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的就是习惯,人一旦习惯了,什么辛酸无情的生活状态都会被接受了,前提是活着的勇气还健在。活着让一个人变得丑陋而下流,下流到今天说要去死明天又不要脸的继续活着。
所以说,文理分班这点事,顶多算是一根被胡乱拨弄的琴弦,虽然音律不入耳,但也伤及不了赏乐的心,习惯了今天的节奏,昨天还重要吗?
老孔狠下心来,把两周的生活费拿去逛了一趟街,买了一个随身听,那可是市面最新款的卡带机,连牙都不咬就付账了事。从宵云风屋子里搬出来的时候,他随手顺了几盘喜欢磁带,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每天,他就窝在教室最后面,听着音乐看着小说,而沐雪,也成了他的同桌,这一点,段老师还是体现出了人道主义,让大家自行决定。
老孔听着歌,用他爹传给他的金芯钢笔练着草书,只要有了兴致,随即抓一课本便写下几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英语答卷开启了扔橡皮擦的毛病,后来老孔把这毛病传染给了沐雪,自此之后,两人便再也戒不掉,随之而来的卷面分也可想而知。
有的时候他抱怨寒阳一个人领走了杨帆和何悦,只把苏苏留给了沐雪和他,沐雪说:那是留给你的,别往我身上赖。
老孔气急败坏,就开始开玩笑,他总是在苏苏埋头作业的时候,大喊一声:苏小小,沐雪让你下来坐坐。
每次老孔这样,沐雪都会给他几肘子,然后拎着课本到教室外头的墙根靠着,坐在那水泥地上,百无聊赖的翻着书,心里翻的痒痒的。他经常看见陈童童,杨菲和伊依趴在双杠上吃零食,陈童童看见沐雪就会朝着他笑,沐雪也会开心的看着他,那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指着沐雪,在那边美滋滋的跟杨菲和伊依说这说那。
过了一会儿,三孩子就从双杠跳了下来,推着自行车过来了。陈童童不能言语,走过来掏了一把瓜子就递给沐雪,这时候伊依和杨菲盯着沐雪看,沐雪发现后,把眼睛转到她两身上,马上她两就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伊依捏着拳头,撵着杨菲就一顿揍,两女孩边跑边笑,逃避着因偷看沐雪被发现后的尴尬。
见同伴走了,陈童童一屁股坐下了,从背包里拿出汽车玩具在地上拨弄着,他只能嗷嗷的吼几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沐雪摸着陈童童的头,他越发笑得开心了。这时候,远远地陈老师骑着小摩托驶来,陈童童见他,立即站起身来,骑上车就跑,连玩具都不要了。那边两疯丫头见陈童童走了,才过来推她们自行车,看见沐雪低着头,伊依走了过去。
你就是沐雪?沐雪哥?
沐雪哥,他头一次感到这三个字竟会是如此的特别,但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是他第一次好好观察伊依,她的头发黑黑的,刚好到脖子的位置,靠近左耳的位置,一根红皮筋扎起了一小撮头发,显得异常的可爱。
嗯,我不是你哥,别乱叫。
沐雪的叮嘱让伊依反倒笑了起来,她噘着嘴俏皮的反驳道:我偏要叫,我还要让杨菲也叫你哥,哼,杨菲姐,你叫一个,叫他一声哥。
杨菲脸一红,又追着伊依跑了。
这是沐雪第一次跟两疯丫头接触,没料想让大家都那么尴尬,从她们羞红的脸颊不难看出,现在的孩子有了早熟的迹象,懂得了欣赏美丑何为,那颗颗丢在原野中的葡萄心,渐渐的披上了成熟的果粉。
陈老师路过沐雪面前斜了他几眼,歪着嘴想要说什么又没说。沐雪捡起地上的玩具,起身回了教室。刚进门老孔就一副阴险的表情望着他。
你瞅什么瞅,我脸上长钱了?还是何悦在我脸上?
老孔眯着嘴,得意的说:人算不如天算啊,沐雪,你怎么就那么招女同学喜欢呢,连你的东西都爱不释手。
沐雪看出老孔的不怀好意,揪着他头发:怎么回事,少跟我磨蹭。
放手啊,你放手,儿子还不打老子呢,你怎么动不动就扯你孔爷爷头发,你放开,放开我就说。
听到后面打闹动静,前面的苏苏慌慌张张的跑出了教室,逃命一样。
沐雪不明所以,又把老孔拽起来,这才道出缘由:你那日记本,哎呀,苏小小,拿走了。
啊?奶奶的,要你干什么的,怎么不看紧点呢,废物。
沐雪显然没骂够,但他要去找苏小小干仗,顾不上老孔了。苏小小一个人跑到了教室后身的窗户外,静静的靠在午后树荫的灰墙上,手里的日记本像本老式的相册,每一句从苏苏眼里过去的字句都像一首诗的符号。她听见沐雪找她唤她的声音,嘹亮,那是嘶喊和命令,但她义无反顾的继续翻阅着,当她合上本子的时候,将垂下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坚定的看了眼这个干涩的季节,眼睛拉上了一层早来的霜色。
沐雪则满校园到处跑,唯独没有来到这里,当他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苏苏又拿起了笔伏案。
苏小小你怎么回事,以后我的东西你少动。
沐雪瞪着雪白的眼睛站在她书桌前,嘴里吐出的字就像秤砣,重重的砸在苏苏的耳根,这是他第一次警告苏苏。
苏苏没有看他,也没有计较,看着手里的卷子对沐雪说:对不起。
你少来。
沐雪怒气冲冲的下到坐位,脸都快拧出水了,抱起班级的篮球就去文科班找寒阳,刚进门就看见杨帆跟寒阳在那打闹,又沉着头退了出来。
怎么样,还是我老孔够意思吧,人家文科生忙着培养文学情操,哪有空理你,你要不嫌弃,我跟你去啊。
赶紧给我走,奶奶的,陪好了我,晚饭我请了。
说着将球使劲扔到老孔怀里,打得他大气都喘不上来。
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沐雪跟老孔说:敢不敢翘课?
敢不敢?翘课这个词还是爷爷我带到这里来的,你问我会不会,简直笑话。
年轻的资本就是可以用时间去透支按捺不住的欲望,可以为欲望买单。但这种透支绝不是完全自由的。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学委就找到他两:杨老师让你两回去上课,别玩了,杨老师不高兴了。
哼,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老孔,把球给我,别傻愣着。
老孔刚把球给沐雪,就远远地看见宵老师出现在道上,想必是刚睡醒,手里没带物理课本,来到沐雪宿舍外面的水龙头旁边,接了几把冷水就开始洗脸,人民教师的伟大形象就这样被他洗到臭水沟里去了。随即,将湿漉漉的手往屁股上一抓,干了。
老孔经过宵老师上次的教训,那是吓得到处躲,兔子似的,一下就窜到一丛白桦树后去了。只剩下沐雪和学委立在那儿,宵老师边走边往这边看,嘴里的烟都快翘到了天上,眯紧的眼就像一柄剑,胡乱的砍着球场上的那道风景。
沐雪看了眼躲在树后面的老孔,摇摇头说:老孔,怂人,咱两还是给学委一个面子吧,要不他回去没法交差喽。
来到教室之后,杨老师用不满的眼神目送他两回到坐位,然后嘴里蹦跶着说:烂木头滚一道。
看他俩有些不太接受这个评价,杨老师只好把沐雪叫了起来:你说说你,最近越来越懒散,你跟什么人混不好,非要跟孔尚书,你看看你两现在,都快穿连裆裤了。你把我讲的那段课文念一遍。
沐雪受不了杨老师的这段评价,他看了眼苏苏,感觉自尊受到了极大折磨,马上跟杨老师变脸:杨老师,我不想念。
杨老师执教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一般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都是老师青睐的对象,也是同学羡慕的眼中钉,可沐雪给了这个狗屁道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为什么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杨老师你别问了好吗?
那你先坐下。
杨老师不像段老师那样冲动,毕竟在教师岗呆十多年了,这样的学生他一眼就能看出个一二,便不与他争论。
下课后班级同学都七嘴八舌的议论,很快这个抨击杨老师的事件便在校园四散开来。果然,晚自习刚结束,隔壁高三年级便过来膜拜了。
沐雪啊,我以为老孔呢,你可真牛,连我们班主任你都敢顶。
我不是顶他,我只是说出我真实想法。
沐雪,你冷静点,以后别这个态度对老师。
寒阳边洗脚边嘱咐他。
我什么态度?你不用管,你还管上我们班的事了,好好学你的习吧。
沐雪还在对下午寒阳没能陪他打球在生气,现在他一句话给寒阳怼回去,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苏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苏苏脱光了衣服那样,裸露的连皮毛都没了,那日记里,写满了对杨帆的回忆,那是些痛苦的表达,更是思念,也写满了他心理的现实状态。作为一个男人,他不想自己柔软的一面被一个熟悉得有些特殊的女生看见,他的安全感失掉了。
第二天他就朝同学借了打火机,一把火烧掉了日记本,从三楼顶飘下了片片的碎灰,但即便是这样,当他看见苏苏的时候,还是不敢抬起头来,他变得害怕看她眼睛了,他知道,那种感觉烧不干净了。
苏苏和沐雪的肩膀一擦而过了,那本该死的日记。
自那之后,沐雪再没见过苏苏和杨帆在一起过,仿佛她们的友谊随着那日记也走掉了。杨帆也很少混迹在他们圈子中,分班真的将感情给分散了。
沐雪看老孔趴在桌子上静静的看着后门口,像一只馋嘴的癞皮狗,给了他头上一下:别想了,想有什么用,你要真想那何悦啊,出门左转拐进去就是,别趴在这里思春。
老孔摘掉耳机,反驳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育爷爷,爷爷是时机没到,等有了合适机会,一举拿下,你还是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吧,喜欢人家苏小小又不敢说。
沐雪一把捂住老孔嘴巴,脸臊红的发亮:你瞎说什么,没有的事,别坏了我的名声,以后再说我饶不了你。
嘴硬,虱子长在谁身上,谁痒谁知道。
沐雪扔下笔,用手肘子怼了老孔一下:诶,老孔,说真的,你觉得你跟那何悦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一个温柔,一个洒脱,正正好好。
哼,我看一个是凤凰一个是鸳鸯,根本就凑不成一对。
爷爷揍死你。
沐雪起身要跑,老孔那头凳子就翘下去,倒在地上来了个狗吃屎。然后爬起来撵了出去。
老孔一出去,文科班同学便蜂拥而出,人群让他撞开一个大口子,一下跌到了文科班数学老师身上。
老孔你眼瞎啊,走路不看着点。
何悦情绪激动不是没道理的,文科班数学老师还没过实习期,带了这般混世魔王,谁都知道选了文科的人有几个数学好的,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数学老师会被调离的结果了。同学们跟着老师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亲眼看着她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还在燃烧的蜂窝煤用钳子荚了出来,一盆水浇灭了,刺啦一声结束了她的高中教学生涯。
寒阳作为班级代表,跟临行的老师讲了几句:老师,都是我们害了你,我们这帮人没好好听你讲课,考试也稀里糊涂,我们要是多考几分,也不会把你逼走,我们……
你们能多考几分啊,别给自己找责任了,文科生就是文科生,不要学我们,把自己压力搞这么大干什么。
老孔不知何时混在了人群中,一下成了害群之马,把文科班的所有人得罪了。寒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赶紧走,谁知道老孔还幸灾乐祸的抱着肚子看热闹,被何悦揪着耳朵拖出去三米远:你这个老鼠屎,跑我们班来搅和什么,知不知错?
知错了,姑奶奶,知错了,我这耳朵还有大用处,你轻一点,轻一点。
赶紧给我滚,再来添乱我饶不了你。
老孔跌跌撞撞退了出来,看着那位数学老师,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哎,就剩十个老师喽,再过两年老师走完,我也滚蛋喽。
理科班的数学老师临危受命,带起了老孔眼中的“文科生”,这次老师的调离,对文科班来说产生了很大影响,寒阳第一个站出来鼓动大家积极性,第一件事就是集资给新来的老师买了个果篮,以表诚心。随之,晚自习前的一小时活动成了文科班的娱乐时间,寒阳要组织一次旷日持久的娱乐活动,以此提高班级同学积极性。
杨帆,你跟我做活动策划吧,我把我的想法说说。
寒阳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就是杨帆,在文科班他两无疑是最熟悉的人,杨帆理所当然的答应了。
寒阳把杨帆的同桌撵走,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想让大家主动报名出节目,唱歌跳舞演小品,什么都行,现在我还没想好舞台设计和细节策划,你有什么建议吗?
舞台设计?还设计什么,到时候把中间桌子一拉,全部靠到边上,教室中间还不够用吗,至于细节嘛,我看就排个节目单得了,实在不行我当个主持人,你领着班长几个维持一下秩序,这就差不多了。
寒阳想了想,补充道:再凑点钱,买点瓜子水果放桌子上,大家边看节目边吃点,要干咱们就好好干。
哎哟哟,你真能折腾,又是吃又是闹,哎,你决定吧,我负责配合。
杨帆把手一摊,甩开了责任。
想法好是好,但集资成了问题,大家手里头单生活费就够紧张了,再匀出来搞点娱乐,还怎么吃饱饭。
何悦作为班长,利用课间时间宣传了一番:同学们,现在咱们帅气的寒阳同学和美丽的杨帆同学要让大家娱乐娱乐,大家能不能慷慨解囊,配合一下集资呀?
谁知一提到集资,大家呼啦一声,又都各干各的了。寒阳摸摸兜,想起了自己阔绰的时光,不觉心头阵阵不快,杨帆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让大家感受到活动的乐趣,只要大家感兴趣,以后集资就没问题了。
哎,要是韩天那臭小子在就好了,保准让他掏一笔出来救济救济。
一提到韩天,杨帆想起来当时沐雪跟她说过的一件事,那天晚上韩天躺在医院,老板娘跟沐雪和老孔说:你们啊对韩天还是不了解,虽然他爹有钱,但他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学校那个苏家的女同学,当时韩天给她家拿了两千块,你们不知道,那可是他自己的私房钱,他爸是商人,不给苏家工伤费是因为按照法律办事,那没有错,韩天这孩子有情谊啊,自己拿了两千,多有情谊。
每当杨帆回忆起沐雪跟他说过的这席话,心里都难受的不行,她觉得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心里想什么永远也猜不透。
杨帆,你发什么呆呢?
寒阳打断了杨帆的思绪,杨帆噘着嘴说:有本事你自己掏啊,你可真能耐,人家都走了你还惦记着人家的钱,别动歪脑筋了。
杨帆的话不知怎的,戳到了寒阳内心深处那藏了很久的自尊,让他没有还嘴的余地,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那双鞋,穿一年了。
他的本事早就丧失了,也没了能耐。
他将这句话活生生的从心里扯了出来,那滴下的血淋在他的伤口处,再次提醒他,他已经成了穷人的孩子。
当天晚上他就张嘴朝老孔和沐雪要钱,老孔从深不见底的裤兜掏出随身听:我还一屁股债等着还呢,你没看见我这两周饥一顿饱一顿啊,也不说接济接济我,太不够意思了。
沐雪摸了摸兜,拽出张皱巴巴的人头:这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你用剩的给我找回来吧。
不知是不是从分班开始,大家的话变得简洁而冷漠,没有了多少玩笑,好像这段交织的友谊静止了。
寒阳从熄了灯的宿舍中,接过沐雪暗光中递来的那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