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说好这周要跟寒阳回去,家里院子的菜地想要平整出来,他母亲一人操劳不过来,但沐雪兜里没钱了,他还得耐着头皮回外婆家。所以只剩下老孔跟寒阳回去帮忙了。
两个月没回去,沐雪对于那个家的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他坐上公交内心便开始忐忑,甚至是有些恐慌,还没回去就开始害怕张嘴要生活费的那个难堪画面,他甚至都有不下车的冲动,恨不得一直坐到终点去。但不回去他就活不了了,加上在外租房的事,每个月的生活费要扣除二十块补贴住宿,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紧张了。
下了车要走过大约一公里的泥巴路才能到外婆家,对他而言,那条路长得要死,每次一看到那房子,他的心里就跟装了一车石头似的。一般情况下,沐雪是不敢轻易进去的,如果回去的早,那一定要在外面徘徊一阵子,下午一点多才会去大门口听听里面的风声,相对于舅妈,外婆是很疼爱沐雪的,所以沐雪的原则是选择舅妈不在家的时候回去。
这天他下了车,看太阳还早,于是决定在马路边溜达,走了差不多两公里,他觉得差不多了才往回走。等到了外婆家门口,他的脚步便小心翼翼起来,这才外人看来,无疑是在做贼,但沐雪却是在试探院子里的动静,他先离着门口三米远,侧身屏住呼吸,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听了好几分钟,里面也不说一句话,这把他急的,因为他需要一点动静来判断里面的具体情况,但里面就是没有声音。他想干脆敲门算了,但又害怕舅妈来开门,想想又退了回去,在距离门口二十多米的一颗大树下面蹲着。他不敢怠慢,时刻注视着那道门,凭他的经验,这个时间段,舅妈和舅舅一般会出门下地里,他于是耐心的等奇迹的发生。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就像死了千百次一样的难熬,好在那道门开了,情况和他料想的一样。等那两人一走,他就大阔步的走过去敲门。
外婆来了,托着双不灵便的脚。
沐雪回来啦,这么这么晚呢,饭菜都凉了,我给你热热去。
沐雪边进门边把书包放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对外婆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外婆腿脚不便,拐到屋里躺着去了。沐雪打开橱柜,他发现有一大碗麻辣土豆条,那是外婆的绝活,炒出来的土豆透着股清甜,而且酥脆爽口,混着麻辣的清香,他一下就抵挡不住了,端起那凉飕飕的大碗,就把嘴喂到上面,他一口气将碗底的油全部灌进去肚子,他感觉这就是满足。说实在的,他那肠胃都快生锈了,学校不见油水的饭菜将他正直年少的身体抽打的只剩一根刺条,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没有在口舌上得到过满足,一吃饭就想油的样子,偶尔吃一份肉菜那都得鼓起勇气,一周就二十五块钱,虽说饭菜便宜,但便宜无好货也验证了这句话。
沐雪的饥渴是无法想象却可以理解的,这碗土豆对他来说比得上一碗香喷喷的肉片子。所以他根本等不及再去热菜热饭,拿起饭碗就开始填塞,忘记了自己嚼没嚼就咽下去了。饭到中途的时候,外婆在外面的窗台接起来座机电话,她边接电话,边透过窗户看着沐雪,聊了三两分钟,沐雪便发现外婆的神情有些不对,他放下饭碗走了出去,这时候外婆已慌张挂掉了电话。
出什么事了,外婆?
没有没有,你赶紧吃饭去,吃完饭,拿洗衣机把你脏衣服洗了。
哦。
沐雪把剩下的饭菜全都吃完了,洗洗涮涮之后,从书包里拿出脏衣服,他不敢用那洗衣机,生怕中途舅妈杀回来看到他在使电器,他受不起那样的眼光。索性撸起袖子,拿起了搓衣板。
你这娃娃怎么不听话,十月了,水冷了,用洗衣机啊你。
外婆又踱步出来,兴许是听见了他搓衣服的声音心里凡酸楚。
沐雪呵呵一笑:不用不用,我衣服太少,用洗衣机不划算,你赶紧回去躺着,总出来干什么,你那腿啊,盖着点被子。
外婆拧不过沐雪,喊着泪,扶着墙蹒跚的进了屋。
洗完衣服,沐雪钻进屋子再也没出来,他作业的心全让老孔的随声听给毁了,年轻时候的歌在年轻人耳朵里多的只是伤感,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阳光随着歌声陷进了沐雪酸痛的眼珠里。
而此时的苏苏正在教室里伏案苦读,她是段老师的希望,如果说理科班全军覆没了,唯独苏小小是不可以的。
外面的IC电话电话响了好几遍都没人接,苏小小有些烦躁了,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
找谁啊,这是周末,人都回家了。
你好,我……我找沐雪,他在不在?
苏小小被电话里中年妇女嘴里的沐雪给冻住了,半天缓不过神来。
喂,在吗?喂……
喂,你好你好,在在,不……不是,我是说我在,那个沐雪没在,他好像回家了。
哦,谢谢你,你是他同学吗?我打听打听我们家沐雪学习情况,行吗?
这个……我是,他……他挺好……的。
好……好什么……啊,呜呜呜……
那边突然哭啼起来,这把苏小小彻底给搞蒙了,那哭声越来越大,吓得苏小小把电话移开了耳朵,等那头哭差不多了,苏小小才说话:阿……姨,你没事吧?怎么了啊?
没事,我……给他外婆家打一个。
说完电话就挂了。苏苏也陷入了不明所以的猜测中,这毕竟是沐雪的母亲,不是别人。
她摸了摸兜,出去买了张电话卡。整个周末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折磨着。
段老师周一抱着卷子来上课,表情不是太轻松,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苏小小,你发下卷子。
好的,段老师。
同学们,没有时间了,你们看看手里的卷子吧,理综试卷我就不说了,这单科的化学题,有多少同学给我空着,后面的推断计算题,全班除了苏小小,没有一个人写字,这样下去你们还怎么高考?最后半年多了,希望同学们……
段老师叽叽歪歪的宣传教育成了多数人的耳边风,苏小小卷子发到沐雪手里:二十五,你可真行。
沐雪白了她一眼:管家婆。
老孔看了眼,嘴一歪:干脆叫二百五得了。
讲完卷子,下课铃也响了。
苏小小,你出来,跟我回办公室。
段老师一声令下,苏小小就乖乖的跟了出去,沐雪看着那苏小小,眼睛里的火都快冒出来了:走狗,小狐狸。
老孔深明大义,替苏小小打抱不平:我看你就是以怨报怨,人家也没招你,不要随便骂人嘛。
这都是跟你学的,哼,走,看看他两要干什么。
老孔趴在桌上拼命摇头,被沐雪活生生拖了起来。
不一会,就看到段老师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票子塞到苏小小手里,嘱咐了几句后,苏小小便朝这边走来,沐雪两人赶紧撤离。
还说不是狐狸精,段老师这个老不正经,他不死有女朋友吗?简直丧心病狂。
沐雪你想什么呢?苏小小和老段?怎么可能,不就是给她张钞票吗,看你把事情想的,龌蹉。
龌龊的人是他们两个,凭什么给苏小小钱啊,他还能钱她钱啊?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你说的情况不可能,别瞎想了。
沐雪不服气,他总觉得苏小小接过老段的钱不是什么好事情,便不顾老孔的劝阻,追了出去。此时,苏小小已经出了校门,却不料被沐雪撵上了,沐雪跑上去一把拽住苏小小:你干什么去,苏小小?
沐雪,你把手放开,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你怎么不理我了,是不是老段在下面吓唬你了,是不是又给你灌输一些大道理?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呀,你有病吧,你赶紧走,别跟着我。
怎么,不让我跟着啊?怕我看见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吧?
苏小小红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沐雪: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老段不是给你钱了吗?我还想问问他什么意思呢?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他……
沐雪,你个混蛋。
苏小小给了他一耳光,伤心欲绝的说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走,走。
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么,心虚了?
这时候老孔追了出来,赶紧抱住沐雪:小小,赶紧走赶紧走,别理他,他疯了。
你才疯了呢。
苏小小走后,老孔失望的看着沐雪:你怎么能那样说苏小小呢?沐雪,我感觉你变了个人,你跟从前不一样了,喜欢人家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沐雪半天才冷静下来,他甩开老孔的手,一个人出了校门:我回屋里睡一觉,别来烦我。
沐雪离开的身影让老孔看到了过去那个自己,他为过去的自己难过,更为眼下的沐雪心寒,他知道沐雪的心被蛊惑了,中了情花毒,已丧失心智。
到了晚上,老孔和寒阳回到屋里的时候,沐雪还在床上,油腻腻的样子简直像只盛满菜汤的碗。
沐雪啊,快起来,给你看个东西。
寒阳从兜里掏出三个手环,扔给沐雪和老孔一人一个。
沐雪放在手里把玩着,一句话不说,老孔咳嗽两声:沐雪,这可是杨帆寄来的,怎么样,没想到吧?
一提到杨帆,沐雪似乎醒了过来,眼睛动了动:哦,是她啊,她还想起咱们了,不容易啊,她走了我就没回过村里,哎,好长时间没看见我弟弟了。
杨帆听够意思的,知道咱三个喜欢打球,还惦记着给买个手环,你们说她怎么知道这个东西。
哎呀,什么叫有心,这就叫有心,杨帆对咱们几个真好啊,可惜啊,我老孔这辈子没这个福气喽。
去去去,杨帆那是小龙女,怎么能跟咱们这种匹夫搭伙过日子。
寒阳补充道。
诶,你们两说,我是不是有毛病?我今天真错了?
沐雪,你不是有毛病,你是有病,人家苏小小没招惹你,不喜欢你也是人家的权利,你呢,小肚鸡肠,记恨人家不说,还诋毁人家清白,我看这辈子,人家都得恨死你。
寒阳,你也这么觉得?
沐雪转过头问寒阳,寒阳还在为今天杨帆的来信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恩恩,老孔说的在理,我同意。
沐雪翻身过去,捂住了头:办的什么事啊,烦死了。
整个一周沐雪一见到段老师就开始冒火,特别是上课段老师看苏苏的时候,沐雪更是有吃了他的冲动,好几次上课跑神,段老师都没骂他,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但这周,一到下课,苏小小就去问作业,仿佛这世界上的化学老师都死光了似的,非得他老段才能胜任讲解的重任。
周五晚自习结束之后,老孔接到了宵云风回来的消息,沐雪他三人便赶了过去,宵云风兴高采烈的对老孔说:老孔,你宵爷爷回来了。
老孔蔑视的看着宵云风:你妈都死了,你回来有什么用,我以为你也是在外面了。
你妈才死了呢,诶,老孔,我终于让那女的把孩子做掉了,我这颗心呐……
你什么你,小宵,你遭报应了,你不知道啊,你妈死了,没跟你开玩笑,你还是过去看看你爸吧。
宵云风穿着裤衩正要睡觉,这下慌了:寒阳,老孔狗嘴太臭,他说……
他说的没错,你妈……没了。
宵云风扑棱一下跳下床,鞋子都顾不上穿,径直朝着他爸的屋子跑去,跑的太急,把正要回宿舍的段老师撞翻了,手中的卷子散了一地,跟他一起的苏苏连忙帮着捡。这一幕,正被他三看见了。
沐雪愣了好半天,看着苏苏走进了段老师宿舍,关上了门。
看见没有,你两还想说什么?
寒阳拍拍沐雪的肩膀:没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有什么事。
确实是有事,老孔补充道。
天有些冷,沐雪鼻涕都快冻出来了,他赶忙问老孔:什么事?
老孔支支吾吾几秒钟后,说:很明显是帮段老师批卷子嘛,你也看到了,那么多卷子。
沐雪用手擦干他的鼻涕,说:你两先回去,我要看看她今晚到底能不能出来了。
寒阳劝了几句,没有成效,便任由他去了。
沐雪就隔着那十几米的距离,守着那道门,就像守着他不能破碎的梦一样。
但那天晚上,段老师宿舍的灯亮了一晚上,苏小小也始终没从那扇门里出来。起床铃响了,沐雪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他的身体一点温度都没有,但他不想让苏小小看见他狼狈的样子,所以他连滚带爬的逃离了现场,眼泪就跟子弹似的,在黑暗中飞窜。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沐雪彻底将苏苏从自己心里的那道门请了出去。
段老师的化学课,沐雪再也没去过,他说他不能看见段老师,一看见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后来的几天,段老师的女朋友照样光顾,段老师带着女朋友很从容的从苏小小面前走过,苏小小脸上的神情没有发生沐雪锁期望的那样。
人怎么可以这样泰然处之?老孔,你说说,怎么可以这样?
沐雪啊,你够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该长大了,一个苏小小就把你搞成这样,至于吗?你的梦想呢?你爸你妈辛辛苦苦在外面拼打为了谁?你怎么不能好好替父母想想呢?
想什么?我连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我替他们想什么。
那晚上,趁老孔和寒阳睡了,沐雪偷偷的上KTV要了两斤白酒,要了一个五百毫升的啤酒杯,将白酒倒在杯里,饮了下去,寒阳来晚了一步,没有抢下来那杯酒。不到三分钟,沐雪就从桌面上滑了下去,脑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就在寒阳去柜台付账的空隙,沐雪捂着刺痛的胃往黑夜的怀抱冲了出去。寒阳追了出来到处喊沐雪的名字,找了好几个胡同也没找着。他回到屋子把老孔叫醒,两人分头找了半天,最后,寒阳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横在路上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沐雪。
两人拖着这坨烂泥,上二楼就跟下地狱般的不情愿,到了宿舍就开始给沐雪灌水。
老孔,你扶着,我来灌,不把他胃里的酒精灌出来,我害怕。
寒阳的水杯在发抖,他紧张的快要哭出来,老孔怀里的沐雪肌肉开始松弛,仿佛身体的每一块细胞都被酒精给浸泡杀死了。若不是皮包裹着,早就化成一滩水了。
寒阳一边灌水一边拍打沐雪的脸,一边在叫他的名字:沐雪,醒醒啊你,你他妈千万不能出事了。
两杯水灌进去了,过了十分钟,沐雪都没有动静,老孔吓得赶紧趴在沐雪胸口:还有,还有心跳。
老孔赶紧把他扶起来,拍了拍后背,突然,沐雪伸直脖子,仰着头,闭着眼睛,哇啦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血液里带着呕吐物,连带着酒精浓烈的刺鼻味,整个屋子充满了戾气。
不能再等了,赶紧送医院,老孔,你回学校凑钱,我送过去,我现在心都快跳出来了,沐雪要出了事,咱两这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老孔穿了鞋,拍着寒阳:放心,交给我,你快去,想办法先让医生处理着。
老孔出了门耐着头皮就往学校冲,他边跑边想:学校里谁有闲钱啊?想了个遍,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来的,再加上他跟同学关系不是很好,这几年也得罪了不少人,根本没有人愿意借钱的。
老孔一想到这,马上停住脚,灵机一动,往老板娘家跑去。老板娘正在和男人翻云覆雨,听到外面敲门,两人魂都吓破了,不开灯男人就躲到了床底下。老板娘边穿衣边盖住床帘,又把男人的衣裤一并塞到了床底下。
谁啊?
她走出屋门,到了外面的院门:谁叫啊?
老板娘,我老孔,赶紧,救人命啊,老板娘,沐雪喝酒吐血了,你做个好人,给借点钱去救救他,我这次肯定帮你打工干活。
一听来的人是老孔,老板娘肺都快气炸了:急什么急,死了就埋了,你们一天到晚作怪,读什么书啊。
老板娘回到屋里磨蹭了几分钟,才收拾利索打开了门。
赶紧走啊,等死啊?
老板娘拿着救命钱去了医院,沐雪也在吐完一口血之后,安静的躺了下来。
接下来的这个月,老孔除了学习,周末基本在老板娘店里呆着,兑现了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