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聚光灯让这群孤寂的孩子有种迷失的错觉,或是彷徨的无助,那种强烈的怯懦感很自然的提醒着他们: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去吧。没错,当差距开始分割这个世界,现实也有了不同的层次,对于沐雪和老孔来说,县城的灯光好比现实里的地狱,但为了苏苏,地狱就地狱吧。好在对于寒阳和杨帆来说,这里没有达到地狱的地步,贫富之间的距离将面对世界的角度分成了怯场和无畏。
下了车,老孔贼眉鼠眼的看了看四周的商贩铺子,仿佛那是道封闭他心智的天门,让他极其不自然,身体跟着了火一样,脚步随之变得小心而谨慎,好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扰他一样,一匹受惊之马好像钻到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肉皮层撑了起来,完完全全的改变了他。他的那些狂妄自大被折磨得没有样子。
在出车站门口的拐角处,一位四十多岁,斜挎个花布兜的妇女饥渴的看着沐雪一行,她的脸横肉交错,虽然天色已晚,看得出女人的肤色还是透着一股烧焦的抹布味,油腻而粗糙,说起话来更是油星满天飞。
哪里来的,我说你们几个,要不要找点事情干干?
女人上来就开始拉拉扯扯,一把就相中了杨帆,她那粗壮的大手抓着杨帆就像抓了只耗子。
干什么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放开她。
寒阳从小在县城长大,是他们几个当中见世面最多的,上去就将那只粗手从杨帆的衣襟处撕开。
女人斜了一眼寒阳,搓了搓手,随即掏出一把瓜子边嗑边说:饭店商店都要人,最近这城里也有洗车店了,正缺人手,你们感兴趣就上车里等着,马上给你们送过去。
女人说着,指了指停在五十米开外的一辆面包车,车里一点光亮都没有,看不出里面有人的样子。
不需要,我们找人来了。
老孔急着证明自己对县城的适应能力,张嘴开始搭话,恢复了原有的气质。
谁知女人一听说来找人,兴致更起劲了:找人那还不好办,你们找什么人,这城里的亲戚还是村里的朋友啊?
何悦都快急死了,随即说出口:我同学丢了,好几天了。
女人一听,赶紧将瓜子揣起来,捋一捋舌头,很严肃的说:这可是大事,你们先别着急,我认识个朋友,就在派出所工作,我带你们去打听打听?
寒阳扯着大伙就要走,根本不愿再继续交谈下去。
寒阳,你别着急啊,先问清楚了。
杨帆打断了寒阳,然后转头继续和女人搭话:阿姨,我同学三天前就出走了,你平时都在这拉客吗,不知你见没见到?
我的眼睛就跟那老鹰一个样,从我面前走过的,别说是人,就是过街老鼠我都能记住,你们说说你同学什么样?
高高的,头发齐腰,很直溜,长的白白净净。
沐雪一口道出了苏苏的长相让大伙都很诧异。
哎哟,听你一说还是个俊姑娘呢,怎么就走丢了呢。这要是遇见坏人可不好办了,可别让人贩子给绑走了,要是遇到买卖器官的,哎,千万别遇到这种事。
女人煽风点火的一席话把大伙急的上蹿下跳。何悦握着杨帆的手,瑟瑟发抖。老孔不住神的望着沐雪和寒阳,几个人的脑子就跟塞了浸过水的棉花一样,涨的思维直往外冒。
女人看了眼不淡定的一行人,作出思考的模样,然后咳嗽一声:你们说这个姑娘,我好像真看见过,我记得那天……
你看见过?在哪儿,那她去哪儿了?
着急什么着急,你们让我想想,额……那天,她下了车,没走几步,就让洗车行的招工头领走了,没错,就是那家洗车行。
你别绕弯子,能带我们去吗?或者你要知道是哪家,告诉我,我们自己过去,你忙你的,我们就不麻烦了。
寒阳还是有些忌讳路边的陌生人,这是他从小生活在县城的经验,这种人来人往之地,骗子一把一把的,眼前这位,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但女人的话把另外几个弄的不要不要的,算是彻底镇住了他们。
去倒是可以,你们几个留下,我带她两去就行。
女人指着杨帆和何悦。
那怎么行,让两个女同学跟你去,坚决不行,你就告诉我地址,我在这里长大,能找到地方。
寒阳继续跟女人周旋,不肯妥协。
我的车上坐不了你们几个,里面堆满了东西,我一个小中介,本来时间紧,又不挣什么钱,看你们可怜才答应帮帮你们,不去就不去吧,赶紧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事,女人说着,又去招呼新下车的乘客,套路还是那几句。
寒阳给了沐雪一个眼神,意思是赶紧闪,杨帆和何悦着急的连连跺脚,无助的看着老孔,老孔那一套现在不灵验了,到了这地方,他的特色发挥不出来,只能听寒阳的。
哎哟,两个姑奶奶,你两着急,我们也着急呢,听寒阳的,先离开。
谁知道刚刚拐了个弯道,寒阳一个急转身,将一行人剜到身后,看了眼那女人,放低音量说:这个女人有问题,沐雪,你跟老孔去盯着这个婆娘,我带着杨帆和何悦先上我爷爷家,安顿好她两,我顺便跟我爷爷打听一下县里的洗车行。不管这婆娘有没有问题,两个小时后你两想办法打听到洗车行,然后再碰头交接。
说着,寒阳就将手腕的电子表交给了沐雪,这是沐雪人生中第一次戴手表,也是头一次感到手表的分量那么重。戴好手表,就兵分两路了。
两个小时不到,寒阳在爷爷的告知下找到了那家洗车行,可惜店门已经打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路边一个卖卷饼的老大娘,操着外地口音,一看就是来这里谋生的,看见寒阳蹲在店门口,大娘吆喝起来,寒阳站起身摸摸兜,比脸还干净,又很自觉的蹲下。不时的朝着两个路端张望着,等着沐雪和老孔的汇合。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呈跳跃的一个点,从路的东面蹦过来,恨不得一步迈出去十米远。等来到寒阳身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寒阳凑上去,看着老孔惊慌的亮脸色,诧异的问:老孔,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沐雪人呢?
等等,哎……哎,我喘口气,那个沐雪,他啊,他在……
有屁快放啊,老孔。
现在孔爷爷也不当爷爷了,终于有点人的样子了,等他捋顺了嘴里那口气才着急的说:盯着人呢,寒阳,出大事了,不得了了。
老孔边说边拍着大腿,恨不得把肉给撕下来。
出什么事了,你快点讲啊倒是。
那疯婆娘,那婆娘把苏苏给卖了,这可怎么办啊,寒阳?
你具体讲清楚点。
我们分开后,那婆娘就上了面包车,还拉了个小姑娘上车,幸好面包车灯瞎了,开的慢,要不然沐雪我两怎么撵得上,这挨千刀的车带着我两绕了好几个圈圈才拐进了一个胡同,开了二十多米就停下来我两一句话不敢说,疯婆娘下车后领着那小姑娘就进了一个院子,门就关上了,等面包车也走了,我两才敢跟过去,然后那院子里先是传来女娃娃的哭叫声……
苏苏?
寒阳有些等不及了。
不是不是,苏苏哪是那个叫声,呸呸呸,哪是那个哭声,叫了几声就没有动静了,我两好奇啊,想看看里面怎么回事,他爷爷的城里的门就是不一样,那门缝怎么就那么点,老子硬是没有看到里头,后来没招了,沐雪驮着我,我直接跳到了那墙上,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苏苏?
不是不是,一大堆姑娘啊,寒阳,你是没见过,一个个,啧啧啧,哎……
老孔,你他妈想什么呢,后来呢,你接着说啊,别顾着做你的春梦。
那些姑娘嘴巴都拿胶布裹上了,全部坐在屋里头,手好像也被绑了,几个男人在里面又劝又哄,最要命的是,苏苏就在里面,你说老天这是怎么了,寒阳啊,你分析分析,她们是要被卖了还是要干什么去啊?沐雪那边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状况,我是一分钟没敢耽搁就来跟你汇合啊,现在怎么办呐?
别慌别慌,老孔,稳住。
说别慌的时候,寒阳自己也慌张的不知所措,那卖卷饼的大妈好像听懂了老孔的话,隔着马路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过来:快报警呐,你们遇到人贩子了。
对对对,老孔,苏苏爸妈早就去报警了,现在咱两赶紧过去,不能再耽误了。
我也去,卖卷饼的大妈不知咋了,连家伙事都不要了,扔下了就跟着老孔屁股后面跑。
来到派出所的时候,苏爸爸和苏妈妈已经哭成了泪人,值班的民警无精打采的盯着电视机,没有一点办公的心思。
叔啊,你们报案没有?
报了,都报了两个小时了,这位小警察说让等着,他们人还没有回来。
寒阳不乐意了,碰碰碰敲了几下值班室的窗户,吓了那民警一大跳,他有些恼怒的打开窗:干什么干什么,毛毛愣愣,没看见都休息了吗?
报案,我们报案,赶紧,再不抓紧要出人命了,警察叔叔,你们其他人呢?
报什么案报案,着急也得等着,现在都下班了,回家了,没人。
民警很不耐烦,一看就属玩忽职守的典型。
有人贩子啊,警察叔叔,求求你了,你赶紧给打个电话,再不去真赶不上了。
小民警一听人贩子三个字,一下精神了不少,近三个月,县里接到的人口失踪案不下五起,但一直没有头绪,这几天大家都疲惫了,没有了精神头,人贩子的踪迹半点没摸着。
你可不能乱说话啊,我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小毛孩子?
老孔这下终于急了:就你这样还好意思穿警服,脱下来给你孔爷爷擦屁股我都嫌脏,还人民警察呢,狗屁不是。
老孔你别说了,警察叔叔,你先打电话。
寒阳夹在中间扮演老好人,小民警被老孔的话给骂得晕乎乎的,一时回不过头来,明显是被老孔给镇住了。
诶诶,你们先等等,这就打,这就打。
打通电话后,小民警先是数落了一下老孔几个,但当他提到发现人贩子的时候,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就骂过来:有人贩子你还睡觉,你是不许想干了,耽误了时间我第一个把你开除了。
怎么说的?
所长说他要请示刑警队,我们派出所人力有限,你们反映的情况有点复杂,怕人手不够。
老孔那个着急啊,沐雪那边随时都会有危险,要是让里面的人发现了他,后果会如何谁也不敢保证,看样子那人贩子对男人不感兴趣,要是发现了沐雪,不得被生煎活刮啦。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两辆改装过的依维柯警用车载上了老孔和寒阳,两个老人被要求留在派出所等消息。顺着老孔指示的路标,警车停在了离胡同百米外的岔路口。二十多个刑警加上派出所五名同志,步步为营,跟着老孔的步子。等老孔接近那道门的时候,发现沐雪人不见了,他吓得打了个寒颤,浑身钢针刺痛,跟民警指了指那道门。
刑警同志侦查一周后,确定了情况属实,决定先不往里冲,因为里面情况是什么样,谁也摸不准,现在沐雪人没了,是没捉进去了还是怎么了,还不能加以猜测。
采取的行动是,先分派四个刑警将胡同两端的道封死,不允许任何车辆进出,同时做好跟路人的沟通工作,其他人等到天亮,里面只要出来人就拿下,不出来人,天一亮,分三个分队行动,其中两个前后包抄,从墙上翻进去,因为确认院子没有狗,不用担心会打草惊蛇,剩下一个分队在门口拦截。同时,趁着天黑,需要一个同志进去摸清人贩武装情况,便于开展行动。
沐雪此时被捆绑在屋子的一角进行拷问,大致的意思就是还有没有同伙,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谁派来的?沐雪期间不敢看苏苏一眼,生怕人贩看出什么破绽反而害了苏苏,所以沐雪硬是咬着牙不表露缘由。那人贩急眼了,揪着沐雪的头发将他按到墙上,一只手就往他脸上打,还说要抠了他的眼睛,让他长点教训。
苏苏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胆早就被吓坏了,现在她仅有的一点神志也就勉强能分辨出眼前有人又被挨揍了,甚至连男女都辨识不清楚,更别说指望她能认清沐雪。
沐雪用余光照耀着苏苏,他感觉到苏苏的身体紧紧的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抽走气的玩具玩玩,一点神色也没有,心急如焚的沐雪还不知道老孔有没有把消息带出去,救援的人到底来没来,挨了一顿打之后,他终于不作声响,乖乖的看两人贩喝酒吃肉。说实在的,他也想吃一口,那么香的饭菜,将饥饿的绦虫一条条从身体里勾了出来,他咽了咽口水,看两人喝的猫狗不分,开始搭话。
大哥,这些姑娘要拿来干什么啊?
干什么?干什么也是你问的,给我闭嘴,再不老实,给你几棍子。
酒又过了三轮,那婆娘突然从电视柜后面钻了出来,那里是个暗门,他们一行人在地下赌博,等天一亮就负责发货。婆娘一上来就给了个酒醉的汉子一巴掌:喝喝喝,你长了几个脑袋,里里外外不好好看看,给我拿点钱。说着,那手就不自觉的往男人裤兜里掏,掏了半天,连个鸟都没掏出来,这把婆娘给气的,踹了他几脚:要你有什么用,看着点时间,四点发货,这些妹子全都给我送下来,至于这个背时鬼,也送下来。
沐雪一下子反应过来,臭婆娘的意思,连同自己在内的这些人,全都要进入地下,下面难道有暗道通到外面?
这下坏了,沐雪一下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老孔他们没来,或者来了再外面等着,肯定会误了大事,他辗转着身体想要干点什么,最起码把消息送出去。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害怕了,在这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被父母抛弃掉的孤儿,再没有比那感觉更糟糕的事了,但眼下的状况事关生死,他一下就改变了对于痛苦的定义:生命贵于一切。这六个字一下占据了内心,增加了他的恐惧感。但一看到苏苏,他又变得犹豫起来,他一方面觉得自己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置生死于不顾的境地,一方面又想当个英雄。
这种紧张的矛盾感就一直折磨他到三点多,他的身体出现低血糖,头脑晃荡起来,突然他被手腕上的表给惊醒了,时间显示三点半,按照那婆娘的意思,马上苏苏就会被他们带走,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失去一个人是不可以的,在身体出现生理代谢削弱的情况下,他一下就失去了对自我生命的兴趣,转而关注起别的人来。
老孔,你他妈的在不在啊,你要是在的话,赶紧进来,人要被送走了。老孔,寒阳,你们他妈来没来啊?你们……
飞来的啤酒瓶砸中了沐雪的鼻子,鲜血从口鼻中分娩而出,堵住了他的嘴,突然,一口鲜血呛进了喉咙,头一晕,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个人正好是苏苏,苏苏的脸在点滴的作用下开始有了一丝红润,那是苏苏睡着的样子,那是沐雪第一次看见,就像睡在身边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