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再次来到宿舍请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起来收拾,一见是他心中的陈二狗来了,脱了鞋就倒床上装死,陈老师把他被子掀开他也不动声色,死了一样。
孔尚书你真是没救了,赶紧回家得了,你读什么书。
老孔捂着耳朵,翻过身去,一句都懒得听。
从那天起,老孔在教室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睡觉,连随声听都被他扔朝半边不过问了,那些歌不听还好,一听他就龇牙咧嘴的难受。
何悦,你劝劝老孔吧,过去跟他说说话。
寒阳想找何悦救救老孔。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转告他,不许再来找我说些奇怪的话,我还要学习呢。
老孔可不管这些,睡的不高兴了,爬起来就往文科班跑,他倒是很直接,走过去就问:何悦,你怎么就不答应我?
凭什么答应你,我不想这个,你赶紧走。
我不走。
老孔说着,屁股就坐在了何悦同桌的位置,气愤的翻着那厚厚的课本,越翻越烦躁。何悦要走,他就站起来拦住她。杨帆看不下去了,过来救驾:你走不走?不走我动手了,你怎么能这么无赖呢?
我就是无赖,杨帆,你帮我劝劝何悦吧,我快死了再这样下去,说着就要去拽杨帆的袖口,杨帆按着他脑袋,将他脸贴在桌面上,义正言辞的说:你瞅瞅你这张脸,多少天没洗了,还好意思过来,先洗干净再说,你都发臭了。
说着转过身对着寒阳抱怨:你也是,也不管管他,狗屁朋友,我看是狐朋狗友。
寒阳挠着头,像是个无辜的孩子,嘴里憋屈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拼命的点头。
老孔被杨帆揪出去之后,何悦便哇哇大哭起来:杨帆,他……他怎么……这样啊?烦死他了,我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我看你就从了他得了,这样他也不闹了,你也清净了。
杨帆明知是玩笑还要逗何悦,这把她鼻涕虫全给引了出来: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要跟他呢,我要找老师去。
何悦说着就去找了班主任,进门就开始哭丧,把老孔是如何骚扰她,让他如何无心学习的前因后果跟班主任地理老师说了一遍。地理老师四十多了,穿衣服干干净净,人长的也白白的,一件夹克总是敞着怀,走起路来像小脚姑娘,一颠一颠的。
贾老师听完何悦的控诉,把二郎腿放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起身给何悦接了杯热水:你先回去,孔尚书这个学生不可教也,我要找段老师谈谈。
贾老师知道,两个班级学生发生了这种问题,解决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跟段老师,交流可能都会有问题。但一想到何悦,一班之长被理科班的痞子欺负成这样,他就再忍不住了。
敲开段老师办公室是中午的时候,段老师正吃着从食堂买来的饭,桌上除了一杯水,什么也没有,日子过得也真是清寒。贾老师开口就不饶人:小段啊,学生的情感问题你要管理好啊,你们班孔尚书,最近是三番两次骚扰我们班何悦,我想这个事你要赶紧解决一下,今天何悦都来告状了,再不解决,咱两就去见见校长。
贾老师搬出校长来施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段老师虽然管理严厉,但对老孔早就是放养了,他要干什么早就随他去了,换句话说,在老孔那里,段老师的威严荡然无存。他不施压怎么行。
还没等段老师发话,门又响了,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曹操——老孔。
你怎么来了?
段老师的脸没有半点欢迎他的意思。老孔也不应声,直接闯进去坐在了凳子上,往后把身子一靠,气喘吁吁,就快要死的样子。贾老师端起来的茶水颤颤悠悠,指着老孔读段老师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啊,段老师,这也叫学生,我看你不是教学生,你是教大爷。
老孔不为所动的直起身,眼睛都快浑浊了,对贾老师是完全的无视了:段老师,你说,何悦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对她那么好,你说,为什么?
段老师让老孔突如其来的到访和突如其来的问话给镇住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你……你说……什么?
段老师,你给我想想办法,我实在不行了,再这么下去我也活不成了。
贾老师将茶杯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孔尚书,你给我站好,站没站相,腰杆挺起来,你才多大啊,啊?你就要死要活的,我看你现在连点人样都没了,你还谈情说爱,你连资格都没有。我替段老师提醒你一句,好好读两天阳春书,再骚扰何悦,看我怎么收拾你,人家可是要考大学的人,以后文科班不欢迎你。
走出去两步,贾老师又回过头:段老师也是,看好你的学生,学理科就理科,总来我们班干什么,瞎搞。
贾老师走后,段老师才让老孔坐下,贾老师的到来好像让他一下子找到了点子。
孔尚书,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吗?
老孔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点了点头。段老师递给他一杯水,接着说:从前有两个高中生,从小就认识,到了高中开始谈恋爱,女方家没什么钱,男孩子一直供养着,两人也很努力,结果都考上了一所学校。到了大学开销更大了,男方父母意见很大,开始反对两人的来往,但男孩义无反顾的对女孩好,把自己生活费匀出来给她,女孩在大学很用功,结果获得了留学保送资格,结果,女孩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男孩再也没喜欢过谁,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孔尚书?
老孔摇摇头,一语不发。
他就是贾老师,大学毕业后选了咱们这个小地方教书,一来就是二十年。
故事讲完了,两人沉默了半天,段老师那碗饭凉了,味道也淡了,他喝了口水才对老孔说:这才是爱情,孔尚书,你能做到贾老师这样吗?
老孔刚要说能做到就被段老师接过去了:就算你能做到,我也不鼓励这样,这是不健康不理智的行为,当然我不是说贾老师做的不对,我的意思是,最好的时光应该用在学习上,你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我也不啰嗦了,喜欢人家没有用,你要想和人家在一起,可不是唱唱歌吹吹曲子就行的,到时候人家上大学了,你还怎么跟人家在一起,你好好想想吧,该怎么做你决定。
段老师这席话恐怕是最理智最没有脾气的一次教言,他看到老孔走到了绝望的边缘,再不救他一把,真的会死掉的。
老孔走出段老师的办公室就病倒了,那是一个长长的睡眠,急性肺炎让他不得不住到县医院,他爹全程伺候,那是他仅有的儿子,这在农村很罕见,独苗子怎么教养都不为过,以至于早就了他的张狂放肆。但这些写都不重要了,当生命受到胁迫,生命以外的东西便会不值一文。
因为老孔生病,也让沐雪和苏苏坐上了同一辆去往县城的客车,那是她和杨帆冷战数月之后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天下着小雨,密密麻麻的雨丝如同针线般交织着这群少年少女的心,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他们思考着什么是让他们激动的,可以满怀激情去追逐的,什么是可以放下的,是不值一提的得失还是难以自持的叛逆,而那些男女双方彼此的欣赏又意味着什么?
车停了,杨帆的伞下多了个苏苏,两人相视一笑,那层厚厚的隔膜被老孔的病魔给一刀刺破了。雨是那么的叫人生冷,去往医院的路变得好长好长,沐雪想尽快赶到,又害怕赶到,他想看看老孔还能不能站起来当他的孔爷爷了,但也不想看他可怜无味的面孔,他知道,此刻的老孔,一定苍白至极。
而何悦,正抱着膝盖,蹲在教室门口,望着那丝丝雨滴打落叶子的动静,噼啪,噼啪,就像青春炸裂的声音,她突然感到身子凉凉的,一丝伤感爬上心头,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承受,委屈的哭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雨帘中,化成了一张胶着的网,将她青春拔节的声响保护了起来。
她觉得还是不去看老孔了。
老孔张着嘴巴看着同学们,眼睛闪闪发光。他忘记了还有何悦这个人,忘记了谁是谁的朋友。
一个月后他从病榻上爬了起来,摔断了他的葫芦丝:吹拉弹唱,娼妓的勾当。
他抱着床底下的课本,正身坐在了教室,孔武有力的样子又做回了企鹅的模样。这回,手里的钢笔捏得紧紧地,每写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新买的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开始了做笔记的习惯。
同学们都说,老孔大难不死,从鬼门关回来要发愤图强了。也有人说,发粪涂墙还差不多,高二下学期了他才图强,估计是图不到什么了。
从那时候是,沐雪再没见过老孔睡过一次觉,偶尔能见到何悦,老孔也都保持坚毅的目光看着他脚下的道,不会再被谁吸引,病了一场,他的人情味似乎都没了。沐雪说,老孔的眼里只有知识,容不下半点情谊了。
所以当宵云风死皮赖脸找他借钱的时候,老孔直接把他骂回去了:你爹给你的还不够你吃,你以为你是狗啊,动不动就想咬人。
没错,这才是老孔,一个没有人可以接近,英气逼人的老孔。所以这段时间的沐雪可谓相当难受,作为同桌,老孔以前是个话痨,现在成了菩萨,不仅不会搭话,根本就是惹不起。老孔不是神,丢了快两年的知识想要捡起来,简直痴人说梦,他埋头运算的样子仿佛与世界隔绝了。
老孔,来帮我解道题。
沐雪想要检查一下老孔的水平,抬着课本问老孔。
老孔蔑视的看了眼题,越看越不对,索性接过课本研究起来,二十分钟过去了,头绪全无。
哎,你还是不到火候啊,放弃吧?
老孔这下急眼了:你把我当什么了,耍我呢?滚蛋。
老孔扯着课本的一角,直接扔到了地上。
诶,你怎么回事,老孔,至于吗?
老孔正要回嘴,外面有人找沐雪:沐雪,有电话找你。
离开老孔,沐雪来到教室外的IC电话亭,将话筒喂到耳边:喂,你是……
你是不是沐琪家长,今天下午来一趟学校,沐琪在学校出事了。
沐雪一下就蒙了,关于他是不是弟弟沐琪的家长,这个问题他在脑海里回旋了好几秒种都没有结论,他只好说:我是他哥,我爸妈都不在……
那你下午过来,一点半我在办公楼203等你。
还没等沐雪再问情况,那头就挂掉了,整个人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对,请假,请假。
他反应过来之后就去找段老师批了假条,连中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往弟弟学校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得而知,听那边打来的电话,情况应该不小,所以他又很着急。幸好有寒阳的自行车,让他这一路剩了不少力气,但他很多年不骑车了,开始的十几分钟一直处于熟悉阶段,老几次差点倒下来。等他按时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浑身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他停好自行车,在学校自来水龙头上洗了个冷水头,又洗了洗泥泞的拖鞋,擦的不干不净的就去敲203的门。他刚进去,那老师就说:跟你爸妈说一声,把沐琪领回去吧,我们不教这样的学生。
老师,出什么事了,我弟弟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赶紧,现在就领回去。
沐雪不知所云,心里急的直打转,脸都吓白了。见沐雪紧张的不行,那女老师才说:今天,你家沐琪拿着菜刀满课堂追着数学老师就要砍,我们没报警就不错了,幸好没伤到老师,要不然惹大事了。赶紧领回去吧,学校开除决定马上下来。
啊?怎么……怎么会……老……老师,沐琪人呢?
不知道,上午在政教处被教训了一顿,不知跑哪儿去了。自己找去。
老师极度的不耐烦让沐雪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么大的事他还没自己处理过,事情那么严重,他告诫自己不能老师说什么是什么,他不能就这样同意学校决定,真要把弟弟领回去了,怎么跟父母交代,当年父母离开时,他可是拍着胸口保证过会照顾好弟弟的,现在出了这幺蛾子,他必须冷静。
提醒完自己之后,他调整呼吸,很客气的问:老师,沐琪因为什么打老师,我能了解一下吗,我爸妈不在家,我是他哥,可以决定他的事。
老师放下手中未批改完的卷子,从中抽出一份:你看看吧,两分,一个初二的学生了,数学就考两分,我说他几句他就跟我动刀子,你说该不该开除?
沐雪想都没想就说:不该,不……不能开除,老师,我弟弟不会存心的,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他绝对不会针对你,做这样的事的确是他不对,我替他,替我父母跟你道个歉。我先去找找他,再来跟你谈。
沐雪出门的时候,恨不得从二楼跳下去,但他顶住压力,找到了弟弟的班级,沐琪幸好没离开,他正在无所事事的睡大觉,被沐雪拽了起来:你还睡,闯了大祸你还睡,到底怎么回事,刀呢?
一见是亲哥来了,沐琪站起来就往外跑,被他一把拽住:你给我回来。
人是乖乖坐好了,沐雪问话的态度像是在审犯人,所以沐琪一句话不说,瞪着眼仇视着那不相干的地面。周围的同学看不下去了才插嘴:老师就说他数学不好好学,说他太笨了,他就从书桌里拿出了菜刀,老师吓得扔掉课本就跑了。
菜刀呢?沐雪追问道。
让政教处没收了,作为证据。
沐雪身上的汗再一次溢出来,整个人状态很糟糕,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然后直接找到政教主任:老师,我觉得沐琪的情况你们应该重新考察一下,他还小,我爸妈也不在身边,犯点错是正常的,你们要是把他开除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楚楚可怜的沐雪并未博得满脸肃词的政教老师同情,他回绝到:小归小,但他的行为是犯法的行为,你不知道吗?行为相当严重,这样的学生,谁敢跟他做同学,你让我们以后的教学工作还怎么开展,不行,沐琪必须开除,不用商量。
沐雪终于吓得哭了出来,他觉得他难以跟这个坚硬的世界辩驳,他太无力,连说话的力度都还没历练好,让他跟一个政教主任谈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公平。但他不敢放弃,他只要点头答应,沐琪这辈子就毁在他手里了。
老师,他们数学老师就没有责任吗?我也了解到了,我弟弟数学成绩差是没错,但学生成绩差,老师就能随便的侮辱谩骂吗?他还是个孩子,作为老师怎么能言语攻击学生,看不起学生呢,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全班面辱骂我弟弟了,试想您家孩子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天天羞辱,孩子心理能健康吗,我觉得沐琪之所以会这样,完全跟数学老师的教育方式有直接关系,你们要是开除我弟弟,我是不能接受的。
沐雪的一席话说到了事情的要点,政教主任扶了扶眼镜,张着嘴说:经常骂沐琪吗?怎么骂?
这我也是从他们班同学那打听到的,我希望你们校方代表应该全面的调查一下这件事,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开除一个人,我弟弟是行为过激,但希望您们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政教主任又想了想,然后拍了拍沐雪的肩膀:哎,你们两兄弟也很不容易啊,你说你爸妈不在家,你还要照顾沐琪,真是……哎,你反应的情况很及时也很重要,在这件事上呢,我们校方也是处理着急了,好在行文还没批下来。你可以先回去了,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开会另做处理决定,你留一个联系方式,我们尽快调查审核,出了结果给你去个电话,要是有额外情况,我们再请你过来。
沐雪随手抓起桌上一支笔,写了那个IC电话的号码,对政教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有种沉冤得雪的感觉,出了那道门,沐雪两行热泪刷刷淋了下来。
跟沐琪交代好事情,再三嘱咐他配合老师调查,不能再冲动之后,沐雪才紧赶慢赶的回到华侨中学。
上自习铃声已经响过,他倒在桌上就睡了过去,睡到一半被噩梦惊醒了,将老孔手里的钢笔都吓掉了,幸好没有弄断他那只金芯钢笔,否则沐雪又要闯祸了。
老孔的麻木让沐雪不觉有点寒心,但经历了那么多他也明白一件事情: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没有谁是谁一辈子的信仰,那些曾经信赖和依靠的人只是正好也把你当做信赖和依靠的对象,只是现在或者以后,你们变得无需彼此的关爱与信仰了。所以,离开也成了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