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的果敢和机智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表扬,然而他鼻子上的那道疤痕却也永远的成了抹不掉的记忆。
苏苏说,对不起!
沐雪说,这样才有男子气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帆这个人一点点从沐雪的记忆中洗涤褪色了,他渐渐的发现,对于杨帆的感觉,是依赖,是熟悉,是从小的朝暮相见,却没有半点的你侬我侬,是擦不掉的友谊,也是拼不好的月圆。而苏苏,一种陌生的闯入,一次新奇的冲击,却可以抓到那皎洁的月圆花好夜。
苏苏离开医院,大家也都开始了漫长而煎熬的寒假,各自为散了。
老孔带着两本小说,连书包都没拿就回了家,校门口分别的时候,他仰着头嘲笑大家:虚伪的你们就继续虚伪吧,爷爷我终于可以好好看几天书了,寒假作业就是糊弄人的鬼,你们一个个还成了信徒,简直无知。
你懂什么,个个都像你一样,学校早晚要黄摊子。
何悦,轮不到你教训我,当了班长也不能多长几根毛。
老孔对何悦确实是存有芥蒂的,毕竟是何悦接替了他班长的职务,将她视为眼中钉对于叛逆期的年龄段来说不足为奇。
杨帆也上了他爸的摩托车,剩下沐雪和寒阳立在门口。
期末考怎么样,沐雪?
不怎么样,感觉我就要葬身于此了,你呢?有感觉吗?
感觉?你说的是麻木吧,有啊,我感觉现在特别糜烂,心都快丢失了。
别忘了我们写下的梦。
亏你还是个高中生,那些烂漫的脑残行为你还放在心里,那种东西,哎,不要留念最好。你回哪儿?你外婆家还是你奶奶家?
回哪儿?我还没想好,你先走吧,我随后。
寒阳无奈的瞅着沐雪,上了自行车:实在不行,就去我家,随时欢迎。
寒阳离开的背影成了沐雪整个假期中最为温暖的一道光,因为他去了外婆家。
虽说不是从小寄人篱下,但沐雪的介入,给一个饱满的家庭添了一份堵。舅妈指桑骂槐的言语在过去的一学期中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
除了吃饭,沐雪始终将自己关在屋里面,就连出来上个厕所都小心翼翼,因为他的多余显得太过明显,他不选择出屋门是不想同舅妈发生哪怕眼神的交流,因为舅妈从来不看他,跟他不会有任何的言语,这让他感到极其痛苦,那种冰冷的暴力就像一剂毒药,火辣辣的填塞着沐雪的自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就在桌上放着,但他不敢给父亲打,打电话是花钱的,他怕舅妈交话费的时候被无形多出的长途费给烧坏了脑子,他不想给自己惹事。每次听到外婆在屋外叫他吃饭的那一刻,他是最难熬的时候,他往往要纠结好半天,或是要找到说服自己出去的勇气才敢打开那道门,然而每一次走向饭桌,他提交给大脑的理由都是那饥饿难耐的信号,他难以抵制肠胃打架带来的刺激,他承认精神抵不过食粮,端起了沉重的饭碗。
那是一个难熬的寒假,漫长的隆冬,弟弟放假后就不知了去向,想必是在奶奶家,但沐雪确定不了,更没有办法了解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即便有,也不敢轻易告知要去寻求弟弟,规矩是人家的,作为客人的沐雪很多事都不敢私自做主。
不要到处跑,脚不要那么野蛮,你爸你妈把你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你负责,到处跑,出了点意外谁负得了责任。
这是舅舅最常对沐雪说的话,而舅妈的话可就直接多了:你家爸妈一分钱不给我们,你每周的生活费都要我们垫,一回来就要钱一回来就要钱,我们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
凡此种种的叫唤让沐雪躲在被子里不敢喘气,时间长了,他甚至觉得那是父母的没用致使他陷入绝境,从而在心中建立起一堵厚厚的墙,隔开了父母所谓的关爱。
临近春节,沐雪的大姨偷偷的送来两件新买的毛衣,拖外婆交给沐雪,不敢让舅舅和舅妈看见,怕引起闲言碎语。沐雪那时候就明白这之中的微妙关系,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把新衣服穿到外婆家。
现在,横在沐雪心中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开学后的家长会,父母是指望不上了,现在他唯一还能寄予希望的就是舅舅,毕竟有血缘关系,他以为会行得通。
家长会?学习的时候不叫家长,考完试就开会,那就是批斗会,你看看我们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你表弟的家长会我都没开过,再说你也知道你舅舅我大字不识一个,不去不去,你就说家长没时间,我就不行你们老师能把你煮着吃了。
沐雪退缩着身体回到屋里,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离开了那个冰冷的院子,那书包里的作业乱七八糟,看不懂的数学物理题跟现实能有什么关系,沐雪还想不通,当生存的幸福感逐渐远离,拼死追求理想又能如何呢。
开了春的校园还没得见一场雨,一切都显得干巴巴的,没有灵气,也没有春的气息。远远地,沐雪就看见苏苏挽着他爸爸的手走进了教室,随之进入的还有其他同学的家长。他一个人靠在木棉树下,心里跟着了火一样,他一想到段老师那尖锐细小的眼神,就感到万根钢针扎到他的脊椎,将他的灵魂给扎的千疮百孔。此刻的他,恨不得掉下根树杈砸死自己,他可不想家长会上被段老师数落一通。
这时候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也就十一二岁,白白胖胖,眼睛跟个馒头似的,他朝沐雪这边骑来,并挤出个孩子的笑容抛给他,自行车在木棉树下停下了,他走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不说,将沐雪的身子扒拉开,那木棉树下面有个窟窿,他将手伸进去,掏出一把玻璃珠子,揣进裤兜,然后上了车,又对着沐雪笑了笑,一个字也不说,沐雪很好奇他耳朵里塞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孩子叫陈童童,是政教主任的侄子,残疾人,小时候小儿麻痹注射疫苗的时候出了差错,伤了脑神经,成了聋哑人。
陈童童的笑容让沐雪觉得春天还是有的,他回忆起自己猪狗不如的童年,联想到现在的自己,却也觉得是种难得的奇迹,他突然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庆幸的感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相比从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就像从前他见着女孩子都吓得到处躲,现在居然知道什么叫好感什么叫憎恶,居然也会在同学面前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帅气这个词若不是他寒酸的外表减了分,想必会让他更加的自信。他坚信过不了几年,他的生活将更上一个台阶。
从地上起来,抹了抹屁股上的灰,他硬着头皮从教室后面插了进去,像一把坚实的匕首,冰冷而无情的坐在了自己位置,和同桌的母亲聊了起来。
你家长呢,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沐雪就行,我家长有事来不了,我自己替自己开这会了。
哎呀,你可真懂事,我家吴森那个兔崽子,我说我没时间吧,还非要让我来,说什么不来的话老师要……
各位家长,欢迎您们的到来,这是华侨中学高一三班第一次家长见面会,大家安静一下,我做下自我介绍。我叫段琪轩,是班级的班主任兼化学老师,首先我点一下名,各位家长都配合一下。
还没等段老师点名,他就看到了不合群的沐雪,眼睛盯在沐雪身上的那一刻,沐雪下意识的回避了一下。
你给我站起来,段老师用眼神指明了点到名的人就是沐雪。教室后门,老孔他们凑成一小撮,为沐雪捏了把汗。
你家长人呢?
沐雪徐徐站起来,很不自信地说:段老师,我爸妈不在家,来不了。
来不了?你自己看看,整个班级就你的家长没来,你要是成绩好也就算了,你自己看看你的排名,都没进第一张纸,既然你爸妈不管你了,那我们老师还操个什么心,你爸妈电话是多少,开完会我打个电话问问。
沐雪的脸一下就白的发青:没有,没有……电话。
沐雪不敢正视段老师足以说明他的心虚和不实,段老师白了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沐雪终于忍受不了这般羞辱,站起身直接出了教室,这种不尊师重道的动作可是老孔的招牌,却无形之中竟在沐雪身上演绎起来。出了教室,沐雪就在教室外面的IC电话亭播下了他不常按的号码,那边嘟嘟了好半天才接了起来,还没等说话,沐雪的眼泪就刷刷的渗进了嘴角。
他什么话都没说,语言能力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委屈给压弯了,呜呜呜的抽泣不停。
那边父亲也着急,听沐雪也不说话,就知道在那哭,一下就发起火来:你这个娃娃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你说啊,你是想把人急死啊,从小就闷不啃声,都这么大了,也不改改,你以后要怎么办啊你。
爸,我没事。
沐雪受不了父亲的抱怨和责备,抽出了IC卡,当他转身发现寒阳一行人用安慰的眼神看着他,那久违的自尊心又像被脱光身子的女人,在肉体中四处躲藏,刺的沐雪浑身上下皮骨瘙痒难耐。
杨帆和苏苏心领神会,跟着沐雪离开了现场,打算安慰安慰他。就在这时候,只见老孔的父亲站了起来,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和老孔一样,人字拖成了标配,那单眼皮冷酷的样子透射出的似乎是傲慢的成分,但显然,眼下的冷酷不是冷酷,却是茫然和惊悚的混搭。当段老师用轻蔑的眼神说“孔尚书的家长站起来一下”的时候,口吻里真切的流线出几丝亢奋和不满,亢奋是因为段老师终于要掀开嘴皮子让舌头好好活动活动了,这可是家长会热门的话题,不满则是因为老孔没有尊师重道的意识,这种不满,纯属带有个人恩怨在其中,但现在,这个老实的农民就要被这亢奋和不满调教一番了。老孔一看情况不妙,翻身就要进去和段老师叫嚣,让寒阳一把拽到了地上,然后直接将他拖到了篮球场。
段老师见孔爸爸站好了,便开始发话:各位家长,这位是孔尚书的父亲,今天我要特意介绍一下班级的这位学生,孔尚书是班级以前的班长,后来为什么就不是班长了呢,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作为班长,不但不带头好好学习,搞好班级气氛,还三番两次玩忽职守,恣意妄为,学习的事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一个,这个学生缺乏起码的礼貌,对老师同学是一点都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跟老师回嘴,动不动就辱骂同学,一不高兴扭头就走,你们说说,这样的人还能当班长吗?你们再看看他的成绩单,倒数第五,这可不是尖子生的水平啊,所以我想问问孔尚书同学的家长,你们在孔尚书平时的教育督促中,有没有刻意的去纠正他这这些方面的缺陷?
段老师话音刚落,教室便陷入了躁动当中,家长们对着孔爸爸指指点点,添油加醋的话直往他身上泼洒,特别是孔尚书同桌的家长,被吓得干脆离开了椅子,直接去了后墙站着,生怕自家的孩子沾惹了老孔的恶习,子之过似乎都传染到父亲身上,身边的家长一个个都歪着身体,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孔父亲的拳头都快拧出水来,要是有个地缝,估计早钻里去了,他把抵着的头抬起来,认真的看着段老师,抱着道歉的姿态,不紧不慢的说:段老师,我家儿子让你操心了,回去之后我严加管教,不让他再祸害班级了,也请你给他改过的机会,我家儿子我还是相信他的。
老脸无光的孔爸爸遭受了老孔上学以来最为丢脸的家长会,以前的家长会,老孔可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尖子生,那班主任都是要提出表扬的,都说女大十八变变的是容貌,子大十八变,变得可是那涉世的心呐,如今的老孔可谓名落孙山,一人遭殃殃及池鱼。估计他父亲心里也不图光宗耀祖,但最起码别被别人指着鼻子刨祖坟的骂啊。
家长会结束,老孔就不知了去向,他父亲满校园找,手里拿着一根从梧桐树上掰下来的棒子,那架势真是瘆人。找不到老孔,老父亲只能乖乖的回去了,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寒阳想起了自己那父亲,他为老孔难过,但也为老孔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高兴,毕竟,有一个为自己操心的父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沐雪坐在乒乓球台案上,双手插着裤兜,他脸颊上骚红的羞辱感还没完全退却,杨帆和苏苏站在他身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春日的阳光从冒着酥芽的树梢上洒到这个温暖的下午,闭上耳朵,仿佛能听到生命搏击的声音,一股沉闷的春光好像马上要从泥巴里挤破头皮,开始手绣这青春的画卷。
看,红色的花,沐雪,你说的,木棉花开了。
苏苏迎着那零星的火红望过去,拉拉沐雪的衣袖,沐雪扭过头,火光打在他敏锐秀气的脸庞上,映出了春的潮红。
花开了。
他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