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到门口送希尔比夫人出门去看望朋友。马车渐渐走远,艾丽莎无精打采地站在走廊里。就在这时,一双手从后面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头来,无精打采的神情荡然无存,两眼发出喜悦的光芒,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乔治,吓死我了。我太高兴了!夫人出门看朋友了,晚上才回来。咱们去我们自己的小房间吧,还可以单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她拉着乔治走进房间,那是她平时做针线活的地方,这样她可以随时听从夫人的差遣。
“你来看我,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快过来看看我们的小哈里,看他长高没有,乔治,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孩子害羞地站母亲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长裙,一双黑亮的眼睛偷偷地瞄着父亲。“你看他长得多漂亮呀!”艾丽莎捋了捋孩子的卷发,亲了一下说道。
“也许是罪过呢?我多希望我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生下这个孩子。”乔治语气冰冷。
听完这句话,艾丽莎很茫然,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头靠在丈夫宽厚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艾丽莎,可怜的艾丽莎,我真的是不想让你伤心。”乔治心疼地说,“如果你没有认识我,你就不会这样悲惨了。”
“乔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我们认识以来,我们不是一直都很幸福快乐吗?”
“亲爱的,不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确实很幸福。”乔治把孩子抱在腿上,抚摸着他柔软浓密的头发,仔细端详着孩子亮晶晶的大眼睛。
“艾丽莎,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性格也是我喜欢的。你看,孩子长得跟你多像呀。但是我命苦啊!如果我们不认识就好了!”
“乔治,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丽莎,我们真是苦命的人,我们除了痛苦以外还有什么呢?我这辈子苦得像黄连一样。我已经没有希望了。现在我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我这么穷,没什么指望了。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我只会把厄运带给你。我们一直在勤勤恳恳地做事,努力学习新东西,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不会有结果的,不会的,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了百了。”
“乔治,净说这些没有边际的话,你这样说话真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喜欢在工厂上班,回到庄园你很难过,再加上你又遇到一个狠毒的主人,但这只是眼前的,都会过去的,你还是要忍耐啊,以后会有什么……”
“忍耐,难道我还不够忍耐吗?”他说道,“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从工厂里带回来,我二话没说就回来了。到了庄园,他分派给我最脏最累的活儿,我说过什么吗?我把自己的工资都交给了他,工厂的人哪一个不夸我的工作做得好啊!”
“他做的的确让人气愤,但他终究还是你的主人。”艾丽莎说。
“我的主人?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是人,我也是人,他凭什么要控制我?我哪方面都比他优秀。无论是做生意还是管理庄园,我都比他强多了。我认识的字比他多,字写得比他漂亮。尽管他不让学这些,但我通过自学,还是学会了。他故意不把我当人看,他凭什么让我为他当牛做马,而他却作威作福呢?他凭什么不让我发挥我的特长而要把我锁在庄园里?为什么他没办法忍受我比他好?他故意把最不好的活儿派给我,因为他想借此来报复我,他是想让我认输。”
“你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乔治,你真让我害怕!我知道你觉得不公平,很生气,这些我都很理解。但是无论怎么样,你要看开些,千万别做傻事啊!还有我和咱们的小哈里呢,不管你做什么,都要替我和孩子想想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亲爱的?”艾丽莎忧伤地问道。
“我知道,我一直忍着,忍到现在,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糟糕。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我都承受不住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凌辱我、折磨我。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把活儿做好,然后利用休息时间好好学点东西,但他给我的活儿越来越重。他说我魔鬼附身了,要帮我把它抓出来。除非我认错了,否则他不认可的事情是没有余地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亲爱的?”艾丽莎忧伤地问道。
“昨天,我往车上装石头的时候,小主人站在旁边用鞭子抽打那匹马。我担心马受到惊吓,好心劝他不要抽打,他不听,还使劲打。我再次告诉他,他却用鞭子来打我。我就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打,他大声叫起来,先踢我,然后去告诉他的父亲说我打他。主人听后很生气,就跑过来,不问究竟,说要教训我,让我明白谁是主人。于是他把我绑在一棵树上,让他儿子用柳条拼命地抽我,他的儿子高高兴兴地照办,使劲打我直到打累了为止。这事我记住了,我一定要出这口气,否则我枉为人。”他的脸色庄重而阴沉,两只眼睛冒着怒火,妻子吓坏了。“我就是想知道是谁给他的这个权利!”
“我一向认为我要听从老爷、夫人的差遣,”艾丽莎说道,“否则我就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
“对你来说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给你提供吃穿等物品,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关心你、爱护你,给了你那么好的教育,他们把你当作家人一样。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可你看看我的那个主人呢?他对我非打即骂,把我晾在一边不理我,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我知道他们收留了我,但是我却为此付出了百倍的代价。难道我还欠他们的吗?我不欠,我谁的都不欠!我无法忍耐下去了,是的,我不能再忍受了!”乔治握着拳头,瞪大了眼睛,愤怒地说道。
艾丽莎没有说话,她很害怕,全身颤抖,她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愤怒过。见到丈夫如此愤怒,她的那些伦理观念显得极其苍白。
“你还记得那只小卡罗吗?就是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狗。”乔治说,“晚上它睡在我旁边,白天它跟在我身后,我们形影不离,它是我唯一的伙伴,它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明白我的痛苦和快乐一样。有一天,主人看到我拿剩饭喂它,他就责骂我,还说如果每个奴隶都养狗,他就会破产,于是他逼着我把卡罗扔到河里去。”
“乔治,你扔了吗?”
“我当然没有,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主人很生气,就自己把它扔了下去,而且他的朋友还向河里扔石头。卡罗在水里挣扎着,慢慢地往下沉,它那么凄楚可怜,满眼哀伤,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不帮它。可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它慢慢地死去。我还因此挨了一顿揍,但是我不在乎,我迟早会让他知道鞭子是打服不了我的,有朝一日我要让他加倍偿还,你就等着瞧吧!”
“乔治,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千万别做傻事啊!只要我们虔诚地对待上帝,多做好事,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艾丽莎,你我处境不同,想法不一样,我不相信上帝,因为我内心充满了痛苦。如果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呢?”
“乔治,我们一定要相信上帝,夫人经常说,心中有上帝,上帝就会在我们走投无路时帮助我们。”
“那些坐车、坐沙发的人相信你的话有道理,但是我不一样。如果他们处于我的这个位置想一想,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我也想做一些好事善事,但是我心中的怒火谁来平息?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受不了的。你不身在其中,怎能了解我的痛苦?如果你和我受同样的苦,你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最近主人一直说自己很傻,办了一件傻事,就是让我和其他庄园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特别是希尔比家的。他说希尔比先生和他的家人都非常的傲慢,高高在上,他讨厌他们,而我现在也变得和他们一样的傲慢。他让我在他的庄园里娶妻生子,而且不允许我来找你。以前他只是说说,我没当回事,我以为他只是生气,说说而已。但是昨天他却命令式地告诉我要娶米娜,和她一起生活,否则他就要把我卖到河的下游去。”
“可是我们已经结婚了?不是像白人那样由牧师证婚的吗?”艾丽莎问道。
“奴隶是不可以结婚的,这个你是知道的。这个国家的法律不允许奴隶结婚,如果他们决意要分开我们,我是保护不了你的。所以我才会说如果我没有出生、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咱们可怜的孩子没有出生,那该有多好呀,他就不会经历这一切的不幸!”
“我的主人心地善良,他们待我们很好。”
“但是谁能预测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呢?主人会死的,那时孩子就会被卖掉,谁知道他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主人!他那么聪明,我们高兴,可是对于主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艾丽莎,孩子越机灵越讨人喜欢,他的价值就越高,主人就越想把他卖掉;同时你的痛苦就会越多,也更容易失去他。”
丈夫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也使她想起了那个奴隶贩子和老爷的谈话。想到此,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紧张不安地望着门外。孩子听腻了父母严肃的对话,此刻正在外边兴高采烈地玩着希尔比先生的手杖。艾丽莎犹犹豫豫想告诉丈夫自己的担心,想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的烦心事够多了,不能再让他担心了,”她想,“再说,那件事情不一定会真的发生,可能是个误会吧!女主人是不会骗我的。”
“亲爱的艾丽莎,就这样吧。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走了,再见!”丈夫的声音是那么悲凉。
“乔治,你要去哪儿?”
“加拿大,”他回答说,接着,他又挺直了腰板说道,“到了加拿大,我会想办法把你和孩子赎回来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你的主人很善良,我想他会允许我把你们都赎回去的,我会做到的,希望上帝保佑我们。”
“你这样说,我真的很害怕,要是你被抓了,岂不是更惨。”
“不会的,上帝保佑我们!艾丽莎。如果不能得到自由,我宁愿去死。如果我被抓了,宁可死也不会回来了。”
“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我不自杀,他们也会杀了我,他们不会让我活着过河的。”
“乔治,你千万要小心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为了我和孩子,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要犯法杀人,不要做坏事。你要是走,一定要小心行事!”
“我记住了,艾丽莎,我会的。艾丽莎,你听一听我的计划。主人突然让我去送一封信给一英里外的西门斯先生。他告诉我经过这里,我想他是让我告诉你这件事。他这样做是想惹怒希尔比先生——他常常这样称呼他。我要回庄园去了,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顺其自然。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大概一周后,我会出现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所以,亲爱的,为我祈祷吧,也许你的祷告上帝会听到。”
“好,乔治,相信上帝吧,我为你祈祷,也为自己祈祷,这样上帝就可以保佑你了。”
“好吧,再见!”乔治说,他紧握着艾丽莎的手,深情地望着她的双眼,但却没有动。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没有多余的话,他们哭着,彼此依依不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这对小夫妻就这样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