酒,两个馒头。馒头是从小饭馆对面的馒头铺买的,一块钱俩。酒足饭饱后,回到出租屋,打开笔记本,发现欧梓璐在线,随口问她,“为什么融化了?”“我也不知道,看见你上出租车,我就越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苏穆发了个害羞的表情给她,“我还会回去的。”
欧梓璐问:“什么时候?”苏穆调侃地敲下几个字:大约在冬季。
《大约在冬季》是台湾歌手齐秦,一九九八年演唱的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那是他专门为王祖贤写的,歌词里流露出了对王祖贤款款的深情,而凄美的歌词也成了很多年后恋人间的期许,把相恋中的男人的那份依依不舍惜别的惆怅演绎的淋漓尽致。
夜里,在北京十平米的地下室出租屋里,苏穆在语音聊天室里为欧梓璐清唱了那首歌曲:“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不等苏穆唱罢,那边的欧梓璐已经泣不成声,她哽哽咽咽地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苏穆说:“我会的。”
更多的时候故乡成了苏穆遥遥无期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那里不但有他依然挣扎在黄土地上的父亲,还有一份让他一生一世都埋葬在心中的痛,所以不到万不得以,他很少回故乡。不是他不思念父亲,也不是他不眷恋那块土地,是他不想触碰那已结痂的伤疤。伤疤下那隐隐的痛是他无法承受的,也不愿意触及的。
每每想起故乡,他都有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每每想起故乡,他都会想起高中时学过的宋代著名的词人柳永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词《雨霖铃》。
那是怎样的一种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当年作为学生的他,懵懂的他体验的并没有多么的深切,直到多年后,他遇到了闵筱楠,经历了分别才切切地体味了什么叫寒蝉凄切。什么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那种感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才更深刻,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也就在那样一个凄风冷雨的深秋,他眼睁睁地看着闵筱楠被她的父亲拖上了车,然后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苏穆,苏穆,苏穆……”他追着那车跑,“筱楠,筱楠,筱楠……”他想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动容吧,直到那辆车扬起滚滚的尘土让他欲哭无泪,他才明白闵筱楠这次是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
苏穆不想欺骗欧梓璐,他说的大约在冬季的意思是遥遥无期,她却理解成了冬天,他不想解释。
中秋过后的塞北坡城愈加寒冷,欧梓璐汇报员一样,每天雷打不动告诉苏穆,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知道温度越来越低了,苏穆让她多穿衣服。知道她来例假了,苏穆让她少吃生冷辛辣的食品,好像他苏穆都懂似的。
欧梓璐每次来例假,都疼的死去活来,苏穆在电话里哄她开心,“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舒服的日子,男人每个月都有几天不舒心的日子。”然后他让欧梓璐躺下,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按摩。欧梓璐听话地一一照做。苏穆又说:“你就想是我在帮你按摩。”开始欧梓璐不习惯,努力地想,都感觉不到那是苏穆的手在帮她按摩,慢慢的她竟然找到了苏穆说的那种感觉,真真切切的,莫名其妙的肚子竟然没那么疼了。
无眠的夜里,欧梓璐会给苏穆打电话,蒙着脑袋讲宿舍里的女生,一个一个的讲,谁又恋爱了,谁又失恋了,谁两个男朋友,谁打胎了。说的最多的是王敏,睡在她上铺。王敏一个男朋友是同学,一个是社会上的男人,每个周末都开车来接她,礼拜日回来大包小包带一堆吃的给宿舍的姐妹们分享。通过欧梓璐,苏穆还知道她们宿舍有个叫张胜花的女生,打过三次胎,每次打胎回来,龇牙咧嘴地发誓再也不出去开房了,可一到周末,男朋友一打电话就身不由己地跟着跑了。学校周遍不少民房都偷偷开着小旅馆,提供给在校的男女学生住。
苏穆让欧梓璐安心读书,大学毕业,有了好工作,好男人多的是。欧梓璐说她不想恋爱,还说有男生给她写过情书,约她去看电影,她都拒绝了。
欧梓璐问苏穆,“你在听吗?”苏穆回答道:“在听。”欧梓璐说:“你就不怕我被抢跑?”苏穆说:“不怕。”
一个个漫长而寂寞的夜晚,有了欧梓璐的陪伴,显得格外温暖。苏穆租住的地小室,原来是停车场,租给了一对东北的年轻夫妇,夫妇俩经过改装后,变成了一百多间拥有独立空间的出租屋。租户清一色漂在北京的打工族。由于装修简单,出租屋与出租屋之间不隔音,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男女做 爱的声音此起彼伏,像炎热夏夜淖尔里的蛤蟆,比赛似的叫。
每当隔壁女孩子的呻吟声响起的时候,苏穆都把手机贴在床边的胶合板上,让欧梓璐听。欧梓璐说:“这也太夸张了吧。”苏穆说:“我都习惯了。”
苏穆给欧梓璐讲过,春节后,他是提前回的北京,回去后早早的就睡了。隔壁的小情侣还以为他没回来,晚上做 爱的时候放的特别的开,尤其是女孩子叫的格外的放肆,地动山摇的。第二天大早,苏穆去卫生间和女孩子走了个顶头,女孩子的脸刷就红到了脖颈。欧梓璐说他骗人,不信。苏穆说:“不信,你来听听。”
欧梓璐不屑地道:“我才不听。”欧梓璐问苏穆想不想女人,苏穆说不想。欧梓璐又问:“真不想。”苏穆说:“真不想。”
一天,欧梓璐在电话里告诉苏穆,王敏被人打了,被人揪着头发从五楼宿舍拖到学校大门口,打的鼻青脸肿的。欧梓璐在电话里耿耿地说:“那男人真卑鄙,说王敏先勾引的他。”苏穆叹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欧梓璐突然又想起来道:“张胜花和我借钱了。”苏穆不解,“借钱做什么?”“打胎,还能做什么。”欧梓璐显得很烦她。接着又无奈地说:“宿舍里她都借遍了。”
苏穆纳闷,“她怎么不找孩子的爹?”“她都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她说那天晚上和三个男的睡过。”苏穆倒吸了一口凉气,才明白当初表姐和他说的那些女生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危言耸听。欧梓璐告诉苏穆,张胜花是学校体检的时候,被查出的怀孕,老师怎么问她都不说谁是孩子的父亲。最后老师吓唬她,不说就开除她,她才讲了实情,原来有天晚上她和三的男的睡过。苏穆切切地道:“她还要不要命了。”欧梓璐啧啧地道:“宿舍的姐妹都说她贱,没见过男人,他男朋友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每次往死里打她,还让她陪他朋友睡觉。”
原来有天晚上张胜花所谓的男朋友来了三个同学,他给张胜花打电话,“老子来了三个同学,你给老子陪陪他们。”张胜花就陪了。
苏穆始终觉得表姐对那些女生有偏见,才那样说她们,没想到欧梓璐讲出来的更不堪。
有时苏穆想,也许那就是所谓的爱吧,爱的失去了自我,爱的没了自尊。好像他在那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人这一辈子如果能贱贱的爱一回,再被贱贱的爱一回,就没白活。苏穆想不明白,贱贱的爱,就是贱爱呀。苏穆提腥欧梓璐,“可以爱,但绝对不能贱,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爱。”
国庆节的时候,欧梓璐给苏穆打电话,说她想回家。苏穆说回吧,他送她到赵公口倒车。后来却没了下文,她又说她不想回了,苏穆嘱咐她,不回家就在学校好好待着看书。
没想到十一长假结束后,欧梓璐又告诉苏穆说,她回家了。苏穆愣了一下,“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欧梓璐嗫嚅了半天才说:“其实我老家有男朋友的。”苏穆半天没反应过来。欧梓璐又说他是厨师,特别的爱她。可是苏穆已经没有信心听了,说了句,“既然爱了,就好好珍惜。”说完挂了电话,接着把她从好友里拖进了黑名单。望着欧梓璐渐渐变黑的头像,苏穆觉得很疲惫。
那之后,欧梓璐没再给苏穆发过一条短信,打过一个电话。苏穆也渐渐的淡忘了他和欧梓璐之间萍水般的相逢。有句话说的好,没有结束的开始,只有开始的结束。
苏穆租住在北京丰台桥南一个叫新华街的小区地下室,出小区铁栅栏门,穿过一片平房,过了马路就是丰台火车站。每年苏穆过春节回家,都走那条路,路北年是机务段的后门,进了机务段,就是站台。每次回坡城,苏穆都是直接上站台,然后上最后一节车厢,车开了补票,方便的很。后来不知道从那年开始,坡城到北京,丰台站竟然不停了。
作为一名普通的文字编辑,苏穆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摆摊卖旧书和开书店,看的那些古今中外名著,学到的那点儿知识,到书店或者网上,根据老板的需要,淘到一堆类型一样的书,然后从那堆书里找到老板需要的内容,把它们重新编辑在一起,凑够一本新的书,再起个吸引人眼球的书名,拿到出版社出版。业内叫传出,就是那些传出来的书,却本本畅销。
苏穆负责心灵鸡汤的文,他整天坐在电脑前,把他从网上搜索到的一些他看着励志或者精短的小故事,复制粘贴在新建的文档里,凑够十万字或者十二万字,再配上精美的插图,就是一本完美的书。
苏穆打工的公司还经营着一本专门给人发 论文的杂志,尽管那些杂志不归苏穆管,但苏穆知道它们炙手可热。那些应付升迁或者晋级的人花钱发表论文,而且大多的论文都是公司专门的人帮他们从网上抄来的,然后署上他们的名字。一年不定期的出,凑够一本出一本,然后一期只印刷几十本,给署名发表论文的作者一人邮寄两本,印多了也是浪费,根本没人看。所以只赚不赔,一期尽赚五万多块。
苏穆也想离开公司,一个人单干,开一家小公司,做传书生意或者替人发表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