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与你同行时,我即已明白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但我直到今天才在信中告诉你,因为这种东西必须让它躺着,舒展自如。当我们互相谈话时言语是硬邦邦的,越过它们就像走过铺得很差的石子路面。最纤巧的东西会因此而生出粗大的脚来,而我们却无可奈何。我们俩几乎是互相挡着道,我使劲从你身旁挤过去,而你——我不敢说,而你——。当我们的话题不是铺路石或《艺术卫士》 时,我们会突然发现,我们都穿着化装舞会的服装,戴着面具,做着笨拙的手势(尤其是我,真的),于是我们会忽然变得忧伤、疲惫。你同别人在一起曾经像同我在一起一样疲惫吗?你偏偏经常患病。接着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但我一筹莫展,什么也说不出,而你病一好或稍好些便口若悬河,于是一些痉挛的、愚蠢的话脱口而出,然后我沉默了,你沉默了,你累了,我也累了,最后归于一片内心的悔恨,连握手也失去了意义。但是谁也不愿把这番感受告诉对方,或是出于害羞,或是出于畏惧,或是——你看,我们互相害怕,或者是我——
我明白,假如有人在一座丑恶的大墙前面站了几年,而这座墙毫无坍塌颓落之意,这个人就会感到疲乏。但这堵墙是为它自己担忧,为花园担忧(如果有一个花园),而你却怒火中烧,打哈欠,头疼,不知何去何从。
你一定已经发现,每当我们隔了较长一段时间后见面,我们总会感到失望、厌烦,直到我们习惯于这种厌烦。我们必须不停地说话,以便遮掩哈欠。
……
我忽然害怕你会一点都读不懂这封信,它说的尽是什么呀?没有修饰、面纱和肉瘤,当我们俩谈话时,会感到话题的阻力,我们想这么说,却无法这么说,而说出来的话却引起互相误解,甚至被忽略,甚至遭嘲笑(我说,蜂蜜很甜。可我说得很轻,或者很蠢,或者词不达意,而你说,今天天气真好。这么一来,话题就糟糕地转变了)。由于我们不停地尝试,却从不能成功,于是我们就变得疲倦、不满、嘴尖舌利。如果我们试着书面交流,事情就会比谈话时容易办到——我们可以毫无羞怯心地谈论铺路石和《艺术卫士》,因为更重要的话题不用说就能明白。这封信的目的亦即在此。这是一种出于妒忌心的招数吗?
我不知道,这最后一页你是否也会读到,所以我把这种古怪的想法也涂写在下面,尽管它本不该写入信中的。
我们交谈了三年之久,在有些事情上已经无法区分你的和我的。我经常说不出哪些是你的想法,哪些是我的,你的感受大概也是这样吧?你同那位姑娘交往,我是非常高兴的。瞧你的吧,她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你经常同她交谈,并不是仅仅为了交谈而交谈。于是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跟她到什么地方去,这里或那里或罗斯托克 ,而我则待在家里,坐在写字台旁。你同她谈着谈着,话说到一半会突然跳出一个人来,鞠一个躬,这个人就是我。我说着未经雕琢的话语,露出四四方方的面容。这个景象只持续短暂的一瞬,接着你又说了下去。我在家里坐在写字台旁打哈欠。我的处境就是如此。我们会分手吗?这不奇怪吗?我们是敌人吗?我很爱你。
〔1902年2月4日于布拉格〕
如果一个人穿上七里靴,飞遍全世界,从波希米亚森林飞到图林根森林,那么抓住他,哪怕只扯住他大衣的一个衣角,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他也许不会因此生气,现在将信寄到伊尔梅瑙也为时太晚。但是有封信将在魏玛——你终究也要去那里吧?——等候你。信里塞满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放在那里的时间长了,东西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再见。
你的 弗兰茨
〔到达利博赫的邮戳:1902.8.12〕
我坐在漂亮的书桌旁。你不了解它。你又怎么了解它呢?这可是一张有真正资产阶级思想的、给人教育的书桌。在写字人通常放膝盖的地方,书桌伸出两块吓死人的木头尖儿。这可得注意了。如果静坐不动,小心翼翼,写点真正资产阶级的事,那倒舒服。但是,一旦心情激动,身体哪怕只稍微震颤,那么木头尖儿势必刺入膝盖,疼痛万分。要是你在此地,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这就等于告诉我:“别写些激动的话语,写的时候身体别颤动。”
我就这样坐在漂亮的书桌旁,给你写了第二封信。你知道,一封信就好比一头带头羊,我立即一连写了20封。
哎,门突然开了。谁不敲门就进来了。
一个无礼貌的家伙。噢,一个很可爱的客人。你的明信片。这是我在这里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我读了无数次,直到我完全了解信的内容为止,甚至了解了言外之意。这时才停止读信,将我刚写的信撕掉。信撕碎了,扔掉了。
当然,我读到信里写得很多、又很不好读的一点,这就是:你怀着一肚子恶意的批评,跑遍那个地方,这是决不应该做的。
但是在我看来,你写的关于歌德国家博物馆的文章是大错特错了。你傲慢自大,带着教训人们的想法走进去,立即开始就名字吹毛求疵。当然“博物馆”的名字是好的,但是“国家”我觉得更好,但绝不是你所写的什么枯燥无味和亵渎神圣之类,而是最好最好的反讽。因为你关于工作室——你那最神圣的地方——的一席话只是傲慢态度和训人想法的体现,只是少得可怜的日耳曼语言文学,见它的鬼去吧 。
在魔鬼那里,把工作室布置整齐,然后把它布置成一个“国家”“博物馆”,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任何一个木匠和裱糊匠——如果他是真正懂得尊重歌德的脱靴器的话——都能干得了,任何赞美之词都是值得的。
可是你知道最神圣的是什么吗?就是我们能从歌德那里得到的东西,纪念品……他那独自走遍这块地方的足迹……如果留下了足迹的话。现在讲一个笑话,十分精彩,上帝听了也得痛哭失声,整个地狱听了笑得抽筋。我们永远不会有一个陌生人的最神圣的东西,只有自己的——这是一个笑话,十分精彩的笑话。在肖特克 公园这块十分小的地方,我曾给你讲了这个笑话。你既没有哭,也没有笑,你既不是可爱的上帝,也不是凶恶的魔鬼。
你身上只有恶意的批评(败坏了图林根的名誉),这里人人见了都要趋避的二等魔鬼。我倒愿意对你有好处,向你讲述稀奇古怪的故事,多远的距离……上帝保佑,被弗兰茨·卡夫卡越过了。
不管我待在哪里,魔鬼都跟着我。我躺在葡萄园的围墙上,越过田野,放眼望去,也许在山后遥远处看到或听到了一些可爱的东西,那么你准保能相信,突然在围墙后面有人站起身来,庄重地说话,架子十足地表达自己中肯的见解,认为美丽的风景需要坚决地治理。他在一本深入研究的专著或一首可爱的田园诗里详细阐述了他的方案,证明他的方案确实可行。我只能反对,这是不大够的。……你不要以为这一切在折磨我。我给你写信,说过悠闲自在,田园空气,白天耀眼的阳光。舅舅从马德里来到我这里,为了他,我还在布拉格。在他到达这里之前,我有个奇妙的、非常奇妙的想法,请他——不,不是请——是问他,他是否能帮助我,他是否能带我去能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那好吧,我谨慎地开始干吧。”没有必要向你详叙此事。虽然他平常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但是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对我讲,安慰我说:“好吧,好吧,就这么定了,甭争了。”我立即沉默不语,我本不想说的。为了他,我待在布拉格。在这两天里,虽然我成天守着他,我也不再谈起此事。今晚他走了,我也将去利博赫一周,然后去特里施一周,再回布拉格,然后去慕尼黑上大学学习。为什么你做鬼脸呢?是的,我一定去学习。我究竟为什么要全对你讲呢?也许,这是无望的。为什么人都有自己两只脚呢?为什么我给你写这些呢?目的是使你知道,我是怎样为了生活在外面奔波,那辆寒碜的邮车如何颠颠簸簸地从利博赫到道巴的。你一定得同情地并有耐心地读这封信。
你的 弗兰茨
由于我平常不给人写信,如果你向某人谈起我这封无限长的信,我会不愉快的。你可别向人谈及。如果你愿回信,那再好不过了。那么你还可以在一周内寄到老地址:利博赫——温迪施鲍尔。以后寄布拉格,策尔特纳街3号。
〔邮戳:1902.8.24—布拉格〕
我在这里度过的是一段美妙的时日,这你或许已经发现了。而我是需要这么一段美妙的时光的:在葡萄园的围墙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凝望浓云,它们不打算离开这里,或飞往辽阔的原野上空。如果一道彩虹映入眼帘,原野会显得更辽阔,要不我坐在花园里给孩子们(尤其是一个6岁的金发小女孩,夫人们说,她真可爱)讲童话故事或用沙土堆城堡或玩捉迷藏或雕刻桌子——上帝可以作证,这类事我从来就做不好。真是美妙的时光,不是吗?
不然我就穿过田野,田野现在是一片褐色和凄凉,尽管天不好,但西斜的太阳还是露出脸来,并把我长长的影子(对,是我长长的影子,也许我会通过它进入天国)投在犁沟上,于是留在田里的犁铧也闪烁着银光。你发现夏末的影子是如何在翻挖过的、深色的泥土上起舞,如何形体生动地起舞的吗?你发现大地是如何向正在吃草的母牛鼓起,如何亲切地鼓起吗?你发现沉甸甸、黑黝黝的泥土是如何在纤巧的手指中粉碎,如何庄严地粉碎的吗?
〔1902年秋〕
布拉格没有放开我们俩。这个老太婆有钩爪,我们只得顺从。我想,我们在维泽拉德和赫拉德申不得不用两页纸放上一把火,然后有可能离开。也许你考虑此事,直到狂欢节。
你已经读了很多东西,但是你不了解害羞高个子纷乱复杂的故事和他心中的诡诈。因为这个故事是新的,很难叙述。
害羞的高个子在一座古老的村庄里躲藏起来,藏在低矮的小房子和狭窄的小胡同之间。胡同之狭窄,若有两人一起走,必须友好地擦身而过。房屋之低矮,若害羞的高个子从草墩上挺直身子,他那大方脑袋就伸出天花板外,不必专心去看,他就能低头看见草房的屋顶。
他心中诡诈。他住在一座大城市里,每晚喝得酩酊大醉,大发酒疯。这就是城市的幸福。城市是什么样子,他心中有数。这就是诡诈人的幸福。
圣诞节前有一次,高个子低着头,坐在窗户旁。在房间里他的小腿没有地方放,他就把小腿伸出窗外舒展一下,在那里两条腿愉快地晃动。他用不灵巧的瘦长的食指,给农民织毛袜。他那双灰眼睛几乎瞄着织毛衣的针,因为天已黑了。
有人敲木板门。这就是他心目中的诡诈的人。高个子咧着嘴。客人微笑着。高个子开始害羞。他因个儿高而感到不好意思,因织毛袜和自己的斗室小房感到难为情。尽管如此,他仍然脸不红,仍如以前一样,脸呈柠檬黄色。他困难羞赧地移动皮包骨的小腿,羞答答地向客人伸过手去。他的手伸过整个房间,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友好的话,又埋头织毛袜。
那心中诡诈的人坐在面粉袋上微笑着,高个子也微笑着。他那双眼睛窘得眯缝着眼,望着客人那闪闪发光的背心上的纽扣。客人转动眼球,向高处望,嘴里说着话。这是些英国绅士,穿着漆布鞋,打着英国领结,纽扣闪闪发光。若悄悄问他们:“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血统吗?”有个人便立即回答:“知道,我有英国领结。”绅士们刚在外面说了说,他们就踮着脚。他们个儿高大,然后跳着舞步到高个子身边去,疼痛地攀着他的身子,吃力地塞住他的耳朵。
这时,高个子不耐烦了,鼻子嗅着室内空气。天哪,空气怎么这样臭,有霉味,不通风呀!
这位客人还不停地叙说自己,谈纽扣、城市、自己的种种感觉,五花八门。他一边讲,一边用他那尖尖的拐杖戳高个子的肚子。高个子身子发抖,发出狞笑。那心中诡诈的人停止了动作,满意地微笑着。高个子狞笑着,矫揉造作地引领客人去木门口,他们在那里握手。
高个子又孤单一人了。他哭起来,用袜子擦眼泪。他的心使他痛苦,他有苦无处说。但是一些问题缠绕着他,从腿上升到心灵。
为什么他来我这里?因为我个儿高?不,因为……?
我哭是出于同情自己还是同情他?
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是上帝派他来的,还是魔鬼派他来的?
一连串的问号使害羞的高个子窒息。
他又在织毛袜。他差一点被织袜子的针戳着眼睛,因为天更黑了。就请你在狂欢节前考虑一下。
你的 弗兰茨
〔邮戳:1902.12.20—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