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不久便习惯了舅舅家里的新环境。可是舅舅也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对他客客气气,卡尔从来都不必自己去找麻烦、碰钉子,不必品尝大多数人初到国外生活时的那种辛酸。
卡尔的房间位于一所楼房的七楼上,舅舅的商号占了这座楼房的下面的六层以及底层以下的三层地下室。每逢他清晨从他的小卧室走进他的这间房间,从两扇窗户和一扇阳台门照射进来的光线便总是一再使他惊讶不已。假如他以可怜的小移民的身份登岸的话,他会住在哪里呢?噢,人们也许甚至会不让他进入美国境内,而是将他遣送回家,根本不管他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舅舅按自己对移民法的认识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人们在这里别指望会得到同情,卡尔读到的有关美国在这方面的情况是完全正确的。在这里似乎只有幸运者才在其周围人的无忧无虑的面孔之间真正享受自己的幸福。
一个狭窄的阳台延伸在房间的前面,与整个房间的长度一样长。可是这个如果在卡尔的故乡城市大概会成为最高眺望处的地方,在这里让人看到的却不比一条街道的全景多出来多少。这条街道在两排全然不连贯的房屋之间笔直地延伸,所以看上去似乎向后倾斜着伸向远方,远处雾气缭绕中一座大教堂的轮廓巍然耸立。早晨、晚上以及在夜晚的梦里,这条街上永远交通拥挤,从上面看,那是一个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样车辆顶盖组成的、不断重新组合着的混合物,从中还升腾出一个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乱的由喧闹声、尘土和各种气味组成的混合物。而这一切则被一束巨大的光线攫住和渗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带走并且又热情地带回来,对于受迷惑的眼睛来说它显得十分有质感,仿佛在这条街的上空一块盖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时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
舅舅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他劝卡尔暂时真的什么事也别干。他可以对一切进行检验和观察,但是别让自己的心窍给迷惑住。说是一个欧洲人在美国的头几天可以比作为一次分娩,即使人们在这里,为了不致使卡尔不必要地感到害怕,习惯新环境,比从天堂进入人间还快,人们还是得牢牢记住,第一个判断总是不可靠的,人们不可以因此而使自己所有今后的判断陷于混乱之中,如果人们想凭借着它们的帮助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的话。说是他自己就认识某些新来的人,这些人不按这些好的原则处世行事,譬如就接连几天站在自己的阳台上,像迷途的羔羊那样看下面的街道。这势必会把人弄糊涂的!可以允许,也许,即便不是无保留地,甚至还可以奉劝一个旅游者,在繁忙的纽约的一天中,去这样孤独地、无所事事地消磨自己的时光,对于一个将在这里留下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堕落,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以平心静气地使用这个词儿,即便这是一种夸张也罢。每逢舅舅接待一位他的来客时见到卡尔在阳台上,他的这些客人每天总是只来一次,而且总是在一天的不同的时候,每逢这种时候,舅舅果真总是气鼓鼓扭歪着脸。卡尔不久便有所觉察,因此便尽可能放弃这种站阳台的享受。
这也远不是他所获得的唯一的享受。他的房间里放着一张优质美国写字台,正是他父亲多年来渴望得到、在各种拍卖场合试图以一种他出得起的便宜价格购得,由于囊中羞涩一次也没买成的那种写字台。当然,这张写字台与那些在欧洲拍卖行飘荡的所谓的美国写字台是不能相比的。譬如,它顶端有一百个大小不等的格子,连美国总统也可以为他的每份文件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但是除此之外在边上还有一个调节器,转动一个曲柄便可以按需要任意调整并新编组各个格子。薄薄的小侧壁板缓缓降下,构成新耸立起来的格子的底或新升起来的格子的顶;旋转一圈,顶端就完全改变模样,一切进行得缓慢抑或出奇地迅速,全看你怎么转动曲柄。这是一项最新的发明,却使卡尔清楚地回忆起家乡圣诞集市上表演给惊异的孩子们看的耶稣诞生戏,卡尔也常常站在那玩意儿的前面,身上裹着一身冬装,不停地把一个老头儿操作下的曲柄转动与耶稣诞生戏里的效果进行比较,与神圣三王断续前进、与星星的闪烁以及圣厩里拘束的生活进行比较。他总是觉得,仿佛站在他后面的母亲观看所有事件都不够仔细;他把她拉近自己身边,直至他感觉到她挨着他的后背,长时间地大声嚷嚷着把隐蔽的现象指给她看,也许是一只小兔子,它在前面草地上交替着前脚离地端坐在后脚上,随后又作准备奔跑状,最后母亲堵住他的嘴,又陷入方才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状况。这张桌子自然不是仅仅为了让人回忆起这样的事情才做的,但是在发明史上存在着一种类似卡尔记忆中那样的模糊的联系。舅舅与卡尔不同,他根本不喜欢这张写字台,只是,他想给卡尔买一张像样的写字台,而如今这样的写字台全都装有这种新装置。这种新装置有个优点,这就是,它可以不花费多少钱安装在旧写字台上。不过,舅舅却不失时机地劝告卡尔尽可能别去使用那个调节器。为了加强这个劝告的效果,舅舅声称,这套装置很敏感,极易受到损坏,修复起来价钱非常昂贵。不难看出,这样的说法只是借口罢了,即便另一方面人们却又不得不说,这调节器很容易就可以被固定住的,只是舅舅不这么做而已。
在头几天里,卡尔和舅舅之间曾比较频繁地进行过交谈,卡尔也曾讲到,他在家里弹钢琴虽然弹得不多,但却挺喜欢弹,他弹钢琴当然只是凭着母亲教给他的那些入门知识。卡尔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一番讲述同时也就是请求给一架钢琴,可是他已经作了足够的观察,知道舅舅不必省俭着过日子。尽管如此,他的这个请求没有马上得到满足,但是大约8天之后,舅舅几乎是以一种不情愿的坦白承认的方式说,钢琴已经送到,卡尔愿意的话可以去监督搬运。这当然是一桩轻活儿,可是实际上却压根儿就不比搬运本身轻松多少,因为楼里有一部专门搬运家具的电梯,它容纳得下整整一辆家具搬运车而不显拥挤,钢琴也在这部电梯里向卡尔的房间飘荡上去。卡尔本人虽然原本可以乘同一部电梯和钢琴以及搬运工一道上楼,但是由于就在旁边就停着一部专门供人乘用的电梯,他便乘这部电梯,握住一个把手使自己与另外那部电梯一直保持相同位置,透过玻璃墙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件漂亮的乐器,这架钢琴现在归他所有了。当他把钢琴搬进房间并敲响头几个音时,他简直欣喜若狂了,他没有继续弹下去,而是跳了起来,隔着一定的距离,两手叉腰,惊奇地注视着这架钢琴。房间的音响效果也非常好,这有助于彻底消除他开始时怀有的那种住在一所铁屋里似的轻微不舒服感觉。尽管从外面看去这座楼房像是铁铸的,人们在房间里果真也看不出丝毫铁建筑材料的痕迹,而且哪怕只是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整体舒适感的设施上的小纰漏也没有人能指得出一个来。最初,卡尔对弹钢琴寄予厚望并且不觉羞耻地至少要在入睡前想一想用这种弹钢琴的方式去直接影响美国环境的可能性。他弹的曲子也确实特别,他在窗户前对着外面一片嘈杂声弹他家乡的一首古老的士兵之歌,晚上士兵们躺在兵营窗口,望着窗外幽暗的广场,从窗户到窗户互相对唱这首歌——但是他弹完一曲后一看街上,街道没有变化,只是一个大循环里的一小角,不了解在这个大圈子里起作用的全部力量,人们其实是无法阻挡这一小角的运动的。舅舅容许弹钢琴,对此也没说什么,况且卡尔也遵照他的劝告只很少享受这种弹琴的乐趣。是的,他甚至还给卡尔送来美国的各种进行曲乐谱,当然也有美国国歌的乐谱,但是有一天他毫无戏谑之意地问卡尔,他是否也想学拉小提琴或者吹圆号,而这大概也就无法单纯从喜爱音乐的角度去进行解释吧。
学习英语当然是卡尔的第一位的和最重要的任务。一所商学院的一位年轻教授每天早晨七点来到卡尔的房间,便发现他已经坐在写字台前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背单词。卡尔分明看出,掌握英语刻不容缓,而且他在这方面有最好的机会,可以用迅速取得进步使舅舅感到惊喜。起初,在和舅舅交谈时英语只限于问候和告别用语,不久果真就可以渐渐过渡到用英语表达越来越多的谈话内容了,与此同时,比较机密的话题也就由此应运而生。一天晚上,卡尔向他舅舅朗诵了第一首美国诗歌,这首描写一场大火的诗歌使舅舅在满意之余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当时他们俩站在卡尔房间里的一扇窗户旁边,舅舅望着窗外,窗外天空中一切光亮均已消逝,他有感于诗中的情调而缓慢、均匀地拍着手掌,而卡尔则直立在他身旁,目光呆滞使出浑身力气诵读这首艰难的诗。
卡尔的英语越好,舅舅就越是愿意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熟人,并以防万一而规定,在这种会面场合,英语教授暂时还都得待在卡尔的身边。一天上午给卡尔介绍了天字第一号熟人,这是一个身材细长、年轻、极柔顺的人,舅舅带着特别殷勤的态度将这个人带进卡尔的房间。他显然是那些众多的、从父母的立场上看来教养不好的百万富翁子弟中的一个,他过着那样一种生活,一个普通人哪怕只要注视一下这个年轻人生活中的任意一天,就不会不感到痛心疾首。就仿佛他知道或料想到这一点似的,就仿佛他尽自己力所能及地反对这一观点似的,他的嘴角和眼角不断挂着一丝幸福的笑意,他似乎在对他自己、对自己对面的人以及对整个世界微笑。
在舅舅无条件的赞同下,与这个年轻人、一位马克先生商定,五点半或去马术学校,或去野外,一起去骑马。卡尔虽然起先犹豫不决,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还从来没有骑过马,想先稍许学一点骑术,但是由于舅舅和马克一再撺掇他并把骑马描绘成纯粹的娱乐和有益于健康的锻炼,而绝不是技巧,他最终还是答应了。现在他当然四点半就得起床,这往往使他感到十分惋惜,因为大概由于白天经常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他在这里简直患上了嗜眠症了,但是在他的洗澡间里这种惋惜情绪不久便渐渐消失。整个浴盆上方架着与浴盆长度和宽度相应的淋浴器筛分装置——家里哪位同学,不管他多富有,拥有这类设备而且还是独自一人享用——卡尔伸展四肢躺着,在这只浴盆里他可以伸开胳臂,并且可以随意先让温水,后让热水,随后又让温水、最后让冰冷的凉水局部地或是全面地往下流到自己身上。他犹如还在慢慢继续品尝甜蜜睡眠滋味似的躺着,并且特别喜欢闭着眼睛接住那最后零星掉落下来的几滴水珠,它们随后便散开,顺着脸往下流去。
卡尔从舅舅的高顶篷汽车里下来时,那位英语教授已在马术学校里等候他,而马克则无例外地稍迟一些才来。不过他也完全可以来得稍晚些,因为真正的、生气勃勃的骑马活动要等他来了以后才开始。他一进来,马儿不是就从它们迄今为止的那种半睡半醒状态腾跃而起,跑马场里啪啪马鞭声不是就响得更清脆,四周的回廊上不是突然就出现零星的人——观众,养马员,马术学校学员或其他什么别的人?而卡尔则利用马克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稍稍作一些哪怕只是最低级的骑马前的准备动作。有一个高个儿男子,他几乎不用抬高胳臂就可以把人送上最高的马背,此人给卡尔教授这门总是几乎还不到一刻钟的功课。卡尔在这方面取得的成绩并不出类拔萃,他可以随时学会许多英语诉苦话,在这样的学习过程中他上气不接下气向他的英语教授发出诉苦的喊声,那位英语教授则总是靠在门框柱子上,通常都是睡眼惺忪。但是马克一来,对骑马的全部不满便几乎荡然无存。高个儿男子被打发走,不久,在这间还一直是半明半暗的大厅里,人们便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只听见奔马的马蹄声,人们几乎看不见别的什么,只看见马克高举胳臂向卡尔发号施令。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愉快地度过了半个小时之后便停止了。马克有急事,告辞卡尔,有时候,如果他对卡尔的骑马特别满意,还拍拍卡尔的面颊,然后便离去,行色匆匆竟顾不得和卡尔一道走出门去。然后,卡尔便带着教授一起上汽车,他们通常都乘车绕道去上英语课,因为那条本来是从舅舅的房子直接通向马术学校的大街上交通拥挤,从那儿走就会损失掉太多的时间。此外,英语教授的这种伴学不久就停了,因为卡尔不忍心无用地烦劳这个疲倦的人到马术学校里来,况且用英语与马克交谈是一桩很简单的事,于是就请求舅舅免去教授的这项差使。舅舅略一思索,也同意了这个请求。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舅舅才决定允许卡尔稍微看一眼他的商行,虽然卡尔已经请求过多次。那是一种委托、运输商行,据卡尔所能回忆的,这种商行在欧洲也许根本就没有。原来,商行从事一种居间贸易,可是它并不是把商品从生产者那里介绍到消费者或者也许是商人那里,而是给各家大联合企业以及在它们之间进行各种商品和初级产品的居间介绍业务。所以,这是一家不停歇地进行大规模购货、储存、运输和销售活动并必须与客户保持十分精确的不间断的电话和电报联系的商行。电报机厅不是比故乡城市的电报局小,而是比它大,有一回,在一位在电报局有熟人的同学的带领下,卡尔曾参观过家乡的那家电报局。在电话厅里,一眼望去,只见电话亭的门开呀关的,电话铃声令人头晕目眩。舅舅就近打开一扇这样的门,人们看见那里电灯光的闪耀下有一位职员,对门的任何响声都漠然处之,脑袋上夹着一副钢带,这钢带使听筒贴住他的耳朵。右胳臂放在一张小桌子上,仿佛它特别沉重似的,只有握着铅笔的手指头异常均匀和迅速地颤动着。他对着话筒说话时,用词非常俭省,人们甚至常常看见,他也许对讲话者有一些不同意见,想稍许详细地问问他,但是他听到的某些话却迫使他在实施自己的意图之前先垂下眼皮写字。舅舅小声向卡尔解释说,他也不必说话,因为同样的消息,这个人记录下来了,同时还有另外两位雇员也将它们记录下来了,然后将它们进行比较,尽量避免出现差错。就在舅舅和卡尔从门里走出来的同一个瞬间,一个实习生钻进门去,拿着那张在这期间已写好的纸走了出来。大厅中央不断有人急匆匆穿梭往来奔走。没有人打招呼,打招呼被废除了,每个人都紧跟着在他前面行走的人的步伐,眼睛看着地板,想在那上面尽快前进,或者只是瞟一眼纸上的个别词语或数字,那些纸握在他的手里,随着他的步伐飘动着。
“你确实在事业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有一次卡尔在商行里的一条过道上说,即便只是走马看花看看各个部门,要看遍商行也得花费许多天的工夫。
“而这一切都是我在30年前自己创办起来的,你要知道。当初,我在港口区,有一家小商号,那儿一天卸五箱,业务就撑足了,我就趾高气扬地回家。今天我在港口拥有第三大仓库,那家铺子是我的第65队搬运工的吃饭间兼工具室。”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卡尔说。
“在这里一切事业发展得都非常快。”舅舅中断谈话说。
一天,快要吃饭的时候,卡尔正想照例独自一人去吃饭,这时,舅舅走来,要卡尔立刻穿上黑色礼服,和他一道去陪两位商业合伙人吃饭。卡尔在隔壁房间里换衣服的当儿,舅舅在写字台前坐下,检查刚做完的英语作业,用手一拍桌子,大声喊道:“确实棒极了!”
毫无疑问,卡尔听到这句赞词,穿衣穿得更顺溜了,不过他也确实对自己的英语已经相当有把握了。
在舅舅的餐室里,在这间从他到达的第一个晚上起便留在他记忆中的餐室里,两个高大、体胖的先生起身欢迎他们,后来在席间谈话过程中才得知,其中一个叫格雷恩,另一个叫波伦德尔。原来,舅舅通常都只字不谈熟人的情况,总是让卡尔通过自己的观察去获取必要的或是有趣的信息。在正式用饭的过程中只洽谈了内部业务,这意味着给卡尔上了一堂很好的商业用语课,大家让卡尔安安静静地吃饭,仿佛他是个孩子,主要得好好饱餐一顿。吃罢饭,格雷恩先生向卡尔弯下身,明显地努力把英语讲得明白易懂,一般地询问卡尔对美国的初步印象。在一片寂静中,卡尔偷偷瞥了几眼舅舅,作了相当详细的回答并且试图用一种略带纽约味的腔调来博取大家的欢心,以示感谢之意。在说到一句话的时候,甚至三位先生全部乱哄哄哈哈大笑起来,卡尔已经在担心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了。然而不是,据波伦德尔先生说,他甚至是讲了一句妙极了的话。这位波伦德尔先生似乎压根儿就特别喜欢卡尔。就在舅舅和格雷恩先生重又回过头去洽谈业务的时候,波伦德尔先生让卡尔把他的椅子挪近自己身边,先是详细询问了他的名字、他的出身以及他的旅途情况,直至后来为了重新让卡尔得到休息,他终于笑着,咳嗽着,迫不及待自己讲起自己以及他的女儿的情况来。说是他和女儿住在纽约近郊一所小庄园上,不过他只能在那儿度过晚上的时光,因为他是银行家,他的职业使他整个白天都得滞留在纽约。卡尔当即受到到这所庄园去小住几天的热情邀请,说是一个像卡尔这样新来乍到的美国人一定也需要有时离开纽约以便恢复一下身体。卡尔立刻请求舅舅允许他接受这一邀请,舅舅也似乎愉快地答应了,却没有如卡尔和波伦德尔先生所期望的那样说定具体的日期,抑或哪怕只是考虑一下一个具体的日期。
但是第二天卡尔就被叫到舅舅的一间办公室里(仅在这幢房子里舅舅就有十间不同的办公室),他看见舅舅和波伦德尔先生都默不做声地躺在办公室的靠背椅里。
“波伦德尔先生,”舅舅说,房间里光线昏暗几乎认不出他来,“波伦德尔先生来接你到他的庄园去,这件事我们昨天曾商谈过的。”
“我不知道今天就要去,”卡尔回答,“要不我就做好准备了。”
“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那么我们就以后再去吧。”舅舅说。
“什么准备呀!”波伦德尔先生喊道,“一个小伙子随时都是准备好的。”
“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舅舅转身对他的客人说,“他总还得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一趟吧,这个就要耽误您的工夫了嘛。”
“我有时间在这儿等着,”波伦德尔先生说,“我事先考虑到会有耽搁,提前下班了。”
“你看,”舅舅说,“你人还没去,就已经给人家带来多少麻烦。”
“我很抱歉,”卡尔说,“可是我马上就回来。”说着跳起来就要走。
“您别着急,”波伦德尔先生说,“您一点儿也没有给我带来麻烦,相反,您来做客,我感到莫大的荣幸。”
“你将耽误明天的马术课,你已经请假了吗?”
“没有,”卡尔说,他高兴地期盼着的这次出访开始成为一种累赘了,“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去?”舅舅继续问。
波伦德尔先生,这个和蔼可亲的人,当即就帮忙解围。
“我们途中在马术学校停一下,把这件事办妥。”
“这句话中听,”舅舅说,“可是马克会等候你的呀。”
“等候是不会等候我的,”卡尔说,“不过他倒是反正会去的。”
“那怎么办?”舅舅说,仿佛卡尔的答话丝毫也不成为理由似的。
又是波伦德尔先生一锤定音:“可是克拉拉”——她是波伦德尔先生的女儿——“也在等待他,盼着他今天晚上就去,她也许应该比马克优先得到照顾?”
“那还用说,”舅舅说,“好吧,你赶快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他边说边多次好像是无意识地敲击靠背椅的扶手。卡尔已经到了门口,舅舅再次叫住他问道:“明天早晨你回这儿来上英语课吧?”
“啊呀!”波伦德尔先生喊道,惊讶得在靠背椅里尽他的胖体所能地转了转身,“难道他不可能至少明天一天在外面过吗?我后天早晨再把他送回来。”
“这可不行,”舅舅答道,“我不能就这样让他的学业陷于混乱之中。以后,等他有了正经八百的职业,我将很乐意给他更长的时间,允许他接受如此盛情的令人感到荣幸的邀请。”
“简直是自相矛盾!”卡尔心想。
波伦德尔先生神情沮丧了:“可是玩一个晚上睡一宵就回来,这实在有点不值得。”
“我也是这么认为。”舅舅说。
“知足者常乐,”波伦德尔先生说,说着又笑了起来。“好吧,我等着!”他对卡尔喊,卡尔见舅舅不再说什么,便撒腿就跑。
当他不大一会儿工夫作好出门准备回来时,他只在办公室里见到波伦德尔先生,舅舅已经走了。波伦德尔先生极为高兴地握着卡尔的双手,仿佛他想竭尽全力确保卡尔现在将和他同行似的。卡尔因一路奔跑还在浑身冒汗,也主动和波伦德尔先生握手,他为可以作这次郊游而感到高兴。
“舅舅没有因为我要走而生气吧?”
“没有的事!刚才那些话他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他很关心对您的教育嘛。”
“他自己对您说过,他方才说那些话不是当真的?”
“哦,是的。”波伦德尔先生拖长声调说,以此证明他不会撒谎。
“真奇怪,虽然您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却多么不乐意让我去拜访您。”
波伦德尔先生也无法对此作出解释,虽然他不能公开承认这一点,当两个人乘坐波伦德尔先生的汽车行驶在傍晚的和风中的时候,他们还在久久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虽然他们立刻谈论起别的事情来了。
他们紧挨在一起坐着,波伦德尔先生用自己的手握住卡尔的手,他讲述着。卡尔想多听点有关克拉拉小姐的情况,仿佛他对长途行驶感到不耐烦,听着这些讲述便可以比实际上早一些到达目的地似的。虽然他还从未在晚上坐车在纽约大街上行驶过,越过人行道和车行道,每时每刻改变着方向,风驰电掣般疾驶着,不像是由人在驱动,倒像是一种陌生的自然力。但是卡尔在试图仔细倾听波伦德尔先生讲述的同时,对什么事都不注意,只注意波伦德尔先生的深色背心,那上面静静地斜挂着一条深色铁链。他们驶离那些街道,那些观众显然怕迟到而迈着飞快步伐,乘着急如星火行驶的车辆涌向各家剧院的街道,穿过边缘市区进入市郊。在市郊区,他们的汽车一再被骑马警察疏导到小巷里,因为大路全让罢工、游行的金属加工业的工人们给占领了,只有在交叉路口才最低限度地允许一些车辆行驶。他们的汽车从昏暗、发出沉闷回响的小巷里一出来,穿越过一条像整个广场一样宽阔的大马路,便看到马路两边充满了望不到尽头的迈着细小步伐移动着的人群,他们的歌声比单独一个人的声音还整齐划一。可是在不阻塞的车行道上,人们却偶或见到一个骑在马上一动也不动的警察,或者扛着旗帜或在街道上空张贴横幅标语的人,或者一个被工友和联络员们围住的工人领袖,或者一辆电车,它没有及时、迅速地逃遁,如今空荡荡、黑糊糊地停在那儿,而司机和售票员则坐在平台上。好奇的人三三两两站在远离真正的游行示威者的地方,并不离开他们站立的地方,虽然他们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卡尔却高高兴兴地靠在波伦德尔先生搂着他的臂弯里。一想到不一会儿他就将在一幢乡村别墅里成为一名受欢迎的客人,他便感到浑身舒坦。尽管由于开始犯困,他不再能够正确无误地,或者至少是不无间断地理解波伦德尔先生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还是时不时地振作一下精神,抹一抹眼睛,又睁眼看一看,波伦德尔先生是否发现他打瞌睡了,因为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希望要加以避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