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楚国的公子围打算娶郑国大夫公孙段的女儿为妻,于是到郑国迎娶公孙氏。但是,郑国人没有让公子围进城,因为他带了大批军队来,郑人怕他对郑国不利。子产派了子羽与公子围交涉,公子围也派出太宰伯州与郑方谈判。子羽在谈判中软硬兼施,一针见血地指出公子围派兵暗藏着不利于郑国的阴谋。在子羽的逼迫下,公子围只好下令士兵解除武装后进城。
【原文】
楚公子围聘于郑 [1] ,且娶于公孙段氏 [2] 。伍举为介 [3] 。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 [4] ,乃馆于外。
既聘,将以众逆 [5] 。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 [6] ,不足以容从者,请听命 [7] !”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对曰 [8] :“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 [9] ,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 [10] ,其蔑以复矣 [11] 。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 [12] ?”
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 [13] 。许之。
【注释】
[1]公子围:春秋楚共王次子,名围,时任令尹。聘:访问。[2]公孙段:郑国大夫。[3]伍举:楚国大夫。介:副使。[4]行人:掌管朝觐聘问的官员。[5]逆:迎接。[6]褊(biǎn):狭小。[7](shàn):古代祭祀或会盟用的场地。[8]令尹:楚国官名。太宰:管理王家内外事务的官员。[9]贶(kuànɡ):赐。[10]老:大臣。[11]蔑:无。[12]祧(tiāo):祖庙。[13]垂櫜(ɡāo):倒悬箭袋。
【译文】
楚国的公子围到郑国访问,同时要迎娶公孙段家的女儿。楚大夫伍举作为公子围的副使。他们一行人将要进入郑国的宾馆,郑国人讨厌他们的到来,于是叫外事官员子羽去同他们商谈,于是他们便驻在了城外。
访问的礼仪结束以后,公子围准备带领众多士兵进入郑国迎亲。子产因此而感到担心,派子羽前去推辞,说:“因为敝国窄小,不足以容纳跟随您的人,请求在郊外开辟行礼的场地,我们将在那里听候您的吩咐。”公子围命令太宰伯州犁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恩赐我们的大夫围,对围说:‘将把丰家的女儿嫁给你作为妻室。’为此,公子围置办筵席,在宗庙里祭告了庄王、共王然后才前来。如果在郊外恩赐我们,就等于将贵国国君的恩赐弃于草野,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大夫围不能立于诸卿的行列里了。不仅如此,这也会使围蒙骗了他的先君,也就不能再做楚君的臣子,恐怕也没有脸回楚国去了,请大夫斟酌。”子羽说:“小国没有罪过,但全心依仗大国倒确实是罪过。我们本来想着依仗你们大国的庇护以使自己能过得安稳些,可是大国也许包藏祸心想来图谋我们。假如像郑国这样的小国失去依靠,依附于楚国的诸侯就会以郑国为戒,无不怨恨,于是开始违抗抵触楚君的命令,使楚君的命令不能畅通无阻地施行,这才是我们所担心的。如果不是这样,敝国本来就是用来招待人的大宾馆,我们怎么敢吝惜丰氏的祖庙,不让你们进城来成礼呢?”
伍举知道郑国有了防备,请求允许众人倒转弓箭袋进入城中,郑国这才答应了他们。
【写作方法】
子羽以郑国地小,不能容众的理由拒绝楚公子进城迎亲,这样写表面上看是说郑国地小,实际上是说楚公子不必带那么多的兵入城,语言柔中带刚。面对楚国太宰几近无懈可击的反驳,子羽直接斥责楚公子此举是“包藏祸心”,之后又说楚国对郑国有阴谋、有野心,既回避了楚国太宰的质疑,又不留给对方反驳的余地。此文通篇不离“包藏祸心”四字,前半部分故作遮掩,后半部分一语道破;前半部分曲得好,后半部分直得妙。
【题解】
楚灵王放纵无度,不知道克制,一直想让各国诸侯臣服于他,还向周天子索求象征权力的鼎,向郑国索要土地,以图建立霸权。大臣子革忠心耿耿,遂对楚灵王进行劝谏。子革以委婉曲折的言语告诫灵王应克制自律,修养德行,不可耗尽民力以满足自己的私欲。楚灵王虽然因为这番话而感到震撼,但终究不能有所克制,所以不得善终。此文揭示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应该学会克制私欲,否则就会引火焚身,后患无穷。
【原文】
楚子狩于州来 [1] ,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 [2] 。楚子次于乾溪 [3] ,以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复陶 [4] ,翠被 [5] ,豹舄 [6] ,执鞭以出,仆析父从 [7] 。
右尹子革夕 [8] ,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 [9] ,四国皆有分 [10] ,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 [11] ,筚路蓝缕以处草莽 [12] ,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 [13] 。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 [14] ,敢请命。”王入视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 [15] 。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16] 。”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 [17] ,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 [18] ,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 [19] ,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子革劝谏灵王
仲尼曰 [20] :“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21] ?”
【注释】
[1]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2]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国大夫。徐:小国名,在吴、楚之间。[3]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东南。[4]秦复陶:秦国所赠可以防雨雪的羽衣。[5]翠被:用翠羽装饰的披肩。[6]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7]仆析父:楚国大夫。[8]子革:郑大夫子然之子。[9]燮父:晋国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鲁。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儿子。[10]四国:指齐、晋、鲁、卫。[11]辟:通“僻”,偏僻。荆山:楚人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西。[12]筚(bì)路:柴车。[13]桃弧:桃木做的弓。棘矢:酸枣木做的箭。[14]剥:剖开。(qī):斧子。柲(bì):柄。[15]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16]《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皆为古书名,早已失传。[17]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18]愔(yīn)愔:深厚平和。[19]馈:进食。[20]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21]辱于乾溪:指楚灵王倒行逆施,最后为公子子比等人所逼,在乾溪自缢身亡之事。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一带游猎,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军围攻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留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其时天正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帽子,身穿秦国赠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踏豹皮鞋,手拿马鞭走出来。仆析父跟随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进见。楚灵王接见了他,摘掉帽子,脱下披肩,放下鞭子,对他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侔、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个国家都分有宝器,惟独我国没有。如果现在我派人到周朝,请求把宝鼎赐给我们作为分器,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驾着柴车,穿着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进献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分器,而他们都得到了。现在周朝和这四个国家都服侍君王,将会惟命是从,难道还会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肯给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们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周朝尚不爱惜宝鼎,郑国哪敢爱惜土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楚国而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战车千辆,这里也有您的功劳,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仅这四个城邑的力量,就已经够让诸侯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畏惧君王啊!”
这时,工尹路跑过来请示说:“君王命令剖开玉圭来装饰斧柄,请问制作成什么式样?”楚灵王便进去察看了。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人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顺着君王的意思说话,好像他的回声一样,这样的话,国家的前途将如何是好?”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锋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与子革交谈。左史倚相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使穆王的心能够安定下来,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就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事情,他哪里能够知道呢?”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静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希望我君王的气度,如玉一样纯洁,如金一样坚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们,自己没有贪求醉饱之心。’”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内,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如此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有这样的记载说:‘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就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哪能在乾溪蒙受耻辱呢?”
【写作方法】
面对楚灵王一番骄纵恣肆的言辞,子革没有进行辩驳,而是一味顺其意,灵王十分受用。不过,这其实是子革的欲擒故纵之策,亦为下文设下一伏笔。析父、左史的出场,起到了承转的作用。子革顺势而入,从容劝谏,不留一丝痕迹,正是古之善谏之人。
【题解】
郑国子产临终前,把国事交给太叔,还嘱托太叔治理国家的时候不要过于宽厚仁慈,该严厉的时候就要严厉。太叔执政后,不忍心对老百姓施行严厉的政策,以宽厚治国,结果反而弄得郑国盗贼四起,太叔这才想起子产的遗嘱,于是派兵剿灭盗匪,郑国的治安才好了许多。孔子听说这件事后,发表了一番议论,他说治理国家应该宽厚和严厉并举,只有宽猛并济,国家才能安定。
【原文】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 [1] :“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 [2] ,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 [3] 。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 [4]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 [5] ,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絿 [6] ,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 [7] 。’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注释】
[1]子大(tài)叔:指游吉。[2]狎:亲近,轻忽。[3]萑(huán)苻(pú)之泽:泽名。[4]汔(qì):接近,庶几。[5]柔:安抚。[6](qiú):急躁。[7]遒(qiú):积聚。
【译文】
郑国的子产生了病,他对太叔说:“我死了以后,您肯定会执政。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和的方法来使百姓服从,其次就不如用严厉的方法。火猛烈,百姓一看见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里;水柔弱,百姓亲近而在其中玩耍,因此有很多人死在水里,所以运用宽和的施政方法很难。”子产病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
太叔执政,不忍心施行猛政而采用宽政。郑国的盗贼很多,聚集在萑苻泽里劫掠过往行人。太叔得知后感到后悔,说:“要是我早听他老人家的话,就不会到这种地步了。”于是,他派步兵去攻打萑苻的盗贼,把他们全部杀了,盗贼才稍稍有所收敛。
孔子说:“好啊!施政宽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猛政来加以纠正;施政严厉,百姓就会受到摧残,百姓受到摧残就施以宽政。用宽政来弥补猛政的缺失,用猛政来弥补宽政的缺失,政事因此而和谐。《诗经》上说:‘百姓已经辛劳,企盼能稍稍得到安康;在京城之中施行仁政,以此来安抚四方诸侯。’这就是施行宽政。‘不能放纵欺诈善变的人,以管束心存不良者;要制止掠夺暴虐的行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向来残忍而不惧法度。’这是用猛政来纠正宽政的缺失。‘安抚边远的地方,统治好自己周边的地方,以此来安定我王室。’这是用平和的政治来安定国家。又说:‘不急不缓,不刚不柔;施政宽和,各种福禄就会聚集。’这是宽和到了极点。”等到子产去世,孔子得到了消息,流着眼泪说:“子产继承了古人仁爱的遗风呀!”
子产论政宽猛
【写作方法】
此文先叙述后议论,叙事简短干练,道理却精深博大。首段说了子产宽猛治国的主张,此处既有开门见山的作用,又为后文埋下伏笔。次段写大叔先宽厚误国,再以严厉刚猛的手段挽救郑国,一是照应子产的遗言,衬托子产的高明;二是引出孔子的评论,有过渡的作用。后面写孔子评论宽猛治国,他大量引用《诗经》的诗句论证“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观点,这样就增强了说服力。文末一句十分精彩,它写孔子听到子产死的消息后,“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可见孔子对子产的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