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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

11.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特别是由于我昨天未到学校去,看来我有必要给你写信,以便说明我未同你们去参加晚上化装舞会的原因,虽然我曾答应也许要去的。

请原谅。我本想去快活一下,同你和普里布拉姆 共度一晚的,因为我想,如果你为目前处境所迫,作出过于详细的解释——你在几种情况下这么作过——而他出于合乎情理的、几乎对艺术之外的一切都有的全面了解,作出相应的解释,那么必定会建立很好的小团体的。

但是,在我想到这点之前,我忘记了你参加的那个小团体。它给一个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因为它一半依附于你,一半独立。就它依附于你而论,它处在你周围,好比是一块灵敏的山地,发出广阔的回声,这使听众大吃一惊。听众的眼睛安详地注视着身前的对象,而背部却挨揍了。特别是当背部不是非常敏感的时候,二者就必定失去感觉能力。

但是就独立而言,小集团给你更多损害,因为它歪曲了你的形象。你因它显得不端正。你在听众面前不能自圆其说,幸好朋友们始终坚持,这才救了你的驾。友好的群众只有群策群力时才对革命有帮助。如果是力量分散的小规模起义,那就会化为泡影。情况是这样,你想显示你的装饰画《晨景》并把它作为背景,但是,你的朋友们认为,此时《狼沟》更合适,可作为《狼沟》插页的背景。当然两幅画都是你画的,每个观众都能认得,但是在《晨景》的草原上阴影多么凝重,田野上空飞翔着令人憎恶的小鸟。我的看法就是这样。你觉得这种景色很少见,但是有时确实有的(现在我还不完全了解这一点),你说:“在福楼拜身上有着关于事实的纯粹奇想,你知道,没有内心的升华。”我怎能丑化你呢?我是偶尔引用你说的话:“维特多美啊。”我说:“如果我们想说真话的话,那里就有许多内心的升华。”这是可笑的、令人不快的解释,但是我是你的朋友,我说,我不愿对你做任何坏事,我只想给听众讲讲你的圆脸之类的话。因为友好的迹象往往可能是不再考虑朋友的要求。但是在这期间听众感到悲哀,变得厌倦了。

我之所以写这些,是因为我感到更悲哀。我没有同你一起度过昨天晚上,你不原谅我,似乎你不原谅我写这封信。问你好。

你的 弗兰茨·卡

我还没有将信寄走,再读了一遍,觉得信写得不清楚。我本想写:你非常幸运的是,在疲累之时就可以马虎从事,全靠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帮助,不用自己朝所追求的方向迈一步,正是这一点显示出你在交际场合——我在普君处是这样想的——不是像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够了。

〔1903年或1904年〕

12. 致奥斯卡·波拉克

晚上十点半。

我把马尔克·奥雷尔的书推到一边,我很难将它推到一边。我认为,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因为在马尔克·奥雷尔的书里读到的两三句名言使人更镇定和更紧张,虽然整本书只是叙述一个人,他说话机智,固执己见,眼光远大,想使自己成为一个镇定自若的、坚强不屈的、正直的人。如果人们不断地听到他自言自语:“安静,别管闲事,让热情随风去吧,坚定不移,做一个好皇帝!”那么,必定对他不信任。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固然是好,但是用漂亮话装饰打扮自己,直到成为一个人们心中所希望的人,那就更好。

你在上封信里提出不公正的指摘。如果有人向我伸出冷冰冰的手,这对我倒好,但是他挽着我的手,这使我难为情和不可理解。你以为这是因为少见吗?不对,这不是真的。在许多人身上有什么特别,你知道吗?他们是没有什么,他们不能显示出什么特别之处,连他们的眼睛都显示不出特别之处,这就是他们身上的特别之处。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人的兄弟,他在城里东游西逛,不擅长什么,说不出一句合乎情理的话,不会跳舞,不会笑,但总是双手发颤地提着一个密封的盒子。现在一个谈话人问他:“您那么小心翼翼地提着盒子,盒子里装的什么呢?”那个人垂下头,不安地说:“虽然我不擅长什么,这是实情,虽然我也说不出一句合乎情理的话,我也不会跳舞,我也不会笑,但是在这个看上去密封得很好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不能说,不,我不说。”在他回答之后,所有参加谈话的人很自然地散去,但是他们之中仍有些人有某种好奇心,有点急切心情,他们总是问个不停:“密封的盒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为了弄清究竟,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去找那个人,但是他滴水不漏。于是,好奇者,这种好奇者不能长期忍受下去,急切心情松弛了,谁也憋不住总不笑,他们总是带着惶惶不安的心情,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密封的盒子。后来,我们让那个穷人具有差不多好的鉴赏力,他也许终于自己笑了,虽然只是嘴咧了一下。现在不是好奇,而是冷漠、疏远、怜悯,甚至比冷漠和疏远更坏。谈话的人比以前人数减少了。他们现在问道:“您那么小心翼翼地提着盒子,盒子里究竟装的什么呢?也许是一件宝贝,还是一份圣母领根节礼物?好吧,您尽管打开吧,我们二者都要,您也尽管关上,反正我们也相信您。”这时突然一人大声尖叫,那个男人惊恐地望了望,原来是他自己尖叫。他死后,人们在盒子里找到两颗乳牙。

〔1904年1月10日〕

13. 致奥斯卡·波拉克

亲爱的奥斯卡:

你给我写了一封亲切的信,对这样的信应该马上答复,要么就干脆不答复。而现在已经过了14天,我却还没有给你写信,这本来是不可原谅的,不过我有理由:第一,我想给你写一封经过深思熟虑的信,因为我觉得这封回信比以前写给你的信都要重要(可惜我没有及时这么做);第二,我一口气读完了赫贝尔 的日记(近1800页),以前我总是抽读一些,因此总感到没有味道。可这回我前后连起来读,一开始完全是消遣性的,但后来终于产生了这么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成了穴居人。刚开始时为了好玩把一块大石头在洞口翻来翻去,但当这块大石头挡住了洞内的光线,堵住了空气时,我不禁慌了,使出奇怪的狠劲,想要把这大石头推开。但这时大石头重了十倍,而这个人必须在恐惧中使出浑身的力量,才有可能重见阳光,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这些天我根本无力拿笔,因为看着这么一种生活天衣无缝地不断向上高耸,高得用望远镜几乎都看不见顶,良心就平静不下来。可是良心上如果有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倒是有益的,这样它每挨一口咬都会更加敏感。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的和刺人的书。如果我们读一本书,它不能在我们脑门上猛击一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或者像你信中所说的,读了能使我们愉快?上帝,没有书,我们也未必不愉快,而那种使我们愉快的书必要时我们自己都能写出来。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我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你是愉快的啊,你的信闪耀着愉快的光辉。我想,以前你只是由于交际方面的失败有过不愉快,这很自然,在阴影中是晒不着太阳的。但是你不会相信我对你的愉快是有过错的。极而言之不妨打个这样的比方:一个智者对自己的智慧一无所知,他跟一个傻子见面了,并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谈的似乎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当谈话结束,傻子要回家了——他住在一个鸽子笼里——那智者突然拥抱他,吻他,叫道:“谢谢,谢谢,谢谢。”为什么呢?因为傻子竟然傻到这种地步:使得智者看到了他的智慧。

我觉得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而必须请求你的谅解似的。但我不知道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的 弗兰茨
〔1904年1月27日〕

14. 致马克斯·勃罗德

夏初很容易轻松愉快。人们有一颗热烈的心,身体还过得去,相当向往未来的生活。人们期待着东方的奇闻怪事,再度用可笑的鞠躬和摇头晃脑的讲话来否认这怪事,这场动人的游戏使人愉快和发抖。人们坐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床上用品里,看着钟表,它显示着时近中午。我们正用适当浅淡的颜色和正在扩展的远处能见度绘制晚景。我们高兴得把手都搓红了。因为我们晚上的影子变长了,变得那么美丽了。我们装饰打扮,内心里希望这种打扮将成为我们的天性。如果有人问我们打算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们就会习惯于在春天伸开双手作为回答,过一会儿双手放下,仿佛根本没有必要发誓做某些事情一样。

如果我们现在完全失望,那么,虽然我们感到痛苦,但是仍然像满足了我们的日常祈祷一样,祝愿从外表上最宽容地保持我们生活的正确性。

但是我们并不失望,这个季节有尾无头,使我们处于十分陌生和自然的状态,这种状态可能送掉我们的性命。

我们形式上被风任意带走,如果我们在气流中无法理解,试图用说话安慰自己,将纤细的指头压在膝盖上,那不是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当我们以前彬彬有礼到一定程度,不想知道人们是否对我们了解的时候,现在我们想知道,我们力图了解某种弱点,当然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仿佛我们要努力抓住在我们面前慢慢奔跑的小孩子。我们像一只鼹鼠打地洞,满身黑茸茸的毛,从我们打的沙洞里钻出来,伸出可怜的小红脚,怪可怜的。

散步时,我的狗逮住一只鼹鼠。它想跑过大街。狗再三追它,仍然让它跑掉了,因为狗还小,胆小怕事。起初我觉得它很好玩,鼹鼠惊惶失措,特别使我感到愉快。它拼命往前跑,在大街坚硬的地面找洞又找不着。忽然间,狗跳过来,又伸爪子打它,它尖叫起来,吱吱地大叫。这时我出现了——不,我没有出现。这使我失望,只因为那天我耷拉着头,晚上我惊奇地注意到,我的下颚埋进我的胸部。但是第二天我的头又昂然抬起来,一个少女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并且爱上我了。她失恋了,我未能成功地安慰她,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另一天,下午短时间午睡过后,我睁开眼睛,还未完全清醒,我就听到母亲从阳台上用自然的声调向楼下问道:“您在干什么?”一个妇女从庭院里答道:“我在院子里吃点心。”人们知道怎样安排生活,其技巧使我感到惊异。另一天,由于痛苦加剧,我对阴天的刺激感到高兴。接着一周多风,或者说是两周或两周以上多风。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人们在旅店里跳了一次舞,我没有去。我心情忧郁,我很蠢,我在田间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这里路坡很陡。那时候我在拜伦日记里读了这一段(因为书已包裹好,我将这一段抄好附来):“一周来我没出房门一步,三天来,我每天抽出三小时同师傅在开着窗子的图书馆里练击剑,以便使我们精神平静下来。”紧接着夏天结束了,我感觉到天冷了,是答复夏日来信的时候了,我的笔写了一些,就此搁笔。

你的 弗兰茨·卡
〔1904年〕8月28日〔布拉格〕

15. 致马克斯·勃罗德

请等一下。10点半我肯定来这里。你要知道,我已忘记今天是星期五,普里布拉姆不让我走。但是我一定来。

你的 弗兰茨·卡
〔明信片,约1904年〕

16. 致马克斯·勃罗德

亲爱的马克斯:

昨天你肯定去了卡巴莱剧院。我很遗憾。因为我9点半下了意大利语课赶到那里时,全都结束了。

我母亲被华尔兹舞摇昏了头,模糊地记得你说过,你今天将来我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让我今天去你那儿更好些,因为我们家有一个开了刀的老太太,晚上我们经常为她奔波。请答复。因我寄给你卢坎 的作品,更应友好地复信。

你的 弗兰茨
〔1904年?〕

17. 致马克斯·勃罗德

我感到奇怪,你关于托尼欧·克勒格尔没有写片言只字。但我对自己说过:“如果我收到他的信,他知道我会多么高兴。关于托尼欧·克勒格尔必须写一点。显然他给我写过信,但是有意外事件,大暴雨,地震,信件丢失了。”我又立即对这个意念很恼火。因为我没有写信的兴致,必须对一封也许未写的信作答,我便对此破口大骂。我开始写道:收到你的信,我心乱如麻,不知道是否该去你那里,送花给你。但是这两件事我都没有做,一方面出于疏忽,另一方面我担心做蠢事,因为我从迈出的步子中前进了一点,现在像雨天一样悲哀。

但是你的信写得很好。因为如果有人向我说了一种真情实况,我觉得这是狂妄。他教训我,贬低我,预料我提出反证有困难,而他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他肯定地认为他的真理无懈可击。如果对某人说有偏见的话,那是多么讲究礼节、心直口快和令人感动,如果申述理由,甚至再三为偏见提供论据,那就更令人感动了。

也许你也写同你的故事《游深红色地方》 相似的故事。以前我也构思过这个广为传播的类似故事,然后又读了《托尼欧·克勒格尔》。因为《托尼欧·克勒格尔》的新颖之处不在于找到这种矛盾(谢天谢地,我绝不相信这种矛盾,这是吓人的矛盾),而在于本来有益的(《游深红色地方》书的作者)对矛盾事物的爱。

如果我假定你就这些事写了文章,那么我不理解为什么你的信十分惊惶失措和喘不过气来(也许我只记得你星期日上午是如此)。请你稍安毋躁。

这封信也将丢失就好了。

你的 弗兰茨·卡

信写好后忘了两天才寄发。

〔1904年〕 OO2ScBLacewVrd3ZHPt3s/BvxScZrb+OxHQKyq4v7NMCaiWgDC8wj91C9dUWHB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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