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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

373.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又是一封责备信,我是这么理解的(那种德语——但这不是不理解的原因——与以前相比有点特别,倒不是不正确,完全不是,但却是特别,就好像您很少同讲德语的人待在一起似的),您非得不断地责备我吗?我加在自己头上的责备难道还不够多吗?在这方面我还需要别人帮我一把吗?但我当然是需要有人帮我一把的。其实您是有道理的,我在一次不断恶化的真实的沉船事故中拼命找着一根虚幻的横梁,以致我也许对其他一切的干扰只有生气。尤其是信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来信,信件能使我愉快、感动,使我崇敬欣赏,但以前我觉得它们的数量比我所需要的多得多,太多了,使得我现在不再能把它们视为生活的一种重要形式。我没有被书信所欺骗,但我用书信欺骗着我自己,整堆信件最终被付之一炬时会产生一种温暖,而在此之前好几年,我实际上已经用这种温暖在温暖着自己了……

马克斯的长篇小说 对于我有着重大的意义。可惜我不能把有些内容(比如那个间谍故事、那个青春时代的日记的故事)从您的眼皮底下抽掉,让您能够看到这本书的深处。至少在我看来,这些故事是妨碍这一点的,但对于这部长篇小说,它们却是必不可少的,这正是它的弱处。您不妨花一番力气透过它们去看实质,这是值得的。

对《山羊之歌》您只字未提。

您也许收到了有关钱币的调查报告吧。

明天我要寄几本杂志来,《火灾星》 我只收到了第1期。星期五我去斯平德尔米勒,呆14天。但愿这段日子比近来无眠的3周好过。在过去的3周中,事情发展到了极限。这种极限我在玛特拉尚未遇到过。

您将怎样设计您的未来?我还没有找到住房,不过,据马克斯(数天前在伊姆卡做过一场报告)讲,在伊姆卡附近,可寻到为大学生们而设的、美妙、安静、舒适的消闲处与书房,及躺卧场所和浴室等等,但无过夜的住所。

祝您生活愉快!请代向格劳伯尔致以衷心的问候!

卡上
〔1922年1月底于布拉格〕

374.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在斯平德尔米勒,环境绝妙。头几天还好,可现在失眠了,失眠以至于绝望。不然,我可滑雪、登山。山够高,且陡,但不会对身体有特别的损害。我未注意温度计。奥特拉也许已写信告诉您下学期什么时候开学。祝您生活愉快!再见!在经历了一年半的山区生活、荒凉的山区生活后,您现在又投身于城市的怀抱了!

卡上
〔明信片:1922年1月底一斯平德尔米勒〕

375.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这里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很好,远胜于玛特拉;在我的第二印象中,此地的精灵们苏醒过来。但我很满意,这儿太妙了。若能保持这样子,我会康复的。我已乘雪橇滑过雪啦,或许甚至还会尝试一回滑雪板滑雪。祝生活愉快!近段日子你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期盼着从杉道来的消息。

你的
〔风景明信片,邮戳:1922.1.31—斯平德尔米勒〕

376.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你不能来此逗留几日,非常遗憾。不然,如果走运,我们可整日爬山、乘雪橇滑雪(也许还可用滑雪板滑雪?迄今我已滑出了五步呢!)和写作;尤其是通过写作,我们会得到期望的结局,一个宁静的结局,并很快会到来的。难道你不想这样么?我现在的情形有如身处文科中学,老师来回踱步,全班同学做完功课回家去了,只我一人还在费力地继续增加我数学作业中的根本性错误,而让好心的老师等待。当然,这一点像所有对老师犯下的罪过一样,也会造成恶果。

到现在为止,我已度过五个美妙的夜晚,但第六夜、第七夜很糟,我的假身份露馅了。

你的
〔明信片邮戳:1922.2.8—斯平德尔米勒〕

377. 致约翰内斯·乌尔齐迪尔

尊敬的乌尔齐迪尔先生:

衷心感谢您寄来的书 它在实质内容上,但也在结构上使我感到很像伊万·伊里奇 !首先是韦尔弗的非常简单而又非常可怕的真实性(那可怕的“愉快的欺骗欲”),再就这位年轻人之死,那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喊叫,事实上人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等到能听见时,人们实际上已经走出几个房间的距离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再就是您那笔力雄健、并因而带来很多安慰的编后语。假如不是它来得太迟(这是安慰的天性所决定的),在死刑执行后才来,人们当然宁可把自己痛打一顿。伊万·伊里奇的经历也不外乎如此,只不过在《遗著》中更清楚,因为每一个阶段都特别地人格化了。

致衷心的问候!

卡夫卡上
〔1922年2月17日于斯平德尔米勒〕

378. 致M.E.

自某日光浴场衷心问候! 卡夫卡

亲爱的闵策:

我是从布拉格给您写信的。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毛病不在肺上,而在神经方面。您的信,我最近才收到,因为信都寄到了办公室,而我又许久未去那儿了。

祝你一切顺利!

卡夫卡上
〔风景明信片“巨人山之冬”。
邮戳:1922.2.22—维也纳〕

379.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我偏巧在斯平德尔米勒多待了几天,那儿的事情也不想再写了。这阵子白天人很倦,一到家就来了那封电报,是母亲的回电,所以字句与往日不同。接着收到了皮克(我对他恼火,或者他生我的气,他对我的了解,不过是前天我俩在一条巷子里擦身而过)的电报,继而是那些信函,这一切在我是一种折磨人的羞愧,还望见谅。今天上午护照退回来了,我即刻去交涉,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么简单的。他们对我说,这护照已延至一本护照所能有的最长有效期,该申请签发一份新的了,而且为此需要一张新照片。我并不是说,某个手握权柄的人或者一名外交官也办不成护照延期一事,只是要告诉您,我因您的布达佩斯之行、因直达列车、因您的窘困而作的一番申诉,听起来只是亲切友好,但未起通常的作用。因此,罗伯特,您还得寄张照片来。您没有贫困证明书么?疗养院的结账单上写些什么?您为何附上这账单?

衷心问候!

您的 卡夫卡
〔邮戳:1922.2.23—布拉格〕

380.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稍稍细察一下您信中的真实内涵,一切即刻就有转机。您恰恰只应知道,您是在给患精神错乱的人中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写信(医学毋庸置疑的一项功绩,便是引入了“神经衰弱”这一令人宽慰的概念来替代“精神错乱”一词,不过,因此给治疗造成了困难,此外还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身体虚弱与疾病导致精神错乱,还是更确切地说,身体虚弱与疾病即为精神错乱的一个阶段,意味着人准备走向不洁魂灵的安息与快乐之所),而且,别人如果不承认这点(但在其他情况下,基本上够了),便是在折磨他。——今天在护照办理处,我什么也未办成,尽管去那儿比上次早,但那地方挤满了人,我让人草草打发走了。明天我要早点儿去。至于免费,希望不大,我妹妹,如她所述,上次已试过一回,结果只是徒然。您不必给我寄贫困证明书了,寄一张照片来,挑张神态俨然如贵族公子、如某个卢登道夫少爷的照片吧。

最诚挚的问候!

卡上
〔明信片,邮戳:1922.3.1—布拉格〕

381.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很久没写信了,我知道,但我必须首先让您有时在来信中既亲切又恶狠狠地在我心中造成的羞惭有时间消失。

我始终感到最奇怪的是,您不时抱怨您在人们眼里(您称之为“亲切的好人们”)的地位。我还觉得“亲切的好人”这话很像您自己的写照。但由于我读到的是已经写下的,而又不是我写的这几个词,它使我感到与其说是真实的,不如说是可笑的,这是一种献给人类的生日祝词,含有许多掩去言辞本身的阴谋诡计。

现在您的第三封信已经寄到,有那么多问题没有答复,我对那些答案一无所知,只感到疲倦。我只能说,您来吧,走出那把您油都晒干的玛特拉,走入人群中,走入您远远超出您自己的论断、能够非常出色地应付、引导和使之兴奋起来的人群中吧。您将会很快认识到,在您的信中,在您手底下的信中形成的、在玛特拉时还不存在的幽灵也许就是我,而它又是吓得我拔腿逃遁,吓得我永远沉默的东西(并非它本身是可怕的,但与我联系起来就是如此);您将毫无痛苦地认识到,它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只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整颗心埋葬在自己体内的、用别人的钥匙把自己锁在屋里的人。但这个人有目可视,他将对您迈出的每一步深感高兴,对您与冲击着您的世界的巨大冲突深感高兴。别的情况吗?为了拯救我不受人们称之为“神经”的那东西之苦,一段时间来我开始写点东西,大约从晚上7点开始坐在桌旁,但这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像一个在世界大战中用指甲挖出来的掩体,下个月连这也得停下来,办公室的日子将开始了。

祝您在布达佩斯旅行愉快!

向伊龙卡问好!不管怎么样,情况终是可悲的。那些不良的壮举:解除婚约,放弃,抗拒父母意志——做得是这么少,而禁锢了那么多。

我有些书,我很想把它们借给您读,但邮寄太麻烦,且有风险,因为它们不是我的。

〔1922年春于布拉格〕

382.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译作我已交给费利克斯,可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译作带上。据说布拉格日报上刊登了类似的作品,只是没有这么多有趣的细节。不管怎么说,应当感谢费利克斯。

我刚给一位小姐写了封信,这是很长一段时日以来所写的第一封信,但谈的内容只是一项恳求,恳请她停止令我绝望的钢琴弹奏。在这地球上,我所要的那份深深的安宁,是不存在的。至少,我想有一年时间藏身于我的创作,不与任何人说话。那种最微不足道的琐事在损害我。

办公室工作月底才开始。但医生现在提出了异议,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不过,依我的感觉,肺部经受春天,不如秋、冬顺遂。

伊雷妮小姐在这儿。她明显变年轻了,变漂亮了(除了她用以盖住秀发的塔特拉便帽,在玛特拉,她也总戴顶我以为难看的白帽子,这次则是顶灰色的。这些我可不敢给她讲)。她可能不太喜欢我有时昏昏然的疲乏状态。但我对她则有一份喜爱,内心里对您的行动表示祝贺。

怎样安排您在这里的住宿呢?我一直还未能找到解决办法。但愿宿处有望。

您的 卡

附寄的评论也许会引起您的兴趣。不过,评论尚不能撩起人阅读该书的兴致,至少在我是如此。

〔1922年5、6月间于布拉格〕

383.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我已惬意地安顿下来,这自然多亏了奥特拉 贡献出来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舒适设备。不过,即便没有这些设备,此地也很好,“就我迄今为止所见”(因为说话不可“说错”),这儿比任何消夏处都安静,“如此等等”。起先,在途中我曾对乡村有过怯意。城里按说应无甚可看,去布吕厄么?可只是在城里才有点儿看头,因为从火车车窗前掠过的一切,要么是墓地,要么就全是——如果可能的话——从尸身上长出来的东西,而城市充满活力,与此截然不同。但第二天这里就相当好了;与乡村打交道,感觉是奇特的。我坐快车来,喧声响处,货车大概到了。它头一天没来,第二天才到。下午睡不成觉,姑以思考打发时光。我在想,于新建筑物旁你在怎样写《弗兰齐》。祝你创作顺利,让那河流奔腾吧。——在办公室里我发现了一封已来一月半之久、很友好且令人极感羞愧的信。我的自我判决包含两个观点,一点在于自我判决是事实。如果我能从沃尔夫的抽屉里取出那个令人作呕的小故事 并将其从他的记忆中抹去,那么,这种自我判决作为事实会使我感到高兴的。他的信在我看来是不易懂的。另一点则在于自我判决不可避免,方法策略也不可避免,同时这么作比方说会令沃尔夫无法做到同意我的自我判决,而且他的不赞同不是出于他在我面前肯定不必采用的虚伪态度,而是出于方法上的考虑。我总是对此惊讶不已,例如抄写员吧,他的自我判决照样包括有事实和不可避免地也要讲究方法这两点,可他不是在事实上(事实未带来成果,事实仅毁灭被毁者)而是在方法上未取得成效。之所以如此,许是因为实际的困境妨碍了他,致使此类蛛网效果不得产生。

这是何等细致的探究哦!有些事情,唯有审核者才可深思。且以这样一句话来结束这封信吧:“我究竟讲了些什么呢?”

你的
〔两张明信片,寄到邮戳:1922.6.26—普拉纳和卢茨尼茨〕

384.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多亏了您的帮助,旅行才非常顺利,只是同车厢的那位小姐,因为我对您未能同行(您刚开始似乎想一起走来着)所表示的失望,而不能原谅自己。我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奥特拉让我衷心问候您。她对我的照顾不亚于对薇拉的操心,真是够多的了。但普拉纳的人与动物生气勃勃,所以也免不了喧嚷。喧闹声将我从睡眠中惊醒,使我头脑一片混沌。不然这儿是很美的,森林、河流与花园美极了。有副耳塞,至少起点安慰作用;将它塞入耳内,今早虽未能挡住一名农家小伙子礼拜日吹出的圆号声,但也促使他最终停止了吹奏。为什么一个人的欢娱每每总得干扰另一个人的欢悦呢?奥特拉同孩子和女佣一道,将我的“挨桌座”也从她那有两扇窗户的、到目前为止算是大的、温暖的房间推到了一间凉爽的小屋里,而我则端坐于大房间,为一多口之家的快乐而受罪。那家人几乎是在我窗下翻晒干草,他们制造着无恶意的噪声。

您过得怎样?

卡上
〔明信片,邮戳:1922.6.26—普拉纳〕

385. 致费利克斯·韦尔奇

亲爱的费利克斯:

假如我没有搞错,你也许已经在舍列森了吧?我记得有一次你称7月为工作月。但愿它成为非凡的月份!当时我真不愿同你分手,而且我那时在剧院里还做了件蠢事,把台本借给你了。这一行动使我达到两个目标:你不再关心我的问题;我再也收不回这本台本。但那天晚上的活动是美好的,对吗?剧本 比演出更美吗?比如这个场面,外面响起了雪橇的铃声,迅速地又得到两个情妇的克拉斯塔可夫本来已几乎忘了启程的事,铃声提醒了他,他急忙带着那两个女人夺门而出。这个场面犹如扔到犹太人口边的诱饵。也就是说,犹太人几乎不可能不带伤感地去想象这个情景,甚至不可能不带伤感地加以复述。如果我说“外面响起了雪橇的铃声”,听上去是伤感的,马克斯的评论也是伤感的,但剧本却毫无伤感的痕迹。——我在这里过得还可以,要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噪音该多好!但愿你在舍列森觉察不到这个问题。——祝你和夫人以及孩子一切顺利安好!

你的F
〔明信片,1922年6月末于普拉纳〕

386. 致奥斯卡·鲍姆

亲爱的奥斯卡:

如果你写信来,我打算报名,于7月20日左右离开此地。我已拿到护照。新的护照发放改革令人惊异,官僚机构所能做到的办事效率的提高,也就是说,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产生于人类天性之本源(与我相比,官僚机构比其他任何一个社会机构都更贴近这个本源)的办事效率的提高,对自个儿摸索前行的解释来说,是实现不了的。不然描述那些细节便太冗长乏味了,也就是对你来说太冗长乏味了。在官僚机构楼梯上拥挤的人群中,你用不了两小时就会因机构的新型运转方式而感到愉快的,而且,在领取护照,回答某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时,你已在真正的深深的敬畏中(还有在通常的畏惧中,不过自然也在那种深深的敬畏中)发抖。

哦,不要将我相忘于盖奥尔根塔尔,但你们也别在找住所时太累了。如果找不到住所,在我则是个伤心的消息,但也不是什么不幸事,只要这世界每月的索价不超过1000克朗,那么,世界对一个退休的公职人员还是敞开着怀抱的。

〔1922年6月底于普拉纳〕

387.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从你的信中找出忧郁情绪的实质并不容易。你告诉的细节几乎不够。首先,那部中篇小说还在,难道这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生活么(不,这不够)?但靠那部中篇小说生活难道不够么?靠中篇小说生活够了,够了,足以让人愉快地生活,安享用六匹马拉的马车。那么其他的事情呢?E写信没规律,但如果仅此而已,如果内容无可指摘呢?罗森海姆的信是德赖马斯肯出版社一个外交上的错误,不是吗?因此也得从外交上纠正。是可怕的消息吗?你认为与拉特瑙谋杀案有点不同?令人费解的是,别人竟让他活这么久。两个月前布拉格就谣传他被杀了。明策尔教授散布这个谣言,传闻极为可信,它完全属于犹太人和德国人的遭遇,在你的书中已有详细描述。不过,这里说得太多了,事情已大大超出我的视野。即便是我的窗子这么大一圈视界,对我来说也太大了。

我现在获悉政治消息的方式仅仅是通过布拉格晚报,这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形式。但愿不要令我生气地寄来另一种报纸供我吞食。如果只读这份报纸,那么对世界形势所获悉的就像通过新自由报的报道对战争时期情况所获悉的那样。根据这份晚报的介绍,现在整个世界就像当初的战争一样平静,还不等人们产生忧虑,它已经为人抹去了。现在我才看到了这份报纸上你的文章的真正立场。先设想一个前提,有人读你的文章。在这前提下,你找不到比这份报纸更好的环境了,前后那些页中没有任何捣乱因素插入你的话语中,你周围一片寂静。而在这里读这些文章,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同你接触的方式。我读这里的文章是根据情绪而定的,我觉得斯美塔纳和斯特林堡写得感情过于克制,但“哲学” 则既清楚又出色。我觉得,所谓“哲学”的症结其实就是犹太人的问题综合体,这一综合体产生于这么一种混乱现象:与事实相反,当地人让人觉得太陌生;与真实情况相反,犹太人让人觉得过于亲近,以致人们无论对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能正确地、平衡地对待。这问题在乡村更加突出,在这里,素不相识的人也有互相问候的时候,但只是一些人这么做。如果有个年长的、令人起敬的人肩上扛着把大斧子在公路上走过你身边,那么无论你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回头追上去补致问候。

假使环境安宁,此地会是很美的,可一天只有数小时的安静,这就远远不够了。没有“作曲小屋”,但奥特拉对我照顾极其周到(她让我代为问候你。在她正为一个做得不太成功的蛋糕而悲伤时,你的问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例如今天就是个不幸的日子。一名劈柴人为房东太太劈了一整天木柴。他用手臂和头脑忍受了一整天的东西(这点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用耳朵却根本不能忍受,甚至带上耳塞也不行(效果也不是很差)。将耳塞塞入耳内,虽然听到的噪音与以前一样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脑袋已轻微麻木,受到感觉不灵敏的保护,嗯,现在感觉不到什么了。孩子们的吵闹和其他噪声也置若罔闻了。而且今天我得换几天房。我至今住着的这间房很漂亮,宽敞而明亮,有两扇窗子,视野开阔,但不像旅馆,室内设备十分简陋,可说是“空空如也”。

这样喧闹不休的日子我还将度过一些天,一些天是肯定的,也许会有很多天。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我的感觉是自己被逐出了这个世界,不是像以往那样被逐出一步之遥,而是成千上万步远。——凯瑟尔 的来信(我没有答复他,为了列出毫无前景的以非德语发表的作品显得太小家子气)当然是使我高兴的(需要和虚荣心是多么善于舔这种事情的手啊),但他并非不为我的方法所动。那篇小说 也是过得去的,我这里说的是寄给沃尔夫的那篇,一个无偏见的人对它的价值是不会怀疑的。

向你和两位女士问候。也问候费利克斯,可惜我未能与他道别。

你的
〔据寄到邮戳的日期:1922.6.30—普拉纳〕

〔旁注〕据说普赖索瓦 太太住在这里。我很有兴趣同她谈谈,但对这样一次行动,同样也很感恐惧与不安。她也许极高傲,也许与我一样,对每一次打扰都感到绝望。不,我不想同她谈话。

你将怎样答复凯瑟尔呢?豪普特曼与你如此接近,你是不可能拒绝写文章评价他的。

388.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非常感谢您给我寄报纸来,但没有寄来的必要,晚报我每天都收到,这是一份内容充实的报纸,并通过马克斯的文章充实得无以复加,那长篇小说摘要我至少有时也能收到。我倒是想请求您,如果有新的一期《火炬》 出来(它已经很久没出了),如果不太贵,您读完后寄给我,我不想错过这份一切善的和恶的欲望的甜食。——《什赛修·尤代卡》 ,您信里谈到的是它吧?如果您这么做,我将很高兴,如果德语不行,那么就用匈牙利语。我无能为力;倘我试着这么做,我的手马上就会沉重地垂下,尽管我当然像所有人那样或许想对此谈些什么。在我的血液中或许会有一个犹太法典学者的成分。但它不能给我以充分的鼓舞,所以我向您求助。您不一定非拒绝不可,我需要的只不过是对呼唤的回答。有朝一日能在德国的、但并不完全陌生的草地上以犹太方式放牧牲畜,一定会很有吸引力,确实是有吸引力的。


〔1922年6月30日于普拉纳〕

389.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在这点上,您当然完全有权利,如果别的事以这种专制的方式让您忙个不停,那么,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占得一席之地,您和所有其他人就只得照着办了。按我的提议,我也不想要求您参加一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决定性的竞赛,比方说加入巨人与大卫王之间的争斗,而只是敦促您从旁观察巨人,确定力量的对比,知己知彼,以逸待劳,作一项永远能做的工作,不用花时间,您总是处于高兴得要命的清醒状态。在此种状态中,一切必然显示出代表性。批评家表态对此大概也不合适。此外由基督教社会报出面吗?关于马克斯作品的翻译问题,您得到了答复吗?

奇怪的是,性格如此内向的姑娘居然写了这么一封长长的信。我无法想象出她的样子。

谢谢您寄来布拉格的报刊。我不需要那部在晚报上刊载的长篇小说,您要读吗?

妹妹肯定会在赫勒劳停留的,也许今天到那儿,诺伊施泰特尔太太已回信给她。

奥斯卡未寄来只言片语,他沉浸在他那图林根的幸福中,把我忘了。

卡上
〔1922年7月初于普拉纳〕

390. 致奥斯卡·鲍姆

亲爱的奥斯卡:

你们可真是善良、精确、能替人设身处地着想的人。你为我准备的一切,你给我提的所有建议,样样必要,而且妙极。我来你处,不一定刚好就在15号,但大抵在20号之前。我自己甚至也乐意于早点启程呢,因为我马德里的舅舅说好了8月份要来,只是未定下具体日期,所以,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8月20号左右(他通常要呆2周)我得回布拉格会他。至于7月15号至20号之间,抵达你处的确切日期,我还会发电报告诉你们的,如果能劳驾你们,除此种种之外还代为同女房东接洽。另外,出于其他原因,将行期定在15—20日之间,对我来说也是很适合的,因为这段时间奥特拉有客人来,——顺便提一下,她这里相当美——住处也许就要挤一点了,而这以后,月底我可能会过来,奥特拉很可能要呆到9月末。

必要的事与不必要的事,我在此乱写一气,也许你觉察到了。这有其或好或坏的原因。除了其他所有驱使我前往盖奥尔根塔尔的原因(与你、与你们一起小住一阵子的快乐),在你工作时陪伴你左右,享受一小段在苏劳时的那种美妙时光(那段时光,连同我当时的一切,已离我远去);见一点世面,让自己确信,世界上其他什么地方还有可呼吸的空气(即便为了我的肺)——这一认识虽不能让世界因此而变得宽广些,但却能使任何一个痛苦的渴求平静下来。除了这一切,在我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促使我乘车前往的原因,即我的恐惧。这种恐惧你定然能以某种方式加以想象,但到不了它的深层,在这方面你太大胆了。坦率地说,我对旅行有种极度的恐惧,当然并不是恰好因为这次旅行,而且绝非仅仅因为旅行,而是害怕任何变动;变动愈大,恐惧愈甚,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我仅把自己限制在极微小的变动之中——这一点自然不为生活许可——而最终,我房内一张桌子挪动所引起的恐惧的程度,也不亚于去盖奥尔根塔尔旅行。此外,不单是去盖奥尔根塔尔的旅行可怕,而且从那里启程也令人恐惧。最后一个或倒数第二个原因则只能是对死的恐惧了。部分原因在于害怕引起众神对我的关注;如果我在房间内继续生活下去,那么,日子会按部就班地、一日复一日地消磨,我自然也该由人来照料了,但事情已在进行之中,众神只是不假思索地手持缰绳,这样的巧妙,巧妙处在于叫人觉察不到。如果说我的摇篮旁站着一位仙女,这仙女便是“退休金”。而现在竟要离开这一美妙的进程,携着行李,头顶广袤的天空,信步走向火车站,让世界陷入动荡之中,却对此浑然不觉,只知自己内心的那份激动,哦,可怕。但假使这情形定会出现,我将——想必不会持续太久——把生活忘个一干二净。——那么日期就定在15—20日之间。向所有人问候。谢谢你太太的女秘书。——假若我还将在同一个晚上抵达盖奥尔根塔尔,可就太妙了。这或许是“盖奥尔根塔尔小镇”?

你的 弗兰茨
〔1922年7月4日于普拉纳〕

391.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在普拉纳的第一夜),我虽然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但也许比平时,甚至比你自己能更好地理解你的信,不过我也可能言过其实,把信理解偏了,因为你的情况毕竟与我的不同,虽然它也不真实,但比我的要接近真实些。我最近的情况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本来是应该去盖奥尔根塔尔的,我毫无不去的理由;如果说我曾经说过,去那里的作家太多,那么这也许是对未来的一种预感,但并不是认真地把它作为不去的理由,不过卖个关子而已,相反,我钦佩近处的每一位作家(因此我也曾想去普拉索凡,我也劝阻了你夫人到那里去)。我虽然钦佩每一个人,但特别钦佩作家,尤其是平时跟我本人不熟悉的作家,我觉得不好想象,在这个空气新鲜而令人恐怖的帝国,他怎么能把生活安排得如此惬意,他在那里怎么能把经济安排得这样井井有条;我所认识的大多数作家我觉得是令人愉快的,至少与他们本人接触时是这样,例如,温德 就是一个。再说这对于我来说甚至是特别愉快的,事情与我毫不相干,我满可以袖手旁观,而且无须担心只有我一个,通常我就可以得到我所喜爱而他对我也很好的奥斯卡的支持。我又将见到一角新的世界,相隔8年我又将见到德国了。这是合理而健康的事。这里,在奥特拉家里固然很好,特别是现在,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但正巧在月底和下个月从妹夫老家要来客人,房间会变得挤一点,假如我走掉而又能再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因为奥特拉一直要到9月底才离开。因此,这里在理智和感情上都没有感到不足的地方。这次旅行之理想是没有说的了。昨天收到一封奥斯卡写来的十分亲切而详细的信,说为我找到了一间幽静、漂亮、带阳台的房间,室内有躺椅,窗外有花园,伙食很好,房租每天150马克。我把它要下就是了,或者倒不如说我事先就已经要下它了,因为我曾跟他说过,要是找到这一类房间,我肯定来。

可现在怎么样呢?首先讲讲很一般的情况吧,我惧怕旅行,这在最近几天,在奥斯卡这封给我带来愉快的信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但我并不是惧怕旅行本身,我确实也已经到这里来了(自然只有两小时,而去那边是十二小时),乘那么一趟车本身就使我感到无聊,别的倒无所谓。这不是像大家谈到的密西尔贝克 所写的那种旅行之惧,他想乘车去意大利,到本尼肖 就不得不折回了。不是怕盖奥尔根塔尔,要是去那里的话,用不着过一个晚上我马上就会习惯的。也不是由于意志薄弱,意志薄弱只有当理智把所有不大可能的事情都作了精确的估计,想要下决心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这里所面临的是一种“边界事件”,在这种场合理智真的能够作出估计,而得出的结论总是我应该去。倒不如说我惧怕的是变化,惧怕由于一种对我来说是大的行动而把众神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今天夜间失眠,当我在痛苦的睡眠中对一切进行反复思考的时候,我又意识到那在最近十分平静的时间里几乎被我忘掉的念头,即我生活在一种多么虚弱的、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土地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从这黑暗之中,那种黑暗的暴力任意地肆虐,摧残着我的生命,而不顾我的结结巴巴。写作维持着我,但这样说岂不是更正确些:写作维持着这一种生活。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我不写作,我的生活会更好。相反,不写作我的生活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但自然这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会发生,尽管我不写作,但我是作家(事实是这样),而一个不再写作的作家显然是一种向疯狂挑战的胡作妄为。但是,作家生活的本身是怎样的呢?写作乃是一种甜蜜的美妙报偿。但是报偿什么呢?这一夜我像上了儿童启蒙课似的明白了:是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给被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和一切在底下还正在发生而如果你在上面的光天日之下写小说时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事情。也许还有另一种写作,但我只知道这一种。每逢夜深人静,恐惧袭来,使我不能入睡时,我经历的就是这一种。而在这场合,那种魔鬼性质的东西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是沾沾自喜和享受欲在作怪,即在自己和别人形象的周围不停地拨弄翻掘并以此为乐,而且越搞名堂越多,于是就有了一整套沾沾自喜的体系了。天真的人有时暗暗希望:“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样哭我的。”一个这样的作家持续不断地实现着这一愿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说他不是活着),不停地哭泣。于是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死亡恐惧,但它不必以死亡恐惧表现出来,而是能以惧怕变化、惧怕盖奥尔根塔尔的面貌出现。死亡恐惧的理由可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他不得不带着可怕的恐惧死去,因为他还没有活过。这样讲,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为了活就必须要有女人、孩子、田地和牲畜。为了活需要的仅仅是放弃自我享受;搬进房子,不是为了赞赏它和装饰它。对此不妨这样说,命运交给大家了,却没有任何人接到过它。但为什么人们尔后要懊悔,为什么要懊悔个不停呢?是为了使自己更美,更有欣赏价值吗?也可以这样说。但除此以外,为什么我在这样的不眠之夜里得出的结论始终是:我能活而不活。第二个主要理由——也许只有一种理由,现在这两种理由我不大分得开——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凡是我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我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将真的要死了。我过去的生活比别人的更甜蜜,我的死亡将因此更可怕。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要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只有在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这是作家。但我自己却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黏土,我没有把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那将是一种独特的殡仪,作家,也就是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把这具旧尸首,这具自古以来的尸首交给坟墓。在彻底的忘我(不是清醒,而是忘我才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况下用所有感觉器官来享受这种殡仪,或者说想要叙述这种殡仪,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地道的作家。不过这事不会再发生了。但是为什么我只讲真正的死?在生活中它和生是同一回事。我以作家的舒适姿势坐在这里,准备写一切美好的事情,不得不无所事事地思考着——因为除了写作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真实的“我”,这个可怜的、毫无防卫能力的“我”(作家的存在是反对灵魂的证据,因为灵魂确实已经公开地把真实的“我”给抛弃了,但“我”仅仅变成了作家,而没有继续陪伴灵魂;难道与“我”的分裂能把灵魂弄得这样虚弱?),如何由于某个原因,去盖奥尔根塔尔一次小小的旅行 (我不敢让它站立,它用这种方式站得也不对),被魔鬼搓拧,鞭打,差点儿被磨掉。我,没有在家的我怎么能不大吃一惊,房子突然“崩溃”了;难道我知道了在它“崩溃”以前发生了什么,因而移居国外,并把房子让给了所有恶的势力?

昨天我给奥斯卡写了一封信,虽然提到我的恐惧,但我答应去那里,信还没有发出,因为当时正值夜间。也许我还要等一夜,如果等不及,我得抄一遍。然后下决心:不再离开波希米亚 远行了,今后我只局限在布拉格,然后局限在我的房间里,然后只局限在我的床上,然后只局限在身子躺着的那点儿地方,然后就没有什么可局限了。然后也许我能够自愿——、一切取决于自愿和欢乐——放弃写作的幸福。

为了用作家方式强调这全部故事(不是我在强调,而是事物本身在这样做),我还得说,在我对旅行的惧怕中,甚至有这样的考虑在起作用,将至少有那么几天时间把我与写字台隔开。这一可笑的考虑其实是有几点理由的,因为作家的生存真的是依赖于写字台的,只要他不想摆脱疯狂,他就绝不能离开写字台,他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住。

作家,一个这样的作家的定义及其作用(如果有那么一种作用的话)的解释是:他是人类的替罪羊,他允许人享受罪愆而不负罪,几乎不负罪。

前天我偶然去火车站(我的妹夫想启程,后未走),一列直达维也纳的快车偶然停在这里,因为它要等开往布拉格的快车,你的夫人偶然到那里,喜出望外,我们谈了几分钟,她谈到了那篇小说的结尾。

倘若我去盖奥尔根塔尔,十天以后我就回到布拉格了,我将幸福地躺在你的长沙发上,听你朗读。但我不去……

我已经打电话回绝奥斯卡给我物色的房间了,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制服我的激动。昨天给他写的第一封信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给F 写信的。

〔1922年7月5日于普拉纳〕

392. 致奥斯卡·鲍姆

亲爱的奥斯卡:

附上的这封信,是昨天即7月4日收到你信后即刻写成的。与实际情况相比,它在两方面有所减弱,一则为前来盖奥尔根塔尔的喜悦,二则为那份恐惧。此两者极相矛盾,若要纳入同一封信内,便只得作番淡化处理。去邮局寄信,遇上奥特拉。她建议,最好将抵达的日期定下来。这使我明白过来。因身上未带铅笔,于是又把信带回了家。可我一直激动不已,接着就像我曾担心的那样,整夜失眠。这是在普拉纳无眠的第一夜。到15日差不多还有十个晚上,即使是我打算立刻动身,那么也仍有三四个晚上要过,而这点我将受不了,所以我不能启程。情况就是如此,这无疑让人没法理解。今天我为马克斯写了篇这方面的论文——还在我知道是否该给你发电报之前——我不想以此打扰你,不是为了我给你造成的一切损害,还有一点,在此传播也不好。本质相似的东西,我亲身经历过,数量相似的东西则还没有。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可怕的提高,它意味着,例如意味着,我再也不可以自波希米亚外出远游。明天可能来一项新的限制,后天另一项,一周后则是最后一项。想想这些吧,你们也许会原谅我。如果霍恩太太规定我交罚金,我会马上寄来的,这么做于我也许是一种安慰。

祝生活愉快!

你们的 弗

我今天给你们发了这样一封电报,可惜无法前来,信随后到。

奥特拉试图将恐惧的原因部分归结为(她也不敢在更大程度上归结为)体质虚弱。这是一种极温和的解释。想想看,去年我身体也许更差,可去了讨厌的塔特拉(结果我也没法从那里挣脱开),而眼下的体虚亦起因于精神上的衰弱。

〔1922年7月5日于普拉纳〕

393. 致费利克斯·韦尔奇

亲爱的费利克斯:

关于我这里的喧闹,你之所言,大体正确,不过我采纳了你的观点,它成了我数个辅助性结构中的一个,已变为较大支架中的一分子(我靠这些结构与支架搭建我那惨兮兮的棚屋),但世界拥挤,一个被消除的噪声刚消失,即让另一个新的、尚待消除的噪音替代,这序列永无尽头。可这只不过是基本正确,想以此来回复你所列举的事情,恐怕是瞎折腾或行径卑劣。同时,这噪音——不在于描述的方式,而在于客观事实——对所有对你感兴趣、在此显得软弱与无助、害怕担当睁眼看世界的责任、相反却因此而肩负一副更沉重担子的人而言,更确切地说是一声尖利的谴责。噪音也有一点迷人的麻醉作用。当我——幸好偶有两个房间可供选用——坐在其中某间房内,而且正如你抱怨的那样,是面对锯木厂而坐的时候,锯木厂发出的噪声有时尚可忍受,但圆盘锯一转(这段日子就在持续不断地工作),便直逼得你诅咒生活。假使我就坐在这倒霉的房中,却也无法离去。虽然可去、也必须去(因为噪声不堪忍受)隔壁房间,但我不能换房,只来回走动着。而且我断定另一间房内也不安静,其窗前必有小孩玩耍。这便是我的处境。我总盼着圆盘锯突然停转,就像有一次曾发生过的那样。与厂里的会计我有一面之交,这点甚至也给了我一线希望。虽然他不知他们的圆盘锯在干扰我,对我也不关心,况且他根本就是个难以接近的人,而且即使是坦率之至,如果圆盘锯工作是为他们赚钱,他也不会让它停转,但是,我依旧绝望地眺望窗外,心里挂念着他。要么我就怀想马勒尔。他在一个什么地方的消夏生活曾有过一番描述,说他那时很健康,睡眠也极佳,说他如何每日5时半即在户外沐浴,然后跑步去他森林中的“作曲小屋”(屋内已为他备有早点),并在那里一直工作到午后1点,而一根根日后在锯木厂内制造出如许噪音的树,则静悄悄地簇拥在他周围,为之抵挡噪声。(接着呢,他下午睡觉,自4点钟起方与家人一道生活,而他的夫人,只是极少数情况下才有这份好运气,即他晚上吐露点儿他早晨的工作)但我却要讲讲这家锯木厂。我一个人摆脱不了它,非得等我妹妹来了才行。她舍弃自己的舒适,作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牺牲,给我清出了另一间房(当然也不是什么“作曲小屋”,不过我现在不想谈此事),于是,我得以一时摆脱锯木厂的噪声。所以,别人也该为你换个安静的房间才是。

你的信,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卓尔不群。起初我把它放在手中转来转去,为收到它而欣喜不已。匆匆扫了一眼,只看到两个地方:一处为伦理学方面的东西,另一处为“小露特了不起”。我当然很满意啰。但我也收到过你另外的一些信件,大抵是谈学生家长晚会,或是谈拉特劳(你读过H.写的、关于拉特劳的小品文吗?一向不犯错的人,弄出了一篇令人惊异的无聊作品。在这篇嘲弄性文字中,一名提交申请的人,讲述他遭杀害的行善者的故事。读后叫人下意识地产生此种印象,即这位以不相上下的嘲讽口吻谈论一位死者的叙述者,至少他自己某种程度上肯定死了。此外,整体上的高潮处在于自嘲,因为如果H.指望拉特劳会说“我们拉特劳人是役马”,那么我同样也坚信,H.还会在什么地方写上“我这条下级编辑的乏走狗”。同时,我不愿给H.带来痛苦,我自己无疑也以同样的趣味描写过这类故事,并要糟糕得多,只不过未曾发表罢了。之所以如此,或许仅仅是因为写得糟多了)。

我恐怕还有几件事要说、要问。这么做与此有关联,即我——思忖!——出于“恐惧”不去德国,尽管我已请奥斯卡在那里为我张罗一间房,而且他令人高兴地办了,办得很出色。这不是对旅行的恐惧,事情还要严重些,是一种普遍的恐惧。

致以衷心的问候和最好的祝愿,代问你夫人和孩子好!

(奥特拉向你致意)

弗上
〔1922年7月初于普拉纳〕

394.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刚才我在四处乱走,要么就是呆坐,犹如笼中一只绝望的困兽。到处都是敌人,这间房前有孩子玩耍,那间房前也有小孩嬉闹。我正想走开,恰好安静下来(或许只那么一会儿),于是我能给你写信了。你不要以为,普拉纳十全十美或近乎十全十美,也不要以为这便是我在此逗留的主因。虽然住所本身,就其居家的安宁而言,布置得富于创造性,房间设施尽可使用,且极细心的奥特拉也在保持这种宁静(我们隔墙而居,白天和晚上我却未受她、她的孩子与女仆丝毫的干扰),但昨天,比方说下午,却有群孩子在我窗前嬉耍。我眼皮底下的是一帮顽童;稍远些的左前方,则是些文雅的孩子,看上去也可爱。然而,两群小孩制造的噪音却是等量齐观的。我因此而不得不起床来,心怀绝望地走出住处,在太阳穴疼痛不已的情况下穿行于田野、森林,完全绝望了,直如夜游神一般。晚上我在平静中怀着希望躺下,三点半却被弄醒,再也未能入眠。附近那家平日并不特别扰人的车站,不停顿地装载着木头,不时要发出锤击声,不过声音轻柔且有间歇。而今天早晨,一清早就响起了敲击声。我不知道会不会总是如此。这响声划破静谧的清晨,回旋于睡眠不足之人的脑际,听起来与白天迥异。糟透了。一大早我便起了床,其实,根据太阳穴疼痛不止的状态,绝无起床的理由。但同时我还交了大大的好运。这几天,约有200名布拉格来的小学生安顿在此。那噪声地狱般地嘈杂,真是人类的灾难。我就弄不懂,人们在有噪音的地方——这种地方是居民点最大、最重要的部分——何以没有发疯,而从自己的房子里逃入森林。更确切地说,他们似应逃得相当远才是,因为这类美丽的森林,其边缘地带整个儿被污染了。总体来看,我们至今还未受此干扰,但每时每刻都可能带来种种意外,比方说已发生的某些小意外,而且有时候,我像个可怜的罪犯(我是罪人)逡巡地、满怀期望地向窗外张望。对悦耳的噪声,我也在失去任何感觉,且几乎弄不懂,人怎么会单是为了热闹而去剧院聚会。唯有那些评论,你现在写下的、那些特精彩的评论,或是这里可读到的那些特精彩的评论,我才有希望能理解。一个人的所知,如果仅止于印出来的文字,那他准以为,在这里他从夜晚和工作日晚上的幽静中浮上来,独自一人,怀着内心的喜悦,欣欣然于眼前的洁净与耳旁的清静,在剧院内乱跑一气,同时又不断地、严格地探索一个持续地制造生命的秘密。一篇精彩的有关基拉泽克的研究报告,或者哪怕只是这样一篇令人感到喜悦的小文章,例如论“钾碱与珍珠母” (那天晚上一切都安妥了吗?),或者是论“夏季舞台” 一文。(尽管其中关于长椅的一小段并非偶然而是原则上地对我产生了几分干扰。不知我们在这篇文章的什么地方发生了一点分歧,难道是我在此缺少某种眼力或判断力?)

我的情况,你讲得对。它向外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种安慰,有时候又是一种绝望,因为事实表明,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渗透进来,我觉得一切依旧保存完好。这片黑暗,只我一人不得不看,但也绝不是总得看,那日之后的第二天就已不再看了。可我知道,黑暗在那儿,等着我,每当——嗯,每当我看不清自己的时候。你对一切解释得何等透辟、正确啊,如果你这样邀我去柏林,我定将启程,可能还会同鲍姆一道走,假使我俩立刻离开布拉格的话。但是事实上我不能去。我身体虚弱也仍需考虑,奥特拉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个持外币旅行的人很讨厌,他只是因为旅费低才乘车去的;此外对骚乱也不无理由担心——引起骚乱的原因很多,可只有一个原因,我相信孩提时曾在什么地方亲眼目睹过,这就是大头针的尺寸问题。我现在明白,没有什么比那件事更无意味的了。

你问写作进行得怎样?(这事在这里低水平地发展着,别的没什么可说的,再就是不断地受到噪声的伤害)也许我的声明与你所要了解的方面全然不符,我对你这么说只是为了使你与我的写作尽可能地接近。你我之间的差别显然是,当我哪一天(我不太清楚我是否有过这样的情况)不是通过写作和与之有关的事情而获得幸福,而恰恰在写作上无能为力时,那么车还没有开就会倾覆,因为对写作的渴望无论在哪里都大大重于其他。但凭这一点尚不足以刻画出根本的、天生的、可敬的作家特性。我离开了家,必须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哪怕家里的一切早就被洪水永远地卷走了也得写。这种写作就其整体而言不是别的,而是鲁滨逊插在海岛的制高点上的旗帜。

再向你诉诉苦,让我自己宽解一下吧,今早3点半又在安装装卸平台,又是锤击声、树木的滚动声与装卸工的呼喊声。昨天早上8点,这一切本已最终完结,但今天货车又运来了一车货,因此至今大都算得上美好的上午很可能又会响起噪声。为了打发空闲时光,如今我要推动绞盘走上百步左右。绞盘多数时候静静地躺着,或是由不需吆喝、明白事理的马儿拉着走,可今天套的是几头牦牛,它们每走一步都得让你吆喝、让你咒骂“该死的无赖”。这日子怎么过呢?

哦,万湖 别墅,马克斯!给我订个安静的阁楼间(远离琴房)吧,我要闭门不出,让别人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我在那里。

但目前只是这痛苦挥之不去,袭扰不断。原因何在呢?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来。但如果说我知道的话,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一切安慰的手段均无作用。不过,你一面痛苦不堪,同时却又梦想万湖。那怎么可能呢? (该文妙极了,我又读了一遍——撇开全部的忧郁——把忧伤撇在睡乡之外——古老的俄罗斯宫殿——舞女——溺死在湖中——这就是全部内容)——近几日,情况想必又发生了根本性好转。(嗨,刚才有个男孩在我窗下叫嚷。车站上的铁链正丁零当啷地响,只有那些牦牛在休息。这将是个难挨的上午,天气凉了,不然,阳光的温暖能使我免遭孩子们的吵闹。今天我或许有气力动身去盖奥尔根塔尔。当然啰,这次身体上遭的罪,你是从不曾经受过的,哪怕你否认也罢。因为这些身体上的痛苦,我不能原谅E.,即便她对此并无责任。单是因为由你确定的那种因果关系,我已无法宽宥她了。

我也收到了费利克斯的一封抱怨信。我以为,他最易得到我们所有人的帮助,可没人帮助他。

你收到了我的明信片吗?那部中篇小说你还能放在布拉格吗?你写了论豪普特曼的文章没有?

祝万事顺遂,更顺遂!

〔又及〕克罗普施托克的消息,你是否知道点儿?他已有一阵子未写信来了。因为对我的回复不满意,不给我写信完全可以理解。

家长晚会(从气氛融洽这一点上看)开得如何?我妹妹讲得怎样?学校明年能招到学生吗 ?——适才奥特拉带给我消息,说她把孩子们打发走了(没人要求她这么做,我根本没有促使她去关注这点,此外,她在下面院子里的厨房中几乎不可能听到孩子们的吵嚷),而且孩子们——这是群乖孩子——也极愿离去。仍在安设装卸平台,睡眠依然不足,头脑不清醒,时间已相当晚,一天白费了。多亏奥特拉的关怀,才让人好过点。——不,恰恰是些不服管束的淘气鬼,因为那位女房东、那位姑妈属下的一群,正在我窗前。你问森林么?森林是美丽的。那里能寻得宁静,却找不到“作曲小屋”。傍晚时分,小鸟的聒噪声减弱了的时候(若处在马勒尔的位置,我也许会受鸟声干扰的),去林中(顺便提一下,里面树木纷繁)走走,这儿那儿不时有鸟儿惊恐地唧啾(别人或许以为,鸟儿是怕我,其实是它们对夜幕的降临不安),且在林边视野开阔的地方拣张椅子坐坐(可这里多数时候有布拉格来的孩子们嬉游,极嘈杂),真是妙绝,不过,这一刻也只是在你经历了一个安宁的夜、一个静静的白昼之后才有。

〔1922年7月12日于普拉纳〕

395.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情况正是如此,我仍在普拉纳,待在这儿未动,尽管奥斯卡关怀备至,已为我在盖奥尔根塔尔觅得一间看来很漂亮的房间。因为恐惧,不是对旅行的恐惧,而是一种普遍的恐惧,我未能启程,只发了份电报,留了下来。尽管就我的情况而言,这里不安宁(通常情况下此处很美),弄得我脑袋里乱哄哄的,但我还是留在此地。这样我就没了逃遁之处,总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您近况何如?讨论会开得怎样?同赫尔曼告别了吗?(半年的账单2700克朗,支付父亲的赡养费1900克朗。至于说到我的肺,治疗也并非收效甚微。)

我和奥特拉衷心问候您!

卡上
〔明信片,1922年7月中旬于普拉纳〕

396. 致奥斯卡·鲍姆

亲爱的奥斯卡:

今天只讲几句话,表面上看我是在为我的未能启程辩解,但现在的情况表明,我根本就不可能来你们这里。按第一项计划,我该15号动身前来,可14号下午我在普拉纳就接到了一封电报,说我父亲在弗兰岑斯巴德身患重病,已送往布拉格。我立即赶往布拉格。父亲14日晚便动了手术。可能不是什么恶疾,不是器官上的毛病,是脐疝或诸如此类的原因(我没敢问医生,他们即便告诉我,我也不懂)引起的肠疾,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一次很大的手术。70岁的人了,身体已被如上所说的,或许与疼痛有关联的疾病弄得衰弱,此外心脏也不好,可到今日,手术过去两天之后,情况却好极了。

我还想谈谈我的未能成行。我曾仔细研究你的明信片,研究每一句话,研究每一句话后的隐念。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明信片特亲切,且给我莫大的安慰。但后来——我没能研究完,因为得去布拉格——我有时候顿住了,尤其是在“关怀性进攻”字样处。奥斯卡,你怎敢用这样一个词呢?好一个“关怀性进攻”,(我甚至不会写这个词,恐怕它应写成“qu”吧?)借此我日日爬到你上面来,扰你工作,企图向你苦苦求得最便宜的铁路交通,心中暗生期望:只要我问得够经常,也许仅乘电车也能去盖奥尔根塔尔。那么,“关怀性进攻”可以休矣!你以为,只是普拉纳的美景留住了我,使我不能前来,哦,别以此来误解我的痛苦。普拉纳的确景色宜人,可我寻求美中的安宁,而我在虚拟的盖奥尔根塔尔之行前后,度过的是段充斥噪音的日子,以至我诅咒起生活来,并过了好多天,才摆脱对噪音的恐惧,才消除那种守候(从未落空)噪音的心理定势,才平复脑海中的纷乱、太阳穴处的疼痛。但接着呢,奥特拉这个最细心的人儿所采取的种种措施,其效力重又减弱,而且新的、可怕的噪音已在那里等候。——今天就谈到这里。祝你和你们一切安好!

霍恩太太为何沉默?

卡上
〔1922年7月16日于布拉格〕

397.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昨天上午我没时间来你处,我必须离去,这种无规律的生活叫人受够了(谈到有规律的生活,普拉纳自然不及布拉格,但那只是因为噪音,绝不是别的什么。这一点我不得不反复提及,以便让“上头”无法否认我的观点),尽管如此,我或许会留下来,如果发现父亲在什么地方尚且需要我的话。但昨天却根本不是这种情形。他对我的好感一天一天(不,第二天他对我最有好感,但接着,好感却持续)减弱了,昨天,他设法使我尽快离开房间,而把母亲强留在身边。即便到目前为止,一切如此顺利地发展下去,可对母亲来说,现在开始的却是一段特殊的、新的、耗人精力的痛苦时日。因为父亲处在可怕的回忆的压力下,迄今仍把躺在床上休息视为享受,而眼下,卧床于他,却成了巨大的痛苦。(他背上有个伤疤,一直弄得他几乎没法长时间躺卧,事情发展到他那胖大的身躯每换一次卧姿都会发生困难,况且,他有心脏病,绷带又大,咳嗽时伤口还疼,最主要的是他精神不稳,自己生出些无可奈何的、阴暗的情绪来。)这种痛苦,依我看已超过以往所有的折磨,目前,在他整体的健康状况已发生好转的情况下,则开始向外喷涌。昨天,在那位朝门外走去,我认为了不起的护士小姐身后,他做了个手势。手势换成他的话只能是“畜生”二字。他这种状态,其糟糕透顶也许只我一人彻底明了。最好情况下,它尚要延续10天。凡可推给母亲的事,也都尽行推过去了。十昼夜的守护啊!现在母亲就面临这任务!

所以说我没有时间上你家去,但即使有时间,我也未必会去,因为只要我想到你可能已经读了我的本子 ,我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个我把你的中篇小说还给你后斗胆寄上的本子,我知道,是有资格被写下来,却没有资格被阅读的。你的小说是那么完美,那么纯洁,那么底气十足,那么年轻。这是个祭品,它的云烟可人地在上方缭绕。正由于它于我是这么珍贵,所以我请求你,把那开头,不光是最前面那一段,而是到教授家那儿为止,和最后那一部分重新推敲一下。至少在不识小说全貌的人眼里,那开头部分像是在悠来荡去,举措不定,仿佛在寻找可供舒适地休养,但有害于整体的构思支线,这些支线在整体中确实被彻底地拒绝了,但在开头阶段却在一闪一闪。那结尾却拖得太长,使读者喘不上气来,以致一时迷失了注视的方向。我这么说并不是否定那书信体,这个体裁已经使我信服。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小说该怎样用我对“作家”的观念来解释,但我对此毫不担心,并为这小说已经存在而欢欣鼓舞。但我的观点昨天得到了印证,我在旅馆中读了雷克拉姆出版社的一本小册子《施笃姆 回忆录》。他拜访莫里克 。这两个好德国人在斯图加特,一起坐在寂静的环境中,谈论德国文学。莫里克先朗读了《莫扎特赴布拉格途中》(莫里克的朋友哈特劳普对这小说已很熟悉,但仍然“怀着似乎难以抑制的崇拜激情倾听着朗诵。当朗诵暂停时,他朝我喊道‘求求您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时值1855年,他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哈特劳普是牧师),然后他们也谈到了海涅。这本回忆录中已经提到过海涅。施笃姆认为,歌德的《浮士德》和海涅的《歌集》这两本奇书是德国文学巍然屹立的两大支柱。在莫里克心目中海涅也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在莫里克所拥有并向施笃姆出示的少数几份他认为非常珍贵的手迹中,也包括“海涅一首涂改极多的诗”。尽管如此,莫里克对海涅的评语却别有见地,尽管他这段话只是一种普遍观念的重复,并至少在一个方面是我对作家的看法和我的想法的极好的、始终神秘的总结,但在另一方面它本身是一种普遍观念:“他完全称得上是个诗人,”莫里克说,“但让我同他在一起过一刻钟都受不了,由于他的整个本质的欺骗性。”不妨把犹太教圣典的论述拿过来对照一下!

你的

〔又及〕你说,你因替晚报撰稿需要素材的问题而陷入困境。我倒知道一点东西,很值得一用,即为雕刻家比勒克写点什么。而且是在最近。你可知道科林的胡斯纪念碑?它留给你的印象也是如此独特和雄伟吗?

〔1922年7月20日于普拉纳〕

398.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您不必为这一似乎是失败的结局如此绝望。(这一失败我的目力当然无法洞穿,但可以用我的方式来感受)如果我们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么这种失败引起的绝望就会是无穷无尽的;但我们仅仅是走在一条通往第二条道路的路上,而第二条又通向第三条,等等。正确的那条路离我们还远着呢,也许根本就走不到。我们完全处在一种捉摸不定的状态中,但也处在一种美不胜收的五彩缤纷中,所以希望的实现,尤其是诸如此类的希望的实现是一种我们永远无法指望的、但总是有可能发生的奇迹。

至于我,寂静,我需要的是寂静。但遗憾的是,我连您在那儿是否真的拥有寂静也不敢相信,至少我会把那喷泉的水源关掉。而那阻止我踏上旅途的恐惧,我知之已久,它比我更活跃,这是能够得到证实的——再说我也全无出门的可能,我父亲动了手术(脐疝加肠梗阻),那是大约十天前,手术做得非常出色。——马克斯谈到您最近那次来访时,比以前更真诚,更无保留。

K

如果不是日日夜夜戴着耳塞子,简直没法过下去。

〔1922年7月24日于普拉纳〕

399.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已是晚上9时1刻,此时提笔差不多是太晚了些,但白天常显得太短,部分原因在于孩子们吵闹(因为一天之中,只有他们停止喧嚷时留出的空隙方可利用),部分原因是我体虚、漫不经心。对此奥特拉说,我得让自己再退一次休才行。

但这是些小事。可你受着怎样的折磨啊。一种何等伟大的、不为任何东西所迷惑的、甚至那部中篇小说也不能使之平静的想象力在反对着你哟!你也准备收回的《家庭会议》,我可是未能全懂。E.与你的关系在家庭中不是什么新闻,三姐妹和那位姊夫都是有意或无意争取过来的,于是,就只剩下那位父亲了,或许还有那位兄弟。就你的叙述给我的教益而言,小说从远处看仅像那位莱比锡小姐几乎算不上很成功的一个小诡计。此种诡计,从这方面来看,我是颇能积极地投入想象的。

柏林那位女士的信,我倒是乐意读的,现在你看看,她果真回信了。又像前不久那样健谈、可信并引诱人继续写下去吗?“真诚、正派的人”,一方面是从那部中篇小说中援引的预料到的引语,另一方面则是邀人去真正地观察那位正派之士;一点儿自我折磨,当然把可理解的恐惧除外——你把他塑造得那么高大,高大得已超出小说中矿工的境界——妨碍了你那么做。

我不很清楚,你是否已收到我上一封信。你根本未提及那部中篇小说——为了在报上发表的它的片段,也为了那些释义,我深深感谢你。它们也许会吸引我写篇关于中篇小说的评论,只是如何动笔,我现在尚无周密的设想。——不是莫里克——不久前我在安德烈那里翻阅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的最近一段时期 的文学史(冯·奥托、冯·德尔·莱恩著或名字类似的什么人写的吧);发觉文学史取温和的、德国式的态度,内中傲慢的语气似乎是作者个人的财产,而不属于他的立场范畴。

晨7时3刻,孩子们(〔补充〕接着被奥特拉赶走了)就来了。昨天非常安静,可现在他们这么快便待在这儿了。起初只有两个小孩和一辆两侧有栅栏的童车,可这就够了。他们是我的“家庭会议”,如果我——从房间中央即可看到他们——断定,他们在那儿,我便觉得,自己仿佛举着一块石头,似乎在那边看到了不言而喻的东西、期待却又惧怕的东西,见到了鼠妇、海蟑螂之类以及黑夜中所有游走与蛰伏之物。不过,此乃视觉上的幻象。孩子们并不是夜游神之类,更确切地说,是他们在游戏中从我头上举起了那块石头,且朝我这里面也“赏赐”了一眼。孩子们和“家庭会议”压根儿不是最糟糕之处,两者都可能是生搬硬套。糟糕之处(孩子们对此没有责任,而且,糟糕之处也许使他们与其说是显得可怕,倒不如说是可爱)在于,孩子们是生活的最后一站。不管他们是通过其噪音表面上令人惊恐,还是通过其安静表面上叫人高兴,在他们背后,开始的是奥塞罗预言的大混乱。在此,我们从另一方面陷入了作家式的疑问。这也许可能。我不知道,一个控制着大混乱的人已开始写作,他所写的东西将是神圣的典籍。或者,他在爱;他的爱将是爱情,而不是对大混乱的恐惧。小莉丝错了,不过只错在术语上,在一个有序的世界里,诗人才开始写作。阅读《安娜》(而且我早就盼着一读),是不是表明你写了一点评论豪普特曼的文章?——想你现在也该在读“庆祝复活节”了,或许正处旅途中?

关于文学史,我当时仅有一分钟浏览那部文学史。仔细读一读,或许有趣味。它似乎是《什赛修·尤代卡》的伴奏乐。令人惊奇的是,一名极易产生偏见的读者,凭借一部文学史,在一分钟之内,居然能对种种事情漂亮地进行排列归纳。在“我们的国家”这一章出现的、知名且肯定清白的作家中,约有一半按地区划分,而德国的财富,对犹太人的每次行动来说,都是不可企及的。如果瓦塞尔曼日复一日地凌晨4时即起,一辈子只在纽伦堡地区埋头耕田,那么,文学史是不会回答他的,他无疑只会得到风中各种美妙的低吟轻唱,而非它的回答。这不是书中的名单,所以,我可能仅有一次发现,书内并非不友好地提到了你,那是在对隆斯的一部长篇小说和《提荷》进行比较的时候。《提荷》备受人尊崇,又有过多的方言。我甚至得到了赞美,不过只有一半,即“弗兰茨·科夫卡”中的“弗兰茨”,领受了这份荣光。显然应为“弗里德里希·科夫卡”,据说他写了一部好剧本。

比勒克你也未提及,我倒是乐意将他安顿在你的臂弯里。我想到他时,向来怀着深深的敬意。我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论坛》上一篇谈其他问题的小品文(我想是查卢普尼写的)中的一个观点,才又使我终于想起了他。平常之作如扎龙的“胡斯”,或蹩脚的作品如苏哈达的《帕拉基》,被光荣地列出来,相反,比勒克对某个兹什卡纪念碑或科门斯基纪念碑所作的绝对无与伦比的设计,却依然束之高阁,这份耻辱和布拉格与波希米亚故意的、愚蠢的贫困化,假使有可能洗净和清除,那可是无量功德,而且,官方的报纸会是办事时真正的动机。至于犹太人的手是否适于实施这些设计,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没有别的手可以完成这项工作。不过,我相信你的手能干成所有的事。你对那部长篇小说的评价,令我惭愧,也让我高兴,正如我使薇拉既高兴又羞愧一样。薇拉摇摇晃晃地学步,小屁股儿意外地跌坐在地上,我就说:“Je ta Vera ale sikovni” ——这个时候,她又喜又羞。虽然她现在绝对懂得了我的意思(因为她后来感觉到她不幸屁股着地了),但我逗弄她时的呼喊对她具有这么强的控制力,以至她开心地笑起来,并确信她刚才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即“真正的就座”。

相反,韦尔奇先生 递过来的话,不大令人信服。我父亲先验性地认定,一个人只好赞扬和爱自己的儿子。但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因由让“他眼睛闪光”呢?!一个不能结婚的、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39岁便退了休,只搞古怪的写作。写作之所求,不过是拯救自己的灵魂或者消灾免祸。而且他心肠硬,疏于信仰,甚至连做祷告以拯救灵魂也不干。还有肺病。此外,依父亲极正确的看法,病是他第一次有那么一阵子离开儿童寝室,在没有任何独立行事能力的情况下,为自己在舍恩博尔恩宫挑选了那间不卫生的房间时闹下的。这就是父亲热情洋溢谈论的儿子!

费利克斯在干什么?他没有再给我复信。


〔1922年7月底于普拉纳〕

400.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这下可好了。如果当时我压根儿不担这份心就好了(因为不写信本身不是什么坏事,但我也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原因在于我不写信的兴致那时几乎不是由某个较好的乐趣引发的。而在您身上,则似乎是由某个较好的乐趣引发的。但愿如此),那么,在伊姆卡用过餐的大学生中,学年末爆发伤寒,内有某些学生将病菌(据称至发病需4周)携入度假地,——报上的这则报道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折磨我了。现在嘛,我们未遭伤寒的侵袭。为此,得将自己保存起来,以进行您预示的斗争。斗争顺利!安享宁静,森林的清新与无人的清静!我过得还——尽管有干扰——可以。您可能收到了我的明信片吧?内中我写了我父亲做手术的事。

卡上
〔1922年7月底于普拉纳〕

401.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行前匆匆致意(只要楼下的女房东、她的外甥与外甥女允许)。且按你的顺序写来:

比勒克 我非常高兴,你真的想试试我仅敢当作一个本属空幻的愿望表达出来(更进一步的作为我力不能及)的东西。我认为,对雅纳切克来说,这是一场事关斗争等级的斗争;按我的理解(我差点写成了:对德赖富斯来说),并不是比勒克而是雕塑艺术本身和人们的眼福是斗争的雅纳切克或德赖富斯(因为据说比勒克的情况大抵还过得去,那文章写道,他有工作,一尊名为“盲人”的小雕像的第七份复制品已被人订购,他也并非默默无闻,在那篇文章中——总的看来是研究国家对艺术的投入问题——他甚至被称为“velikan” 。对他来说,“伟人”的声名不会是斗争的意义,也不会减低斗争的价值)。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总是只想着科林的胡斯纪念碑(倒不是那么想念现代美术馆中的雕像和威塞拉德公墓内的墓碑。我毕竟更想念胡斯而不是在我记忆中已渐次模糊的、人们以前在比勒克那儿见过的难以理解的木刻小玩意和版画作品),正如一个人从小巷里出来,眼前横陈着巨大的广场,广场边上排有许多小屋,广场中央耸立着胡斯纪念碑,这一切,在雪中,在夏日,总是构成一个令人窒息的、不可理解的、因而看上去专横独断的、且在任何时刻重又会受到这只有力的手逼迫并将观看者本身也包括在内的统一体。魏玛的歌德纪念馆,受流逝时光之赐福,也许收到了某种类似的效果,但为纪念馆的设计者斗争,却唯有艰难可言,而且,设计者房子的门总是紧闭不开。

不过,了解胡斯纪念碑建立的过程该是很有意思的;据我的记忆(曾听我已故的表兄作过描述),整个城市代表机构,建纪念碑前即表反对,事后则更是强烈,这种态度可能延续到今天都未变。

中篇小说 可惜,我未能读到定稿本。

小莉丝 无疑比M.易懂得多。姑娘们大抵是这般模样,上小学时我们就知道了;但有一点却也未能了解,她们应该被人爱,且会因此而令人费解。

费利克斯 这位巫术—精神病科医生不真实,但F.的确会得到最最美丽的东西。——他为什么不能接受《犹太人》呢?这可是妙事一桩啊。此妙事不成,那可太让人伤心了。暂时的工作量无疑比《自卫》小,但即便一样大,他或许也能胜任(此时我假设,《犹太人》如果过去能由赫彭海姆编辑出版,那么现在也就可由布拉格编辑出版了),而且那种态度有代表性,不过,给他的工作要比《自卫》给的少得多。漂亮的《自卫》也许的确处在危险中,在爱泼斯坦间隔时代,人们就发现了这点。对那个间隔时代,人们记忆中保存的大抵只是:“俄罗斯Chaluz 出现了”,《自卫》不能兼做,应像费利克斯那样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就我而言,想让我去补《犹太人》杂志的空缺,可惜只是玩笑,或是半睡眠状态中突然生出的念头。像我这样对事物极端无知,与他人毫无往来,脚底下没有一寸坚实的犹太人的土地,怎么可以考虑诸如此类的事呢?哦,不,不成。

霍普特曼 晚报上那篇文章极精彩。我还很高兴地盼着读《新评论》上的论文 呢。只是不知除了利用爱无法控制的权力外,你是怎么能将约琳德和安娜(据你的复述)联系在一起的。约琳德与安娜全然不同,同时她也易懂些、神秘些。安娜清清楚楚地堕落了,其动机谜一般地费解,堕落却毋庸置疑。她最为神秘之处是自我审判和自我惩罚。她的这个秘密,在一定程度上比约琳德的秘密让我好懂些,但我凭借的不是才智,而是我的要求。相反,约琳德未干任何坏事。如果做了的话,她也同样会像安娜那样以她自己的方式承认的,可她没有任何东西要招认,她什么也不能招认。当然啦,在这件事上,依她的天性——人们也许本可以对堕落前的安娜也这么评价的——让她自己确信无疑地说“我犯了错”,似乎也不可能。她的谜或许正在于此。但这个谜在某种程度上却无法解开,因为约琳德未做任何坏事。人们几乎已走上这样一条道,即只是实地里去寻找她的情人(这么做让人困惑不解)。情人将他的弱点——这弱点无可否认地存在,产生的根由在于他未能结束同那名机械师的来往。这就不单是一时的弱点了,而且还成了其他弱点的预示。所以,当他能够了断这种关系的时候,他或许又会为一种新的、同样干扰他的关系腾出位置来——夸大到使整个世界天昏地暗的程度。约琳德的纯洁,几乎像那名机械师一样,干扰了他,纯洁在这里难以达到。正如你此外也肯定谈到过的那样,他死板地追求着约琳德身上没有的东西。对此,约琳德相反却只是还以闭门羹。当他使约琳德发生动摇的时候,他使她也极感痛苦,因为她无法给予他并不具备的东西。可他当然不能放松追求,因为他想要她闭锁着的东西,而她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无论是他还是任何人都不能了解到一点儿东西,哪怕是尽最大的努力、接受最大的教训。

到米斯德罗伊后,我兴许会给你写信的,但不会给E.写。这也许是闹剧,她可能也这么看。相反,如果我写信,就给你写,好让你能出示这信,这样一来,就绝不是闹剧了。顺便提一下,眼下寄往德国的邮件走得很慢。

祝生活愉快!

F

请你从柏林和米斯德罗伊各寄一张明信片。

〔又及〕比勒克事件比雅纳切克事件引人注目。第一,那时奥地利还控制着波希米亚的局势;第二,雅纳切克的确无半点声名,至少在波希米亚地区如此,但比勒克却很有名,很受尊重,成千上万的人看到他每晚如何在他那老式的别墅花园里的10棵树间散步。

〔寄到邮戳:1922.7.31—普拉纳〕

402.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我在布拉格差不多待了4天,现在重又回到这儿相当安宁的环境中来了。在城里住几天,在乡村过上几个月,这样分配在我也许还合适。夏季在城里停留4天,时间的确很长,如果再长一点,恐怕就几乎挡不住,比方说挡不住城中那些半裸妇人的诱惑了。只是到夏天的时候,才可真正大量地看到她们令人惊奇的肉体。这是一种轻盈的、饱含水分的、温柔肿胀着的、只可保持数日之鲜的肉体。实际上,肉体能延续很久,但这只是人生短暂的一种表现。如果一个人因为他的衰弱,因为他那只存一时的、已塑就的丰润(可这丰润,一如格利佛发现的那样——对这点我大多不信——会由于汗水、脂肪、毛孔和茸毛而受毁损)而几乎不敢触摸这样的肉体,人的生命将会何其短促啊;假使这样的肉体能经历人生的大半旅程,人的生命将会何其短暂啊。

在这儿的小镇,女人们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此处虽然也有许多避暑的人,例如,一个极标致、极丰腴的金发女郎,有点儿像男人穿马甲那样,每走几步就不得不挺挺身子,以便把肚腹和胸脯弄妥当,她穿得像只漂亮的毒蘑菇,散发出来的气味——弄得人支撑不住——犹如上好的可食蕈(我自然根本不认识这女人,也几乎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但这些消夏客自可不必理会,他们要么滑稽可笑,要么冷漠,不过,本地的女人,大多数我倒是欣赏的。她们从不玉体半裸,虽然着衣几乎不超过一件,穿戴却总是那般周正。她们很老很老的时候才发胖,只是偶有个把年轻的姑娘体态丰满(晚上我常从一处半塌的院落旁过,比方说那儿就有个做粗活的女佣,间或站在厩舍门内,拘谨地摆弄她的两只乳罩)。可妇人们的干瘦干瘦,这是一种你只是从远处或许能爱上的干瘦。女人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危险,但很了不起。这是一种别样的干瘦,产生于风吹、雨淋、劳作、忧虑与分娩,却绝不是都市的痛苦,而是宁静的、诚实的欢乐。我们旁边住着一家人,他们无疑压根儿算不上Vesely 。这主妇32岁,生有7个孩子,其中5个男孩。那位父亲在磨坊做工,多数时候要上夜班。他们夫妇敬重我。如奥特拉所言,那位丈夫看上去像巴勒斯坦农民,嗯,有这种可能,你瞧他:中等身材,脸色略显苍白,不过苍白是那捧黑黑的大髭须(你曾写到过会耗人精气的胡须中的一种)衬出来的;而且寡言少语,举手投足迟迟疑疑,这也许不是一种沉静,如果可以说他畏怯的话。那位妻子,属干瘦一类,永远年轻,也永远苍老,一双蓝眼睛,快乐笑时显出满脸的皱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拖带着这一群孩子(一个男孩在塔博尔上中学)生活下去,自然也就没完没了地经受着痛苦。有一次我同她说话,觉得几乎像同她结了婚似的,因为孩子们在窗前玩耍,弄得我也痛苦不堪,不过,她现在也护着我,让我免遭喧闹声的干扰。当然啦,这么做不容易,因为那位父亲白天常得睡觉,孩子们便只好从屋子里出来,而除了我窗前的一片空地外,他们几乎无处可去。这儿是个绿草满径的路段和一块围着篱笆、立着几棵树的草坪。草坪是那位父亲为他的山羊买下的。有天上午,他想在那里睡觉,起初仰卧着,手臂枕在头下。我坐在桌边,不时朝他望去,眼睛几乎无法从他身上挪开,别的什么事也没法干了。我俩都需要安静,这是我们的共同点,可也是唯一的共同点。假使我能为了他而牺牲我这份宁静,我倒是很乐意的。此外,这里不够安宁,别人家的孩子在闹。他翻转身子,想把脸埋在手掌里睡觉,但这不可能。于是他立起身,回家去了。

马克斯,据我逐步的了解,我是在给你讲些一点也引不起你兴味的故事。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讲点什么,好同你保持某种联系,因为我是很沮丧、很无趣地从布拉格回来的。本来我根本不打算给你写信。虽然对于噪音和都市的不幸——正如你在那儿生活的情形一样——来说,写上几封信也许是合适的,但当你在北方风平浪静的大海边时,我不想打扰你。你上一次从布拉格寄来的明信片,也强化了我这一念头。然而现在,由于我已自布拉格归来,因为不断受折磨的父亲(或许终究会痊愈,一周来他天天散散步,但疼痛、不适、不安、恐惧仍缠着他)而有些悲伤,因为极勇敢、精神上极坚强、但护理父亲却弄得自己的健康日渐受损的母亲而伤心,因为其他一些次要得多、但简直更扰人的事情而伤感。所以我(由于我目前处在自我毁灭状态)也想念你,今天我就梦见了你,梦到了你种种的事情,可只有一件还记得,就是你从窗口往外望,瘦得吓人,脸盘俨然一个三角形。由于一切是这么个情状(我也因为这几天“反常的”生活而从相当平静的心态中发生了动摇,而且立即就看到我脚前的那条路——如果迄今为止那是条路的话——中断了),因此我给你写信,也顾不得外在的考虑与内在的困难了。你最近在布拉格,总在急切地等候莱比锡的来信(有时则盼着某一封比以前的信更令人痛苦的信的到来)——就依你这种方式,你看上去很可能便是我梦中的模样,除非你像我衷心祝愿的那样,度假时已略有恢复。哦,这有可能,因为你眼下已不再遭受信函不断的折磨,相反却享受着源源不断的、生气勃勃的消息所带来的快乐。我当然乐意问候S.小姐,但我不能。对她我了解得越来越少了。据你对她的描述,我将她视作美妙的女友,此外认为她是那部中篇小说中虽令人费解但从来无可指责的女神,最终她还是那个在做着毁灭你的工作、“同时却又否认有此种意图”的写信人。这里存在太多矛盾处,由此产生的不是荡妇。我不清楚,谁走在你身边,而且我不能向她致意。

祝你生活愉快,健康归来!


〔1922年8月初于普拉纳〕

403.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我要归拢我认为比你理解得清楚的事,尔后再理顺我还未弄懂的事。也许情况会表明,对那些抑或可能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懂,因为事情繁杂,距离又遥远,加之我还担心着你。你的状况比你承认的或许还要糟。从这一切里面只能产生一幅模糊的图景。

首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强调W的优点。也许是为了(安安静静写信已不可能。雷雨降临,我妹夫来了,有点孤零零地。他坐在我桌旁。是我的桌子吗?不,是他的桌子。他把漂亮的房间让给我住,三口之家却挤在一间斗室——当然将那间大厨房除外——里睡觉。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善举。头几天房间不是这么分配的时候,我妹夫早晨能美美地舒展着四肢躺在他床上,而且他住过的那间房,在别墅中算是最美的,睡醒觉后,从床上向外望,即有一片开阔的视野,比方说远处的森林什么的,可几天后,他却睡在那间斗室里,看到的是邻居家的院子和锯木厂的烟囱。——一想起这些,我尤其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善行。提起这一切,是为了——不,目的暂且不表)——可就你而言,W.绝对没有优势,但是为了极度地折磨大家,天平在必要的时候,至少在目前似乎已如此细心地称出净重。W无优势可言。他不能结婚,不能给人帮助,不能使E.成为母亲。不然,如果有能力,他早就这么做了,而且预示出他比你粗暴得多。那么,就别谈高尚的动机或邪恶的动机吧。他爱E,你也爱E,谁将在此作出决断呢?因为连E.也不能完全决断。他外表潇洒,具有青春的魅力,甚至能诱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你美化他时,这样的赞词很多。在甚至连犹太教也不能那么沉重地压着你时,尤其如此。但你看来要具备多得多的优势和更持久的东西。你给人男性的爱、男性的帮助,并能不停顿地时而给人梦幻、时而给人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真实。什么会让你在这方面丧失信心呢?看来不是你那场争斗的前景,而是争斗本身及其种种变故。在那事上你当然有权力;我可决不能忍受那种事,它最轻微的暗示也不能忍受,但你容忍了多少我躲避或在躲避我的事啊。这里我或许高估了你。对你的能力,我不具备哪怕是勉强算得上明智的判断力。

第二点,E在撒谎,漫无边际地撒谎。那点儿事,的确更多的是她窘困而不是她好说谎的证明。而且看起来这也是一种事后的说谎。例如她声称,她跟他说话不以“你”相称(这点不假),但紧接着她同他说话确实用“你”字,有时候也是受了那声称的诱惑,且现在不能够收回她自己的话。这点我无论如何没料到,而且一直弄不懂。我也不理解,你怎么会谈到自感侮辱这一点。毕竟是她的房子倒塌了,是她在请求你,作为男人和帮手,不管用什么方式作点补偿。她完全逃到你那里去了,至少你待在她身边时是如此。她不顾你的恳求写下的那封信,如果我理解对了的话,秉承的不过是你的意图,做得都过头了,就像你寄给我的、痛苦却也真实的明信片。

且略去一切使问题复杂化的次要情况吧。那件事有太多的枝枝蔓蔓。我这样看它的基本构架你想从一种不见减轻的贫困中得到不可能的东西,这也许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种东西许多人想得,但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挤得更靠前。你已逼近目标,只是接近而已,还未紧靠上去,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东西。于是你为这种“接近而非紧靠”受苦,你不得不忍受煎熬。不可能的东西尚有更高的形式。冯·格莱兴伯爵 也尝试过一点不可能的东西——对如何达到预定目标这个问题,或许连坟墓也答不上来——但不像你的目标那样不可能。他未将她留在东方,而是越过地中海与她结成了姻缘。不过,即使他违愿地与第一位妻子结了婚,也仍可以同他那个她结为同心。如此一来,在她一边是思念或空虚或缺少安慰或魔鬼米策;在他一边成了感激与慰藉,成了对他第一次婚姻的绝望。但此处却不是这回事,你没有绝望,你妻子甚至在为你减轻艰难生活的压力。然而,我以为,如果你想避免自我毁灭(当我想到,你也得往家里写信时,我在发抖),那么,你别无他途可走,只有去试试那件叫人害怕的事(不过,与你近几年遭受的痛苦比,暂时还只是表面的可怕),真的携E.回布拉格。或者,如果出于种种考虑这么做太难堪,那么就带你妻子去柏林,移居柏林,而且公开地,至少在你们三人中间公开地三个人一起生活。然后呢,以前种种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会有新的、未知的不幸与不快靠拢来)差不多都可勾销了:对W.的恐惧,对未来的不安(击败W.后,这份不安还是存在的),对你妻子的担心,和因为想到子孙后代而产生的忧虑。甚至你的生活在经济上也会宽松些呢(因为在柏林供养E.的费用也许将使过去的经济负担增加10倍)。只是我会在布拉格失去你。那你又何不在为你身边的两名女士备下安乐窝的柏林给我也留个位置?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暂且我倒是很乐意看到你度完这地狱般的假后完好地归来的。

F

〔又及〕你妻子让她同意那项计划,也许根本就不会困难到令人绝望的地步。眼下我在布拉格同费利克斯谈起此事,他认为,你妻子不可能未得半点风声(也就是说,她在相当快乐地忍耐)。我也突然想到了施托姆的那封信,有次她曾欣欣然地指给我看。

〔1922年8月16日于普拉纳〕

404. 致E.S.

衷心感谢您的明信片与来信。它们一点也未使我感到意外,对我来说,似乎这根本不是第一封信。您的消息,我多有耳闻;您的芳名,于我也是如此熟悉。只是不曾亲眼见过您。仅有耳闻,究竟不够,而且这个不够,也并不是总能感觉到的。您是这么生动地隐现在马克斯的描述中,对这点我在很大程度上也该知足了,因为医生不允许我去波罗的海。

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同您一聚,因为云天相隔,虽然书信往来如此频繁,究竟未能面谈,容易产生误解。即便是书信,在此与其说是在帮忙,倒不如说是在起损害作用。因此,您亲切的来信,就预示着这样一种本身不可避免的误解。远方的脸庞,甚至只是从照片上识得的面影,在人的想象中容易形成恶毒与仇视这样的印象。我也叫弗兰茨,弗兰茨似乎与无赖相去不远,连我自己一时也差点相信了。可实际上——一个重视马克斯的生活与工作的人,怎能生您的气呢?他对您除了深深的感激外,又怎会有另外的态度?马克斯的生活与工作维系于这样一种喜悦,即您在生活并焕发出勃勃生机,想将他从您身边挤走,也就是说想将他赶出工作、赶出生活。难道由此产生的、您与马克斯和我三人之间的一致,就一定不是完美的一致?时光当然在流转,就像上次旅行前的那些日子一样,但那副图景,正是那副给了他生活的图景,颠倒了过来,似乎要将生活从他身边夺走。我不敢介入直接的诱因,自然也看到,眼前有许多无意义的自我折磨。这种自我折磨,只可通过他最珍爱的、受威胁的人儿的困苦加以解释——但是无论如何如果您——尊敬的小姐,那时见过或在类似的场合见过他,——但实际上您永远不可能见到他的模样,他的模样保留在我心目中。在您那儿,马克斯总能得到安慰,遭受损害,仅两三天功夫便吓人地瘦下来,而且睁着一双因失眠而疲乏的眼睛,对一切漠然视之,只是对一样东西,对引起他痛苦的东西充满热忱。尽管如此,他仍以他的精力、将来决不会离他而去的精力继续工作,就这样继续毁灭他自己。如果您能看到这一点,尊敬的小姐,据我对您的了解,您肯定不会对我的作为满意的。我仅能静静地、束手无策地坐在他身旁,让同样的痛苦折磨我自己,而您比之我,呆在马克斯身边的时间更多,给他的帮助与安慰会更大。非常遗憾,这样的时刻您不在他身边,而且,您肯定不会再给我写信了。

此乃对您亲切来信的回复。此外,我有责任(根据我听到的消息)报道与F小姐在咖啡馆的相聚;同时据我所闻,我有责任不报道这次会面,而巧妙地让人向我口授关于马克斯的报道。由于这两项责任联系不到一起去,所以,尊敬的小姐,当有人说咖啡馆的会面是我一生中最无意义的事件之一,对这样的评语您一定满足了吧。

〔信的草稿。1922年8月于普拉纳〕

405.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我曾在布拉格逗留几日。眼下在普拉纳收到您的明信片。我也许还会在这儿呆上一月。我不得不偶尔去趟布拉格,以认识普拉纳的价值,或者说,这样一来才更透彻地认识它的价值。只是我并非总有力气去赞赏这价值。是否该来布拉格,您在犹豫么?不管怎样,您应到城里来,这点是肯定的。我逃避城市,只因为我对付不了它,只因为我在那里经历我几次很平常的会面,交谈和观光弄得我几乎昏厥。尽管如此,10月和11月我或许会住在布拉格,尔后呢,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去乡下的一个舅舅那儿。为了能对您的未来谈点什么,我该知道,他们给您提了些什么建议。不是在任何情况下,只是在许多情况下,布拉格才是您最好的去处。马克斯已回到布拉格,他的地址是勃雷肖瓦大街8号——请您来信告知我那些建议。


〔1922年9月5日于普拉纳〕

406.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即便我未去德国,也别说是什么“真正的直觉”引导了我,是因为一点别的事。重返普拉纳差不多已有一周。这一周我过得不太开心(因为我看来得永远地撂下那个城堡故事了,自赴布拉格一周前发生那次“崩溃” 以来,再也无法衔接,尽管在普拉纳写下的篇章并不完全像你读过的那么差),不太开心,却很平静,我甚至长胖了。当我与奥特拉单独在一起、没有妹夫与客人们在场的时候,我觉得最安静。昨天下午,又很安静,我打房东太太的厨房旁过,与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房东是个叫人摸不透的人物。以前她对我们只表面上显得友好,实际上却冷淡、怀有恶意,且为人阴险,可近来对我们却变得坦率、真诚、友善起来,完全没法解释。我俩开始交谈,谈狗,谈天气,谈我的气色(jak jste prisel,mel jste smrtelnou barvu) 。她说一个什么鬼怪对我吹了邪气。其目的在于吹嘘,这里使我感到很舒坦,我最好还是留在此地,唯一妨碍我留下来的原因,只是客找里的饭食问题。她还发现我也许感到害怕——这话听起来可笑,我表示不能接受。继而出现了一点新情况,是我完全未料到的,即她说,根据我们之间的整个关系(她也是个富有的女人),她愿意给我提供饭食,提供多长时间都行,只要我愿意,并谈起了细节问题,诸如晚饭之类。我极高兴地感谢她的提议,一切就这么定了吧,整个冬天我都会留在这里的。我再次表示感谢,然后走开。而紧接着,我正爬楼梯往我房里走,便发生了“崩溃”,这在普拉纳已是第四次了(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孩子们吵吵嚷嚷的白天,第二次正值奥斯卡的信来,第三次恰逢奥特拉已于9月1日移居布拉格、而我还得在普拉纳待呆一个月、还得在客找里吃饭的时候)。这种状况表面看是个什么样子,你也知道,就不必细述了,但你应想想你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人已在寻求,怎样才能晕过去。首先我知道,我将不能睡觉,睡眠之力会把心脏咬下来。瞧,现在我失眠啦,我早就尝到了失眠的真正滋味。我在受苦,就像昨晚失眠时那样。于是我走出户外,一心只想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在折磨我,而且在我较清醒的时刻,还会产生对这种恐惧的恐惧。在一个十字路口,意外地遇见了奥特拉。我曾很偶然地在同一个地方碰到过她。其时她带着我给奥斯卡的复信。这回的情况比上次好一点。奥特拉将会说些什么,这可是太重要了。如果她对那项计划仅略表赞同,那么,至少有几天我会无情地遭受失望情绪的折磨。因为我自己,就我自己而言,对那项计划没有一丁点儿异议。更确切地说,那项计划是对一个大大的心愿的满足,即我独自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这个极惬意的地方,静度秋日与冬天,让人照料得好好的,而且花费不多。究竟有哪一点会遭到反对呢?无非是恐惧呀什么的,可这不是反对的理由。如果奥特拉不表示异议,因此我将不得不为了那项计划而同自己作斗争。这是一场反正肯定不会以我留下来而告终的毁灭性斗争。哦,幸亏奥特拉立即说,我不能留下来,这里空气太阴冷,还有雾什么的。紧张因此得以消除,我可以坦白了。虽然由于接受房东太太的建议而仍有困难存在,但依奥特拉看来困难很小,不过我却觉得很大,因为整个事情的范围在我眼里大得很。暂时我至少安心了一点,或者更确切地说,理智在这件事情上起了作用。我自己心情不平静,理智使我回想起太多的事情,这一切现在从我自己的脑海里出现,栩栩如生。我的心情不是用一个词可以安抚得了的,需要有一定的时间才行。于是,我像其他晚上那样,独自一人到森林中去。待在暗暗的森林里,是我最畅快的时刻。但这次我只感到可怕。整晚惊恐不安,于是一夜无眠。早晨在花园里、在阳光下,奥特拉在我面前同房东太太偶然谈到我的恐惧,我插了几句,而颇令我惊奇(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力)的是,这桩在别处能震撼世界的事,经她们几句匆忙的交谈一梳理,即告解决——此时此刻,我的恐惧才稍有减少。两个巨人般的女人谈天的时候,我站在那儿就像格利佛一样。情况看起来甚至表明,房东太太并不那么认真地把她自己的建议当回事儿,可我还整天瞪着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呢。

现在情况怎样?我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一点。你说,我应该尝试着去做更大的事。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但另一方面,起关键作用的并不是有关情况的数字统计,我也满可以在我的鼠洞中检验自己的力量。而归结出那一点是,对彻底的寂寞的惧怕。如果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便是彻底寂寞的。我不能同这里的人交谈;如果我这么做了,也只能加深寂寞。我隐隐约约地懂得对寂寞的恐惧是怎么回事,这种恐惧并不仅仅是针对被冷落的寂寞的,并不仅仅是惧怕身在人群中的寂寞,比如按我初到玛特利亚里时或在斯平德尔米勒那几天所感受到的,对此我不想详谈。那么这寂寞是怎么回事呢?实际上,寂寞是我唯一的目标,是我最大的放松,我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说我是在“设置”我的生活,那么我始终考虑着如何在生活中把寂寞设置得舒适些。尽管我如此爱它,但同时又非常怕它。而为维护寂寞而担惊受怕要容易理解得多,这种恐惧同样实力强大,与前者旗鼓相当,而且招之即来(孩子们一叫喊,当奥斯卡的信一到来,“崩溃”就发生了);而对那迂回曲折的中间道路的恐惧甚至更容易理解,这种恐惧还是这三者中最弱的。在那两种恐惧中间我将被碾得粉碎——而第三种只有在发现我打算逃跑时才插手——而且会有一个高大的磨坊主跟在我后面,嘴里骂骂咧咧,说干了那么多活儿也没有做出什么有影响的东西来。无论如何,像我改变了信仰的舅舅所过那种生活令我毛骨悚然,尽管这种生活现成地放在我的道路上,当然不是作为追求目标,但他也不曾把它作为目标,只是在最近这堕落的时期内才去追求的。此外我还有个独特的地方,我在空的寓所内感觉舒适,但不是在四壁徒立的寓所中,而是在那种充满了对人的怀念并准备迎候今后的生活的房间里,是摆设完备的夫妻卧室、儿童住室、厨房,是那些早晨有给别人的信件投入信箱、给别人的报纸插入门缝的寓所。只是真正的住户永远不能来,否则我就会受到严重的干扰,就像最近那次那样。好了,这就是那个“崩溃的故事”。

你的好消息,令我高兴。大前天收到你的信,我还能高兴,今天也慢慢有力气高兴了。现在我还不会一道儿去柏林。奥特拉则几乎只是为了我的缘故而留下来再待一个月。我眼下该动身吗?(你为什么要10月30日走?)我也想去那里看首场演出。两次乘车旅行,在我看来太了不起啦。至于E.,她可是恨我呢。我简直怕碰上她。就你而言,我的影响力——如果有一份影响的话——由于那个秘密,至少是增强了,就好像我已露面、出现在你身边一般。

施派尔 作品中的什么东西叫我不喜欢,你自己说说吧。学校的庄园,早年的克里丝蒂纳及布兰奇写得很美,脱开了最冷酷的意味,但接着他的手垂了下来,搞得人读时几乎都跟不上。当然也还有几处很值得尊敬的地方,我就不再恭维了。另一方面,后来的衰落在书的前半部已有预示,例如,在无拘束地描述同学们性格的地方,或是在“引言”处。如果一个人在11月的夜晚为了比较西藏与德国的宁静而开窗,那么,我们最好是替他再把窗子关上。这里是施托姆式情调的夸张。

“安娜”也让我略感压抑,至少带给我的愉悦不多。此外,这小说我几乎读了两遍,一遍为我自己,一遍为奥特拉,给她读了16章。书的结构,人物风趣、生动的对话,书中的许多地方,都是极出色的,但书的整体,是怎样一股洪流啊!除了尤斯特外,没有一个人物是为我而存在的。此时,我根本没想到那种十足的可笑和有失体面的滑稽,例如未想到从不曾生、从不曾死、总被人从他的墓穴陷阱里硬拖出来的埃尔温(我们只能笑着读他的故事),也没想到特亚或是那位祖母。但是,几乎所有别的人也都那样,人们会因为他的贫穷生活而在某种程度视之为非生存者。你不喜欢安娜,而喜欢E,你因为E而不喜欢安娜,而喜欢E.则还是因为E,连安娜也不能阻止你。我最喜欢的是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成员,就像你描述时那么绝对——不是反对他们的教派:“在他们眼中,不可否认的、有种不寻常的光芒在闪烁,深邃而友好。”

祝你在柏林万事顺利!


〔寄到邮戳:1922.9.11—普拉纳〕

407.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笔握在手中几乎不习惯了,我已很久不写信。这次促使我试着动动笔的原因是够重要的了。毫无疑问,我要建议您在柏林度过冬季学期,而且是出于如下考虑,这样一次能在柏林无忧无虑地生活并能随自己的心意工作的机会极为难得,所以千万不要舍弃。(施泰因费斯特博士替您支付什么?是份礼品吗?)

换个学习的地点,这种“冒险”您能轻易地通过;要利用这次重要的、内在的机会!

布拉格的价值是成问题的,除了那一切明显地属于个人性质的东西外,布拉格也还有某种特别有诱惑力的东西,这点我是能够理解的,我觉得那是幽灵们身上的一点天真的痕迹。但这种天真同幼稚、小气、无知觉混合得难以分辨,这对外来人虽谈不上是最危险的因素之一,但总是一种危险。如果人们是从柏林来的,那么他们会发现布拉格比柏林有用,这一点据我知道还没有任何地方在如此大的程度上做到过。无论如何,布拉格是抵抗柏林的药物,柏林是抵抗布拉格的药物;由于西方犹太人身罹疾病并靠吃药活命,所以他们如果是在这个圈子里活动,就不可能越过柏林。我总是这样认为的,但我没有力量从病床上伸出手去要这种药物。我不公正地试图通过把它看成一种药物来降低它的价值。今天柏林所展示的还要多一些,我觉得,在那里比在布拉格能更清楚地眺望巴勒斯坦。

至于马克斯,今年冬天与他保持联系,在柏林简直比在布拉格来得便当,因为出于某种原因,柏林现在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您或许也能帮上他的忙,这在他是非常珍贵的。(此外,他在那儿也有首场演出,我说不定会去看的。)

我,嗯,至于我,除了在我舅父处(在梅伦。那地方离布拉格简直比柏林离布拉格还远)住几周外,将会待在布拉格,因为我的思想搬不动。让您在什么地方为我安排住宿,对我来说,可真是个很令人开心的念头。——这一切只适合冬天。也许在柏林过上一冬就够了。(您的表妹不也想在柏林过冬吗?)尔后您作为一名能对两城市进行比较的旅人回到布拉格(如果您到时还有这种兴致并未先选中一所南德的大学的话)。您的资助人自5月份起呆在布拉格,从这点来看,上述安排也是恰当的。——我也认为,整个事情的前提,是您健康方面自感舒适,否则,您是不会考虑这些计划的。——从马克斯和费利克斯那里,您不难得到如何在柏林生活的劝告;从我这里则可得到恩斯特·魏斯的指点,如果您愿意。尽管有施泰因费斯特博士的钱,但您仍应接受这位阔先生的帮助,根据魏斯博士的一篇报道,一万马克几乎是不够用的。

在您去柏林的途中,我们可在布拉格会面(10月1日我肯定已在那里),再谈谈必要的事。伊雷妮小姐又去德累斯顿了吗?格劳伯尔在哪里?在洛姆尼茨吗?请您代我问候他!那么施齐奈呢?——当然啦,我的小外甥女不会来赫勒劳。毕竟我已达到目的,妹妹同妹夫,还有孩子们留在了赫勒劳,但正是这一阶段性胜利,让我失去了取得最后胜利的全部希望。诺伊施泰特尔太太把人吓坏了,她为人阴险,恰好在这天伤风了。脸上起脓包的诺伊施泰特尔先生,那个英国人、一位临时代课的女教师,一名达尔克罗策的女学生,虽然很高兴,但敌不过感冒;学生们在郊游,这是星期天。情况同样如此,妹妹无力作决定。我不能为此而生她的气。几个月以来我就想乘车作一次10分钟的游郊,可这不会成功的。

一切顺利!

卡上
〔1922年9月于普拉纳〕

408. 致奥斯卡·鲍姆

亲爱的奥斯卡:

谢谢你的来信。信是从普拉纳转过来的(自星期一起,我便在布拉格)。我曾很担心,你会生我的气,现在仍有这种担心,因为面对这样一场演出,观众是无法好好待着的,除非他在费力地思考,我的身体与这场可怕的演出间有多远的距离。最近几天我要来。在普拉纳的时候,我过得相当好,只是受了数得着的几次干扰,最后我才因为要离开那儿而几乎高兴起来。对那些嗜睡者来说,还有什么比冬天待在那里更妙的呢?我不属于那群人,在那儿获得自由的自然精灵中间过冬会受不了的。而你,被开音乐会的旺季留住了的你,最好是过来待上几天。

祝莱奥幸福!他的父母真该受到赞美!就这么成长起来,而且变得健康、强壮、机灵、肉体上有经验,同时还为多数姑娘所注目!你可从马克斯手上借施派尔的《四季忧伤》。小说描写的是一座学校庄园。与此相对,我想说:“我该死。”我的教育,其实全是在孤独的、冰冷或过热的男孩子睡的床上进行的。这虽与事实不完全相符,但说一说让人高兴。

衷心问候您、您太太和妹妹!

F
1922年9月21日

409.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就说几句话,那位小姐等着呢。根据伊雷妮小姐的报告,我有种印象,即真正严重的情况已过去。因此医院便不再在考虑之列了。但如果您指望从医院得到治疗,以期病情有最低限度的减轻,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您在家中得到的照顾,肯定很不周到)。这绝不是什么求人帮忙的拜访。我会去我同事那儿的,让他以很骄傲的方式促成此事……那么,您表表态吧。今天我从赫尔曼大夫那里得了答复,但他讲得很简短含糊,说是轻微的感冒。明天我再去找他。

烧到多少度?详谈。

昨天伊雷妮小姐在这里时,我已给您回信。但事情因为发烧的问题,已变得比以前更无关紧要了。答案就在我这里。

万事如意!

您需要什么,就坦率地讲吧!


〔1922年秋于布拉格〕

410. 致M.E.

亲爱的闵策:

您的信给我以巨大的快乐,因为信中表明,您未屈从那些我自信已认识到了的和我肯定还不知晓的困难,并继续过着您独立而无畏的生活。我当然要接受那份邀请 。怎么可能却之不受呢?想想看,您做东,还有那儿的安宁、森林和花园!但我换换地方的可能性受到限制,身体倒不是那么难动,而是精神上有些问题。例如夏天的时候,我本要去图林根看几个朋友的,结果却未能成行,尽管我身体相当好。真是难说清。不过,去卡塞尔也许能成。此外,我要问,那儿是一处怎样的别墅?环境如何?是一处商业性园圃吗?或者只是所退休住宅?抑或又不是这样?您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又是同些什么人住在一起?在施蒂夫特 的《研究》中有一篇故事叫《姐妹俩》,说的是一个姑娘的杰出的园艺劳动成绩。您读过这篇故事吗?奇怪的是故事发生在加尔达湖 畔,我记得有一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们说起过它。这看来是有些人梦中的追求。

忏悔。为了能听取忏悔而有所选择,这固然是一项难免的严肃责任,但只是请您别指望。当人们向他忏悔时,那他一定是个怎样怎样的人,且可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什么。向某个人忏悔,或者对着风儿喊出您的忏悔,通常是一回事,即使那可怜的、薄弱的意志可能是如此善良。自己的生活乱七八糟,整天无所事事地闲荡,却又要去倾听另一个人心中的困惑,此时他除了说“可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一切如此”外,还能说些什么呢!这类话的确是种安慰,可也仅此而已。不过,亲爱的闵策,如果您的心里很闷,就写吧。在我这里,直到我的气力用到了尽头的时候,您肯定都能得到敬重与同感。

您问及我的病,它并不像站在病房门外的人想象的那么糟,但这座建筑物确实有些裂缝,不过现在已好些了,两个月前甚至一度相当不错。这是一种有些乱的战争状态。如果把这种疾病看成一支战斗部队,那么它就是世界上最听话的生物,它的眼睛只盯着指挥部,那里发出什么命令,它就照办,但上面那些人对应该作何决断往往把握不定,此外还经常出现误解现象。把指挥部和部队分开的作法应该停止了。

祝您安康,亲爱的闵策,并祝您旅途和其他一切顺利!


〔1922年秋于布拉格〕

411. 致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

尊敬的出版社:

非常感谢那两本书,尤其感谢您对我的问候(我已诚恳作复)。

借此机会,我想象前几次那样,请您预先记下,我的地址不再是波里克7号,已改为“布拉格,老城区环行路6号”。这不仅仅是一个因其他原因而使我感到不舒服的问题,而且还牵涉到函件。函件总是寄往波里克7号,转到我手中通常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要晚数月之久。那两本书也晚到了。因此我以最友好的态度请求您注意这一地址的变动。

我从第三方偶然得知,《变形记》、《判决》已译成匈牙利文,刊登在卡绍1922年的《泽巴德扎克报》上,且《杀兄》也在卡绍由《卡赛纳普洛》1922年复活节那一期刊出了。译者为生活在柏林的匈牙利作家桑多尔·马赖。您知道这事吗?此外,我请您无论如何为一位我很熟悉的名叫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的匈牙利文学家保留将我的作品译成匈牙利文的权利。他肯定会译得很出色的。

顺致

崇高的敬意!

弗兰茨·卡夫卡
〔寄到邮戳:1922.10.21—布拉格〕

412. 致罗伯特·克罗普施托克

亲爱的罗伯特:

您到底什么时候能去掉涂上的颜色,看看真正的我,看看我昏沉沉躺在长沙发上的模样!一群管道工风雨中爬上我对面那座俄罗斯教堂最大的钟楼顶,边劳动边唱歌。透过敞着的窗户,我惊奇地注视着他们,就像看史前时代的巨人。如果我是同代人,那他们不是史前时代的巨人,又能是什么!我不写信的原因正在此。或者还有一个因由,就是我劝说您时的软弱无能。

非常感谢。凭借小小的帮助,我有时慢慢地从匈牙利的黑暗中发掘出这位伟人 ,但大量错误的概念肯定在一旁起了协助作用,主要是那些错误的类比法。这样一篇译文,有点儿让人联想到亡灵们对巫师极度的无能所作的抱怨。这里则是读者和翻译者在相互联系和沟通这一点上的无能。但那篇散文比较清楚,读者可从近一点的距离看那位伟人。有些地方我不懂,但整体能理解,真让人——在这种情况下总如此——高兴,为此而高兴,即他过去在这里,现在在这里,所以,不管用什么方式,总与他相近——也就是说“与任何人都不相近”,因此,在这点上也相近。那些译诗显然很粗陋,只是这儿那儿有个把词,或许还有个别音调,尚差强人意。为确定译作与原诗间的关系,我以我与那些管道工之间的关系作为标准。

对那位编者,您有点不公正。这与他获得的利润有什么关系?如果寄生生活的产生是公开的、正当的,是由于天生的才干,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我们有什么理由表示反对?我们不也是寄生虫么?难道寄生虫不是我们的指挥者?此外,两人聚会的情景也是很有说服力的,可促进人的认识。这两人,一个说得这么多,一个是如此的沉默。至少对我来说,后记里头也有新消息。

幸好我的生活近来非常单调。只有马克斯偶尔来坐坐。韦尔弗也来过一趟,为的是邀我去塞墨林。这当然很叫人高兴,但医生不允,到底还是客人在我这里留了4天。这便是全部情况。

不久就是我到玛特拉并结识一名年轻而富有的胖绅士,还参加了他的周年纪念日。这位绅士暖暖地坐在美人儿中间,读着《新自由报》上的圣诞特刊。

祝您生活愉快!

您的 K

您的快信来了。看来您要认识我,除了通过仇恨(我的态度最终一定会引起您的仇恨)外,别无他途。

请您代向格劳伯尔问好!

加尔贡太太在做什么?

伊龙卡小姐不久前给我写了封信。

〔1922年11月22日于布拉格〕

413.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这封信主要是给你通个信息,因为韦尔弗将会去你那里,再就是希望在思想上得到你的安慰。

昨天韦尔弗和皮克一起来我这里,他们的来访平时总给我带来莫大的欢乐,这回却使我陷入绝望。W. 知道我看过《施威格》,我感到我将不得不谈到它。如果只是一般的不喜欢,完全可以设法避而不谈,但这个剧对我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与我休戚相关,使我产生了极端厌恶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向韦尔弗表露这种感觉,而且我自己对反感的原因也不完全清楚,因为就这剧作我内心根本没有产生任何思辨意识,而只有摆脱它的愿望。如果说,我在霍普特曼 的“安娜”面前听力麻木了,那么我在这个安娜和围着她转的鼠王面前则是听力好到痛苦的地步了;只有这两种听力现象互相间存在联系。倘若要我今天把反感的原因加以归纳,那么大体如下:施威格和安娜(当然包括他们周围的人:可怕的刈草人、教授、讲师)不是人(在离他们远一些的人中:合作者、社会民主党人中才产生了一点虚假的生命)。为了使这一点能为人接受,他们发明了一种将他们的地狱表象神化的传奇——那个精神病故事。但根据他们的本质,他们只能发明某种像他们一样非人的东西,于是反而使观众的恐惧增加了一倍。由于还把这一切表现得似乎是清白无辜的,并避开所有从旁边投来的目光,这种目光恐怕更增长了十倍。

你说我该怎么对韦尔弗说呢?我赞赏韦尔弗,甚至在这个剧作中也欣赏他。当然,在这里欣赏的只是,他竟有力量跋涉过这么一片淤泥地。我对这个剧的感觉是一种隐私,我觉得它好像是为我一个人写的。他是怀着动人的友情到我这儿来的,而在相隔数年后相会,我却用这种没有头绪的、理不出头绪的枇评来接待他。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通过一通唠叨,从心里驱出了一些厌恶情绪。可是我整个晚上、整个夜里痛苦地回味着这一苦果。而且我兴许也伤害了皮克,由于沉浸在激动之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且是在皮克走后我才谈到这个剧作的)。

我的健康状况有所好转。

祝您

生活中和舞台上一切顺利!


〔1922年12月于布拉格〕

414. 致弗兰茨·韦尔弗

亲爱的韦尔弗:

我知道,在您上次来访时我作出了那样的举止后,您是不会再来了。如果不是写信于我渐渐变得艰难,就像讲话于我那样,如果不是甚至寄信都变得艰难起来(因为我已经给您写完了一封信),那么我一定已经给您去过信了。重提旧账是没有用处的;如果一个人永远不能抛弃不断为他过去的可悲行为辩护和开脱的习惯,那么他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呢?只有这一点,韦尔弗,您自己一定也知道,如果事情牵涉的仅仅是一般的不快,那么也许比较容易说清楚,而且说不说也没有多大关系了,那样我完全可以对此闭口不谈。但那是一种震惊,很难把这种感觉解释清楚。当事人也许只是不愉快,但看上去是那么固执、倔头倔脑、不服帖。您无疑是一代人的一个领袖,这不是奉承,这话不可能作为溜须拍马的话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因为走在沼泽地中的这个社会有些人是能够引导的。所以您也不光是领袖,而兼有更多素质(您在给勃兰德遗作写的出色的前言中说过类似的话,那篇前言除了“愉快的欺骗欲”外全部是出色的),人们怀着狂热的期待心情注视着您的道路。而这回却出了这么个剧作。它可以拥有一切优点,从剧场效果到最高境界,但它归根结蒂意味着退出领导地位,这里面甚至无领导地位可言,有的倒不如说是对一代人的背叛,是把他们的苦恼遮盖起来,加以轶事化,亦即剥去其尊严。

我现在又像当时那样开始唠叨起来了,却没有思考和表达关键问题的能力。只能如此。如果不是我的关注,我对您的最自私的关注是那么强烈,我甚至连唠叨都不会。

现在该谈到那起邀请了。如果能把它作为文件拿在手里,它看上去就会更了不起、更真实。障碍是疾病,医生(他又一次坚决不同意我去塞墨林 ,但反对早春去威尼斯的意向并不坚决),当然还有钱(我要每月收入上千克朗才有可能应付),但它们根本不是主要障碍。从四肢伸展躺在布拉格的床上到直立着在马库斯广场 上散步,这两者间的距离太远了,只有幻想才勉强能够跨越这段距离,但这还只是一般而言的;此外还有比如产生这么一种想象,我同许多人一起在威尼斯吃午饭(我只能一个人吃饭),这种想象甚至把幻想也吓跑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手里攥着邀请信,对您表示万分感谢。

也许我能在1月份见到您,祝您安康!

卡夫卡
〔1922年12月于布拉格〕

415. 致马克斯·勃罗德

最亲爱的马克斯:

近两晚我低烧37.7℃。白天则热度低,或者说不发烧。但不管怎么说,我不敢外出。祝您柏林的斗争和其他事情顺利。衷心问候那几位我一直未能听到其描述旅行见闻的旅人。

你的 弗

请别为我买歌德的作品了,一则我没钱,所有的钱都要用在医生身上,而且还不够;二则也没地方放书;三则我毕竟已有5卷歌德的作品,虽然不成套。

〔估计写于1922年12月〕

416.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我来不了,7点钟得吃饭,否则会根本睡不着,针药的威胁起作用了。此外正好今天(每天如此)我有点不轻松的事要做。

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在进行训练的古罗马斗士。这斗士不知道别人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但结束别人要他完成的训练后,或许有场大搏斗。在全罗马城面前进行的大搏斗等着他。

〔可能写于1922年〕

417.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你别来!我有点发烧,正躺在床上,我未报知蒂伯格尔博士 ,如果你认为必要,可否不做此事?我这就给你寄两期《警卫》和一期《自由》来,关于《自由》的名称问题,有一种不同的看法,甚至有两种不同看法(笔记和诗)。

衷心问候你!

弗兰茨
〔可能写于1922年〕

418.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请不要在这事上理解偏了。情况让我觉得,仿佛我讲过我们的那位小姐想下午去剧院似的。错啦。晚场票也是受欢迎的,甚至可能更受欢迎些。

F.
〔可能写于1922年〕

419. 致M.E.

亲爱的闵策:

我自己几乎都不能相信,直到今天才对那些给我带来如此快乐的鲜花,才对住所的安慰,才对您催促我去卡塞尔的提醒表示谢意。近段日子极不安宁。母亲很突然地、极为急迫地需要动次大手术。尽管万分紧迫,但因为一种中途冒出来却与手术有干系的病,而做不得手术。于是,经历一系列最令人痛苦的手续后,又只好日复一日地将手术后延。可怕的医学,可怕人类的可怕的发明。

等这一切过去后,我再写信。您可是将您的地址寄来呀,或者,地址写“卡塞尔附近的威廉山”就够了!

一切顺利!

卡夫卡上

嗯,甚至把这几行字都漏了,它们到达特普利茨,也许会晚一些。昨天动了那次极严重的手术。

〔1922/23年冬于布拉格〕 PFeKyzOThLP9ZEYgEJw2RtdEqGac4C37xuiGoqsRV03tcvSTTuCEQMx9otr3Z8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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