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沅弟左右:
此次洋枪合用 [1] ,前次解去之百支,果合用否?如有不合之处,一一指出,盖前次以大价买来,若过于吃亏,不能不一一与之申说也。
吾因近日办事名望,关系不浅,以鄂中疑季之言相告,弟则谓我不应述及。外间指责吾家昆弟过恶,吾有所闻,自当一一告弟,明责婉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岂可秘而不宣?
鄂之于季,自系有意与之为难,名望所在,是非于是乎出,赏罚于是乎入,即饷之有无,亦于是乎判。去冬金眉生被数人参劾后,至钞没其家,妻孥 [2] 中夜露立,此岂有万分罪恶哉?亦因名望所在,赏罚随之也。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仇疑谤之无因,因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息。吾愿弟弟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弟等敬听吾言,手足式好,向御外侮;不愿弟等各逞己见于门内,计较其雌雄,反忘外患。
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 [3] 。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耳。
酷热不能治事,深以为苦。(同治元年六月二十日)
【注释】
[1]合用:好用。
[2]妻孥:妻子和儿女。
[3]颠坠之虞:从高处坠落下来。
【译文】
沅弟:
这一次的洋枪是很好用的,不知道上一次送过去的洋枪好不好用。如果有不好用的地方,你要一一指出来让我知道,上次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如果不好用则太吃亏了,不得不找卖方讲明。
我因为最近办事的缘故有些名望,也有不少关系,以湖北那边怀疑季弟这件事相告,弟弟说我不应该理会那些。外面指责我家兄弟有过错和有恶行,我听说了一些,当然要一一告诉弟弟这些说法,光明正大地责备,也要委婉地规劝。如果这些流言属实则要立即改正,如果不属实,则当加以避免,不要犯这些错误,哪里能够当作秘密隐藏起来呢?
湖北那边对于季弟的种种说法,自然是有意为难季弟的,人一旦有了名望,是非之事就会慢慢多出来,赏罚于是也就出来了,关于军饷之事有没有,也在于这里的判断。去年冬天金眉生被许多人一起参劾以后,以至于抄没家产,妻子儿女半夜都没有去处,站着露宿在外面,这难道就是因为他犯下了滔天的罪过吗?不过也是因为名望太大,赏罚之事也就随之而来了。
众口悠悠,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有才能的人,愤恨这种毁谤的没有根据,采取强硬不理睬的态度去对待,但毁谤仍旧沸沸扬扬而不止息,反而是更加多了起来。有德行的人,非常畏惧这种没有根据的毁谤,害怕会破坏自己的名声,因此更加抑制自己,继续修德,提高自己的修养,这种做法反而能使那些毁谤不攻自破,慢慢停息。我希望弟弟采取抑己自修的办法,而不希望你采取悍然不顾的态度去硬碰。各位弟弟要认真听取我的意见,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以同一姿态携手对付外侮,而不要兄弟之间各逞己见,计较一时的对与错,只顾内讧而忘记了外患。
至于兄长我窃据高位,又偷得一些虚名,时刻都会有从高处坠落的危险。通观古今人物,有权势如此的人是很少得能到有善终的。我十分害怕在我位高权重之时没能够好好庇护弟弟们,但是当我从高位跌落之时,却会连累到你们。只能在平安无事的时候,居安思危,和弟弟们互相劝诫,或许能够避免于大难吧。
天气酷热难耐,不能够好好做事,非常苦恼。(同治元年六月二十日)
【解析】
常言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其中尤其以名人、要人、公共场合的人物遭人背后议论为多,这是因为人们对这些人的要求更高、更严的缘故,正所谓“《春秋》责备贤者”是也。
流言止于智者。曾氏在这封家书里讲到,当一个人有一定名望和地位时,各种流言和诽谤也就会随之而来。如果刚硬地应对,流言不仅不会少,反而会更加传得沸沸扬扬,而如果采取柔和应对之道,抑制自己而行为更端,则流言慢慢就会止息。也就是面对流言和诽谤要“抑然自修”而不是“悍然不顾”。
信中提到的那个金眉生就是个我行我素,对流言悍然不顾之人。此人因才干而深得林则徐赏识,曾任湖北督粮道、盐运使、按察使。金眉生思想敏锐有才,但品行不端,且极度放荡。“金性淫荡,妇女微有姿,无不被污者。凡亲党之寡妇孤女就养于彼者,皆不能全其节。”因在治理河道时太随意,受到参劾,金眉生被罢官遣返回乡,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同治十年(1871年),因其劝捐有功,又官复原职。这个金眉生的口才极好,极富煽动鼓惑之力,据说他曾七次求见曾国藩而被拒,有人问曾国藩为何不见,曾国藩说:“我不敢见也,此人口若悬河,江南财政了如指掌,一见必为所动,不如用其言不用其人为妙。”其实是曾国藩因其名声不好怕为其所累,所以不愿见他,并希望弟弟们能以他为鉴。
信中还提到兄弟手足之间要和睦相处,共同对付外侮的事,劝诫各位弟弟们不能各逞己见,应该统一战线,忽略内部矛盾,内部和谐,一致对外。在任何时候,当内部矛盾遇到外部矛盾的时候,一定要把外部矛盾当作主要矛盾,而内部矛盾则退居为次要矛盾,要首先团结一致,解决外部矛盾之后,再来处理内部矛盾。
曾国藩自己一手创办了湘军,这湘军里多由他的亲族、学生、朋友所组成,凝聚力特别强,所以湘军基本上是直接听从他的指挥,而不是由清廷指挥。相对来说,尽管曾国藩自己都要听从清廷的调遣与指挥,但是如果没有曾国藩的调遣,清廷都无法调用湘军,这就是湘军团结的力量。
很多人一旦窃据高位,权力心就膨胀、野心勃勃,不是以权谋私,就是想要更多的权力。但是,尽管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曾国藩仍然十分注意分寸,行事越为谨慎,一直战战兢兢做官,以求善终。所以,尽管军权在握,曾国藩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谋取私利,更没有因为自己手中掌握重兵而想去夺取政权。
居安思危,是曾国藩一直以来的信念。他以古为鉴,生怕自己在辉煌的时候没能给家人带来好处,而一时贪念或者一步走错,反而连累家人受苦,因此处处谨慎,居安思危,还常常告诫兄弟们也要有这种思想。正是如此,他才能在风雨飘摇的黑暗的清末,纵横官场数十载而荣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