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康熙十五年丙辰。
这一年,纳兰容若认识了他一生之中的知己至交——顾贞观。
一首《金缕曲》,“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词名从此流传天下。
纳兰容若在十九岁那年因为急病而错失殿试机会,在外人看来,究竟是惋惜还是惆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事实上,纳兰容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利而一蹶不振,相反,这几年的空闲,他反倒是能够将自己大部分的心思都花在了所喜爱的诗词上,从而认识了自己一生之中视为至交的好友们。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金缕曲》)
就在纳兰容若十七岁这一年,在京师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发生了一件声势越来越浩大的文坛盛事——
秋水轩唱和。
秋水轩唱和不光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也是中国诗词史上的一件盛事。
起因,则是周在浚来到京城拜访世交好友孙承泽,住在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面。周在浚也颇擅长填词,有不小的名气,因而周围的一些名流闻听消息,都纷纷前去拜访,“一时名公贤士无日不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颇为热闹。
这天,一名访客曹尔堪见墙壁上写着不少酬唱的诗词,一时心血来潮,便在旁边写了一首《金缕曲》。
哪知他一写,其他来访的文人名士们纷纷响应,用《金缕曲》这个词牌,写出不少词来。
要注意的是,这些唱和的词,每处韵脚都和最初填词的曹尔堪一样,这叫做“步韵”,难度十分大,但正因为难度大,所以这些文人名士们纷纷技痒,彼此间也隐隐有了较量的意思。
周在浚、纪映钟、徐倬等词人也都加入了唱和的队伍,接连举行了多次唱和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年末。
这场热闹的盛事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天南地北的文人骚客们得知消息之后,也纷纷表示要参加,秋水轩唱和波及全国,一时间投书如云。
当时一时兴起写了《金缕曲》的曹尔堪,也完全没有料到,他写这首词,竟然会成为改变整个康熙初年文坛风气的导火索!
在秋水轩唱和之后,“稼轩风”便从京师推往了南北词坛。
参加了秋水轩唱和的词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名流,身份也复杂。有的是朝中新贵,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曾经是明朝的旧臣,后来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坚持着不肯与清廷新朝合作的。他们各怀心事,而词历来是抒发作者情感的载体之一,所以在秋水轩唱和的这些词里面,虽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但都表达了作者当时的心境,流露出各自的心声。
后来,周在浚把这些词都集成《秋水轩唱和词》,一共二十六卷,共收录二十六位词人的176首词,其中,有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的这首《金缕曲》,便是他参与秋水轩唱和的作品。
这首词的韵脚,分别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
“疏影临书卷”,疏朗的花影高低不齐地映在了半掩的书卷上。开篇,纳兰容若便描写出一幅清幽的画面。
这倒是与他向来清丽的词风颇为吻合。
当时,纳兰容若也就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能写出这样成熟的、风格清丽哀婉的词来,也难怪当时徐文元等大儒都称赞他才气逼人了。
书卷上映着扶疏的花影,月光照在花枝上,仿佛照在洁白的冰茧上一样。把灯光遮掩起来,那花影就更加明显了,莹白色的花瓣仿若白玉一般。
纳兰容若用他一贯清新的字句,写出了这番幽静的画面,字里行间仿佛带着淡淡的清香。
而下阕,他却笔锋一转,写道:“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
白衣,这里是酒的意思,浮云苍犬,则出自唐时诗人杜甫的诗《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改变如苍狗。”
这两句便是说,只要有酒在手,又何必去管世事沧桑变化如何?
其实纳兰容若,在当时所写的词里,已经隐隐地流露出了不愿参入俗世事务的内心意愿。只是那时还年少的纳兰容若,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和全天下的乖孩子一样,默默地、毫无异议地按照父亲的安排,走向那注定铺满鲜花与荣耀的道路。
如果对清代的文化史稍微了解一点的人,大概都听过顾贞观的名字。
顾贞观,清代著名的词人,字华峰,号梁汾,著有《弹指词》。
他的名字,很多时候都是和纳兰容若联系在一起,作为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在康熙年间词坛上并驾齐驱的人物,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康熙十五年的时候,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气,聘请他做自己儿子纳兰容若的授课师傅。可以这样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是半师半友的忘年之交。
顾贞观出生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时期东林党人的领袖,前朝大儒。
说起顾宪成,很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要是说起他写的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想必是耳熟能详了。
康熙十年的时候,顾贞观因为受同僚排挤,不得不辞职回家乡去,在临走之际,他愤而写下一首《风流子》,词序中自称“自此不复梦如春明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反正自己在京城也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好了!文人的脾气一犯,倒是颇有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气势。
不过五年之后,顾贞观再度来到了京城。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前途而再来京城的,是为了营救一位好朋友——吴兆骞。
这次,顾贞观在奔走营救好友之际,还得以认识了权相明珠之子——纳兰容若。
很难说顾贞观在得知徐乾学、严绳孙要介绍纳兰容若与自己认识的时候,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究竟是文人间惺惺相惜,还是可以借此营救吴兆骞,当时的顾贞观是初识纳兰容若,而对方,却对他早已闻名已久,心存敬仰。
渌水亭,在徐乾学、严绳孙的相互介绍之后,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算是正式见面了。
严绳孙与姜宸英甚至这样对顾贞观说过,这位年轻公子,虽然出身豪门,但是颇有古人之风,丝毫不输江湖游侠的侠骨丹心,以诗词会友,谦和清落,浑不似权相豪门的公子,反倒像世外高雅之士。
顾贞观在四处营救吴兆骞无果之际,也曾想到利用纳兰容若,让如今皇帝面前最当红的权臣明珠去求情,想必让吴兆骞重返中原,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所以,才在徐乾学、严绳孙等人说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当两人见了面,对着纳兰容若那张纯真的、带着敬仰的面孔,顾贞观却未把吴兆骞之事说出口,那天,他们只是在谈论着诗词,谈论着文学,互为知音。
如同俞伯牙终于遇到了钟子期,顾贞观也终于发现,这位比自己小很大一截的纳兰容若,大概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相见恨晚。
道别之后,年少的纳兰容若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之情?
他自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满腔的激动必须得找到个渠道发泄出来,于是,便在一幅命名为《侧帽投壶图》的画上,写下了这首《金缕曲》,送给了顾贞观。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惧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完全不似平时人们印象里纳兰词的清婉哀丽、缠绵悱恻,而是一气呵成,颇有豪气,以至于此词一出,顿时传遍京城,轰动一时,人人争相传颂。
也因为这首词,纳兰容若正式在清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属于他的位置。
《词苑丛谈》中曾这样称赞这首《金缕曲》:“词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言下之意,是把这首词看成不输给苏东坡、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的作品了,对纳兰容若此词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而顾贞观收到了这幅画,看到了画旁的词,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读着这首《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愧疚的是,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借纳兰容若明珠之子的身份,来营救好友吴兆骞,如今纳兰容若全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把自己当做知音,更用这首《金缕曲》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回想起自己并非抱着完全单纯的目的来结识纳兰容若的,顾贞观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但欣慰的,是自己终于寻到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音足矣!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他这般幸运,寻找到自己的钟子期呢?
我们如今一说起纳兰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缠绵悱恻”。
确实,长久以来,纳兰容若的词作,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大多是清雅哀婉的,无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也好,“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好,还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字里行间不输给后主词的清丽,怎么也是和“豪放”或者“狂生”等词语沾不上边儿的。
但在这首让他享誉满京城的《金缕曲》中,纳兰容若劈头第一句,便是“德也狂生耳”。
“德”是谁?自然是纳兰容若。
他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都是仿效汉人的习俗,自称“成容若”,俨然是名唤成德,字容若,与汉人的姓氏一样,所以他才会自称“德”。
“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这里是说自己其实也是狂放不羁的人,只是因为天意,无可抗拒,才生在了乌衣门第,富贵之家。
开篇,纳兰容若便介绍了自己的一些相关情况,接下来,他在词中很是用了几个典故。
“有酒惟浇赵州土。”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意思是说后世既无好养门客士人的赵国公子平原君,惟当买来丝线,绣出平原君的形象来供奉,取酒浇其坟墓,即赵州土,来凭吊。平原君乃是战国时期的“战国四公子”之一,是赵国人,他性喜结交朋友,也是出名的仗义好客之人,大名鼎鼎的自荐的毛遂,也曾是他门下的门客。而纳兰容若是当时权相明珠的长子,出身豪门,身份尊贵,以平原君自比,倒也说的过去。而下一句“谁会成生此意”中,“成生”也是纳兰容若的自指,乃询问其他人,谁能了解我的这一片心意。其实也是在暗指,自己就和平原君一样,并不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自然互为知己,倾盖如故。
而“青眼高歌惧未老”中,“青眼”代表着敬重的意思,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青眼的典故,来自于昔日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此人出名的放浪形骸,据说能作青白眼,对讨厌的人就翻白眼,对高人雅士就露出眼珠,作青眼,后来人们就用“青眼”来表示对其他人的敬重。当时纳兰容若与顾贞观都还年轻,要是按照现在的年龄划分,顾贞观不到四十岁,纳兰容若二十二岁,一位壮年,一位青年,都正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所以,纳兰容若才言道“惧未老”,劝慰顾贞观,我们都还不算老,能得到知己,又有多少人能和我们一样幸运呢?
下半阙中的“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则是纳兰容若在清清楚楚地告诉顾贞观,我知道你才学高博,却招来了小人的嫉妒,这种嫉贤妒能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又何必介意呢?
这世上,有人白首相知犹按剑,有人朱门先达笑弹冠,就有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有人倾盖如故,互为知己。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毫不掩饰地写出了自己那一腔的澎湃炽热之情,是如此的激烈,都不像他素来的清婉哀怨的风格了。
倒是正应了他开篇的第一句“德也狂生耳”。
他在词中告诉顾贞观,我纳兰容若也不过是一介狂生,只不过生长在京城权贵之家,别把我当成是皇族贵胄,其实我也想像自己所倾慕的平原君那样,与性情相投之人成为朋友,成为知己,不论出身,不论贵贱。但是我这样的心意,又有谁能了解呢?好在终于遇到了梁汾兄你,一见投机,一见如故,不妨今夜就一起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吧!我知道梁汾兄才学高博,也知道你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不过世事向来如此,嫉贤妒能,造谣中伤,向来就是那些宵小之徒的卑鄙手段,梁汾兄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冷笑置之便好,更何况去徒劳的解释呢?我与你相见如故,结为知音,即使是横遭千劫,友谊也定然会永恒长存的,即使来世,这信义,也定然永远不会忘记。
顾贞观看着这首词,突然间觉得,自己苦苦找寻而不得的知音,如今可不就是天赐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他提起笔,和着纳兰容若的韵脚,也写了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赠次原韵》: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藉,石函记。”
文人之间的交往,总是那么文绉绉的,透着一股子高雅的味道,那是属于文人之间特有的文雅,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也不例外,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词来互相唱和,倾述心意。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这之后,用词来唱和互诉心意,竟成了一时的流行风尚,只是东施效颦,后来无数人效仿这一题材,但是都平铺直叙,再无顾贞观、纳兰容若二人之词的一气呵成,激情澎湃。
顾贞观一生恃才傲物,以至于招来宵小之辈猜忌,处处被打压,仕途不顺,所以,他才在这首赠还纳兰容若的《金缕曲》里面,写了这样一句:“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
这一句,化自杜甫的诗句“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
也许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吧,顾贞观这里不无自叹之意。在这样“世人皆杀”的环境下,纳兰容若却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对待自己,叫他如何不感动呢?
顾贞观一时之间,既是感动又是欢喜,还有着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惺惺相惜,两词不光是词韵相同,顾贞观更是同样用了战国时期的典故,来应对纳兰容若《金缕曲》中的自况平原君。
那便是侯嬴。
纳兰容若本出身豪门,自比“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也并无不妥之处,但顾贞观却不能,他此时只是一介白丁,当然不可能自比其他的几位信陵君或者春申君,于是,他以信陵君的门客侯嬴自比。
信陵君魏公子无忌,也是战国时候的四公子之一,与平原君齐名。与平原君一样,他也是喜好结交朋友之人,从不以门第取人,礼贤下士,为当时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侯嬴当时只是魏国都城大梁的一位守门人,信陵君听说他是个贤士,于是便准备了厚礼要去拜访,丢下满大厅的宾客,自己亲自驾车去迎接侯嬴。
当时周围的人见到信陵君亲自驾车前来,都十分惊讶,想要见是哪位贤者如此厉害。
却见侯嬴一点也不客气地,毫不推辞地就坐上了信陵君的车,任由信陵君驾车,他却泰然自若,坦然受之,等车子到了中途,他又说要去见一位叫朱亥的朋友,乃是市集上卖肉的。信陵君就半途改道去了集市,侯嬴与朱亥聊了多久,他就在旁边等了多久,周围的人都纷纷指责侯嬴,信陵君却阻止了大家对侯嬴的责备。
而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也终有回报,后来长平之战,赵国都城邯郸被围得水泄不通,平原君便向信陵君求助,于是,在侯嬴的帮助下,信陵君窃符救赵,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只是侯嬴在事成之后,却是刎颈自尽,以死来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
君以国士之礼待之,吾自以国士之礼回报。
“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
顾贞观与侯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纪的时候,才得遇知己,要报答对方的这番真情,只怕是当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国士之礼回报了吧?
顾贞观再度来到京城,其实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好友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据说为人颇为高傲。本来才子轻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顺治十四年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吴兆骞被人诬告也给牵连了进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哪知这人脾气确实执拗,居然在复试中负气交了白卷,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举人的名号,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发配到了宁古塔,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长达二十三年之久。
后来,他从戍边给顾贞观寄了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此时,顾贞观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处,过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当初发誓要解救好友的诺言,当下就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四处奔走,营救吴兆骞。
但这个案子毕竟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康熙并没有翻案的念头,顾贞观奔走多时,依旧毫无办法。
人情冷暖,他这时彻彻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儿!
好在这时,徐乾学、严绳孙介绍他认识了纳兰容若。
顾贞观与吴兆骞是至交好友,而纳兰容若与这位吴兆骞,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的毫不相识。
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纳兰容若也就才三岁而已。
两人之间,根本是毫无交集的。
可是后来,吴兆骞被营救出来,却正是纳兰容若的功劳。
纳兰容若虽然不喜俗务,却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世事一无所知,事实上,以他的聪慧,大概从认识顾贞观开始,就隐隐地觉得,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搅和进去了。
这件充满侠义之风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了整座京城,纳兰容若在此事中表现出来的、不输江湖豪侠的君子之义,也让无数人为之感慨,更应了以前严绳孙、姜宸英对顾贞观说过的话。
这位出身豪门的贵公子,有着一颗真真正正的侠骨丹心!
谢章铤后来更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这样赞叹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实你我皆凡人,整天为了生计奔波在这碌碌的人世间,有多少人,能在长大成人之后,还能记得幼时的发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呢?“友情”两字,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磨砺中,逐渐地变了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为目的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所谓的“交际”,早已变成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构建的“人脉”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儿时玩伴,患难之交,早已在记忆被抛到了脑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过是人走茶凉而已。
而就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中,却还有一个人,能够用一颗赤子之心来对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纳兰容若。
本来,吴兆骞与纳兰容若无关,只因是顾贞观的朋友,所以,把顾贞观当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纳兰容若,也就把吴兆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时候,吴兆骞还远在宁古塔,冰天雪地,与京城一样,同样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着庭院里厚厚的积雪,纳兰容若想到,吴兆骞一介书生,早已习惯了江南的四季如春,还能忍受宁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残破不堪的病体,还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去?又还能撑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顾贞观刚刚写就的两首词,依旧还是《金缕曲》,只是,这一次的读者,却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说,这两首《金缕曲》,本来不是写给他的,是顾贞观写给远在万里之外吴兆骞的。
那时候,顾贞观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见到漫天冰雪,有感而发,于是一挥而就,写出这两首情真意切的《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词誊抄了两份,一份装在信封里送往了宁古塔,另外一份,则送到了纳兰容若的手中。
也许顾贞观把这两首《金缕曲》送往纳兰容若那儿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以此来感动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词作给他看而已。
但是纳兰容若却回了顾贞观一首词。
还是《金缕曲》。
还是那熟悉的清秀飘逸的字迹。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许在看到顾贞观那两首写给吴兆骞的词的时候,被其中饱含的深情所感动,纳兰容若流泪了。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顾贞观原来都是同样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爱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纳兰容若便借这首《金缕曲》,向忧愁不已的顾贞观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难,我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纳兰容若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营救吴兆骞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闲事,完全可以丢在脑后不管。
这首《金缕曲》,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做“简梁汾”,全称是“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简,书信的意思;而汉槎,则是吴兆骞的字,所以这里又称做吴汉槎;作归计,思考救回吴兆骞的办法。总之,在标题上,纳兰容若就写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载为期”,我一定会想办法营救回来吴兆骞的!
这是纳兰容若对顾贞观的承诺。
五年之后,吴兆骞终于被营救,从宁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合力营救吴兆骞一事,不但轰动了整个京城,更是轰动了大江南北。
史载纳兰容若“不干”政事,虽然是权相明珠的长子,但向来与政事无缘,即使后来成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卫,深为康熙信任,也从未见他对政事有任何叽叽咕咕的地方,只有这一次,为了营救吴兆骞,他破例了。
不但是为了顾贞观,也是为了那无辜被牵连的名士吴兆骞!
在这一年,大学士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学,于是礼贤下士,聘请顾贞观为儿子纳兰容若授课。
于是,这对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之外,还有了一层师生之谊!
“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曾经这样说过。
在他的心目中,亦师亦友的顾贞观,俨然就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了吧?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在顾贞观的建议下,编辑纳兰容若的词作,刻板印刷,取名为《侧帽集》。
二是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两人一起,开始汇编《今初词集》。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一样,都主张写词是“抒写性灵”。填词不是游戏,更非交际,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笔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这部词集中,收录了纳兰容若十七首,顾贞观二十四首,陈子龙词作二十九首,龚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开算是明朝人的陈子龙,被选录词作次数最多的,就是龚鼎孽与朱彝尊了。
对纳兰容若来说,与朱彝尊的相识,是在顾贞观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带着他的《江湖载酒集》,蹒跚地踏进了京城。
落拓江湖载酒行,杜牧的这句诗,当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为自己的《江湖载酒集》写的纲领之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时候,朱彝尊被人们津津乐道,除了他的词确实写得好之外,还有他的绯闻。
当然,诗人词人闹绯闻,古往今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词”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楼的女子们纷纷为他伤心不已,所以,若论风流,似乎诗人词人本来就有先天的优越条件,能获得女子的青睐,也多成就佳话。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绯闻中的女主角,却是自己的妻妹,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完全就是一段不伦之恋。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们的目光。
他与妻妹发乎情、止乎礼,是如此的纯洁,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别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执拗,他不但爱了,还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这份爱意公开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这一首《眼儿媚》,写得婉转细柔,缠绵悱恻,正是朱彝尊写给自己心爱的妻妹的词。
朱彝尊与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对命运多舛的恋人,他们心心相印,却因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结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对的惆怅中,朱彝尊写出了一首又一首饱含思念之情的词来,其中,一首《桂殿秋》流传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用语言描绘的一幅画,而语言所不能描绘的,是两颗心之间永远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后来,这首词被况周颐的《蕙风词话》赞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朱彝尊的词集慢慢地流传开来,自然,也传到了纳兰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纳兰容若十八岁,而朱彝尊,已经四十四岁。
正如他与顾贞观一样,一见如故,是不被年龄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况,早在见面之前,他已经被对方的《静志居琴趣》给深深地迷住了。
对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穷困潦倒,两袖黯淡,与自己完全可以说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为什么,他在对方的词中,竟然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至情至性,一样的为情不渝吧。
那时,刚刚成为潞河漕总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权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岁的纳兰容若正为自己的词作而感慨万千,他只是看着镜子中白发苍苍的自己,欷歔不已。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这是朱彝尊《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个副标题叫做《自题画像》,顾名思义,是他给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写照。
与古往今来大多数的文人命运一样,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来就是几个词语,“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诗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员,除却凤毛麟角的几位杰出人士,大多数都是属于官场失意、文坛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来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却是漂泊半生,穷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学,还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发苍苍,但是连一处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如今来到了京城,算是做了个小小的幕僚,怀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笔迹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这部《江湖载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实的过往。
词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说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是啊,在这红尘世间,究竟有谁才会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时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寻的知音,就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的明珠府内,那少年公子,纳兰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纳兰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词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内,他只是被词所感动,被词里那情真意切的热炽情感而感染,辗转难眠。
他发现,与对方相比,自己这十八年的岁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词里的含义,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让他觉得仿佛是写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与纳兰容若,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一个寒门学士,半生潦倒;一个出身豪门,春风得意。
这样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俨然一个天,一个地,却在精神层面上是如此的契合。
纳兰容若就这样在还未曾见过朱彝尊一面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位年长自己很多岁的落拓词人,引为知己。
他写出了一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已经是三更天了,窗外隐隐传来飘渺的笛声,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何人吹奏,只是那么轻轻的,仿佛一阵淡烟,在夜色里缓缓地飘散着。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把月夜下的一切都笼了层朦胧的银光。
而自己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这便是十八岁的纳兰容若的回答。
一年之后,纳兰容若写信与朱彝尊,写明自己的仰慕之情,想要与这位词人见面。他是忐忑的。
以自己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对方真的能理会自己这个毛头小子吗?
但是,朱彝尊不但回信,而且还亲自登门拜访了。
衣衫褴褛、饱经沧桑的朱彝尊,面对豪门的贵公子纳兰容若,不卑不亢。
纳兰容若他仰慕的,不是外表,而是对方的才学。
在精神层面上的契合,让两人很快就是越聊越投机,最后的结果,大家也不难想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如今,可就要改成“滔滔天下,君乃知己”了。
曾经看过这样的一段话——
“意外造成的结果并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明知道往这条路上走,结果肯定是悲剧,却还是必须往这条路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纵观纳兰容若那短暂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们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会痛失所爱,早已知道他会经历丧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会一个个地过世,早已知道他会在理想与现实的不停冲撞中,逐渐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会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经历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离开这个红尘世间。
悲剧吗?
所谓的悲剧,大概也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若纳兰容若当真知晓,大概也会禁不住大笑三声的吧?
他从来都是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内的孩子,带着纯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那是一颗最最真挚的心灵。
纳兰容若从来都是用这样的一颗心,去对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眼儿媚·咏梅》)
如果用现代人评价成功人士的标准来衡量纳兰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进士,御前侍卫,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宠信与重用。但是,在这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却似乎从未开心过,抑郁终生。
年轻的心终究难以承载理想与现实纠缠不清的矛盾,那长期的重负最终压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岁的时候,纳兰容若离开了这个人世。
他曾写过这么一句词:“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不是人间富贵花”,七个字,恰恰写尽了纳兰容若短暂的一生。
他有着清高的人格,追求着平等与理想,但是这种别样的人格,在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都是以凄风冷雨的失败告终。即使在外人看来,纳兰容若的一生并无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内心的孤独与伤感,终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为笔下清丽的词句。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梅兰竹菊,都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在纳兰容若眼中也是一样。梅花暗香徐来,“别样清幽,自然标格”,并非凡花,纳兰容若借写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却是生长在苦寒之期,而这与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长期的侍卫生涯中,对于无休无止的随驾出行,纳兰容若开始感到极度的厌倦。他在寄给好友张纯修的信中这样写道:“又属入直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已经是很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官职的厌恶,那些繁琐的事务让他觉得毫无意义,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热爱的诗词世界中去。
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隐隐飘来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纳兰容若也许是正在看书,也许是正要上床歇息,这一缕幽幽的梅花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来到窗前。
细细看去,院子里并没有梅树的影子,那这缕清香是从何而来呢?
纳兰容若越发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缓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积雪被下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树枝上还覆着一层白雪,在灯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黄。
他循着香气找去,却在东墙的墙角处,见到了这株在冬夜中暗绽芳华的梅树。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是何人种下的了,谁也没有发觉,这株被人遗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时候长成了树,如今,在黑夜中静静地绽放幽香。
这株孤傲的梅树,虽是冰肌玉骨,却是别样的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贵花一样,在向阳之处,被照顾得枝繁叶茂,然后在盛开之时接受着人们的赞美,而是静静地,在角落处顽强地生长着,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来自比“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纳兰容若眼中,他所喜爱的,正是这“别样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缕曲》中写到的那样:“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
一样以梅来拟人,高洁清雅。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樨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眼儿媚·咏红姑娘》)
纳兰容若并非只会吟风弄月的风流士子,在他的词中,虽然描写爱情的词的数量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词作,表达出纳兰容若对历史变换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例如这首《眼儿媚·咏红姑娘》。
红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浆草的别称,开白花,结红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称为“红姑娘”。
这首词里面,纳兰容若借“红姑娘”抒发兴亡之感,而且难得地点明了词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间”,颇为意味深长。
“至正”是元代元顺帝的年号。元顺帝统治时期昏庸不堪,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间的起义此起彼伏,最终,政权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灭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据说元代宫殿前,种了不少“红姑娘”。纳兰容若见到这种橘红色小果子,想到的,却是历史的兴亡。
这首词上半阙用拟人的手法来描写红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绡一般,云霞似的轻纱,轻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红色的果实就仿佛女子的樱唇一般,娇艳欲滴,那红艳艳的颜色好比红宝石,说不出的漂亮好看。
而下半阙,纳兰容若则是在借红姑娘开始抒发自己的怀古情怀。
“故宫”,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所称“故宫”的含义,指的是元代的皇宫,如今朝代变迁,昔日恢弘的皇宫,也早就换了无数主人,只有那些生长在宫殿前的红姑娘,还静静地生长着,被一代又一代的宫女们采摘下来,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可那乌黑的发,过了几十年,又何尝不会变得雪白?
巍峨的宫殿,过了几百年,难道不会变成断垣残壁,变成废墟一片吗?
纳兰容若身为满族贵胄,又深得皇帝宠信,前途无量,按理说,他应该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而不是如今这忧郁的、伤感的,带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模样。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间的这段兴盛繁华年代,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纳兰容若却从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兴替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历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悄然而退。
清朝虽然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国的传教士,还是排除万难来到了中国,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他们带来了西方的一些先进的技术与知识,但是,在朝廷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视,可纳兰容若却在自己的《渌水亭杂识》中这样写过:“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中国用桔槔大费人力,西人有龙尾车,妙绝。”很明显,与国外先进的科技相比,中国落后的科技现状已经引起了纳兰容若的思考。但是,处于他当时的环境与年代,就算能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却无力去改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无奈。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
系马南枝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黄叶五更烟。止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临江仙·卢龙大树》)
卢龙是地名,是当年康熙出巡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卢龙县,山海关的附近,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这儿也是战场的所在。
纳兰容若随着皇帝来到卢龙,看到这些带有历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发。
开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风吹。”宋代辛弃疾在《永遇乐》一词中这样写过:“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明显,纳兰容若这句便是由此化来。
那么,雨打风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已变成了寻常百姓的田地,种瓜种豆,闲话桑麻。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流露出一种对沧海桑田的感慨,还有对兴衰交替的明了。
纳兰容若虽然无心官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生在权贵之家,明珠从来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怎么可能没有见过那些血淋淋的钩心斗角?苏克萨哈的被杀、鳌拜的被除、索额图遭贬,颇有《红楼梦》中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纳兰容若耳闻目睹,在感慨的同时,不禁隐隐地担心起自己家族来,“惴惴有临履之忧”,虽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摇直上,但谁能保证,能够一直这样繁华下去呢?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从云端摔落下来。
事实上,在纳兰容若亡故之后没几年,他的父亲便被罢相,只是那时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见到“哗啦啦一朝大厦倾”,伤心欲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浣溪沙》)
和无数怀才不遇颠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实纳兰容若是个幸运的男人。
从一出生起,他就锦衣玉食,轻取功名一帆风顺,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却是“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所以,他才会经常地在自己的词里描写江南。
历朝历代,文人隐士多喜江南,更有传说范蠡和西施,飘然隐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对少年得志、功名轻取的纳兰容若来说,江南,也许就是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憧憬吧?
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去过江南?也许他随着康熙南巡曾到过苏杭,因为在他的词中,描写江南风光的词句,确实为数不少。
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许当他年少无拘无束之时,也曾在江南的烟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帘低垂白洲;看如丝烟雨中的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
那时,纳兰容若尚且无忧无虑。
他在自己的词中,尽情地挥洒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随意的、洒脱的,以词写意,书写着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标。
即使那并非钟鼓馔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缕思归之意。
江苏吴兴霅溪有白洲,倒是确有此地,一点不假。
而白是水中的一种浮草,颜色雪白,颇有楚楚可怜之态,古时,男女恋人分别之时,常采白花互相赠别,千百年来,就渐渐成了诗词中的泛指,无固定场所,只是一处满布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洲。”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烟雨中模糊的曲线,带着江南旖旎的气息,从纳兰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就从中走出,活灵活现。
带着酒,乘着一叶扁舟,在十里平湖之上悠然自得。
也许那是随康熙南巡之际,难得的一次清闲。
那时纳兰容若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成为了康熙身边的一等御前侍卫,自小骑射习武练就的一身好本事,让他能在“侍卫”这个位子上游刃有余,而不同于其他侍卫的是,他还有着众人皆知的才华,诗词一绝,已是少年闻名,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是人们艳羡不已的少年英才。
这天,他带上几壶好酒,乘着一叶扁舟,往约定之地划去。
难得有空,自是要与知己好友们一聚,不醉不休。
他的朋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换句话说,大多是一些与世俗主流相悖之人。这些不肯落俗的人,有不少是江南汉族的文人。
远远地,纳兰容若就看到了湖中沙洲亭子里,众人都早已到达,只等他一人。
好友相见,自是分外欢畅,一番觥筹交错,都不禁有了几分醉意。
趁着酒意,纳兰容若看着庭外的湖光山色,心中那对江南隐士的向往,又渐渐萌动起来。
看这十里湖光,水波粼粼,倒映出天色与山色。
水色辉映中,天,越发的碧蓝;山,也越发的青翠。
而在京城之中,何曾见到过这样的青山绿水?见过这样的水色蓝天?
湖面上,采菱人划着小船缓缓地滑过水面,涟漪就像女子柔软的罗裙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船上也许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清脆的嗓音唱着采菱讴,歌声悠扬,在湖光山色中婉转得仿佛缭绕在山际的薄雾,悠悠地就传进耳中。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洲。西风听彻采菱讴。”纳兰容若轻声念着。
字里行间,无不是对那般生活的向往。
在京城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与这“十里湖光,沙岸画船”的江南之间,他想要选择的,也许偏偏就是后者吧?
纳兰容若与后主李煜若能同一时代相逢相识,定能成为知己,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知后主者,纳兰也;而知容若者,后主也。
常有人称赞容若,其词颇有南唐后主遗风,哀婉清丽,情真意切。
是的,同样的清丽,同样的哀婉,同样的情之所寄,直扣人心弦。
而两人也同样有着天赋的奇才,同样曾有过善解人意堪为知己的妻子,同样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纳兰容若与后主,卢氏与大周后,沈宛与小周后……他们的身影,总会在我的脑海中重叠起来,仿佛千年之后的再度轮回,来完成前世的约定,圆满前世的遗憾。
但是他们却又是如此的不同。
一样曾是天之骄子,可纳兰却没有后主的丧国之痛,只有理想与现实的冲撞和不可调和。
所以,后主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纳兰却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所以,后主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纳兰却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所以,后主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纳兰却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我们不能说,纳兰容若因此就不如后主,毕竟这样评价对他来说,也不甚公平。
每当看到纳兰容若的词的时候,我总会禁不住惴惴然地猜想,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大声呼喊出来“钟鼓馔玉不足贵”的吧?
泛舟十里平湖,看沙岸画船,看青帘白,听着采菱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与歌声,最后在缓缓西坠的夕阳中归去。
对当时身为康熙身边红人的纳兰容若来说,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他内心真正所向往的,也说不定。
一如后主李煜的《渔父词》——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他有几人?
千年前后主的一句词,竟能如此传神地写出后世那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内心!
巧合吗?或许吧。
但我更愿意相信,后主当为纳兰容若知己。
就像纳兰容若深得后主词风之精髓,也当为后主知己。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渔父词》)
据唐圭璋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所言,说当时徐虹亭作了《枫江渔父图》,题者颇众,如屈大均、王阮亭、彭羡门、严荪友、李劬庵、归孝仪及益都冯相国,皆有七绝咏之。其中,也有我们的纳兰容若,为此图题了一首小令,就是这首《渔父词》:“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一时胜流,都说此词可与张志和《渔歌子》并称不朽。
《渔歌子》,大家耳熟能详,是语文课本上必学的诗词之一,在此不再累述,只论容若的《渔父词》。
初看此词,只觉犹如一幅恬静淡雅的水墨画,把夕阳西下,渔人归家之时的画面描写得是栩栩如生。
天边斜阳西下,晚霞红得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江边那打鱼的人见了,便缓缓收起钓竿归棹,小船在芦花丛中缓缓划过,秋风阵阵,徐徐吹来,把满岸的芦苇都吹得摇曳起来,一派安静恬静的画面。
徐虹亭的《枫江渔父图》题词者众多,唯独纳兰容若的这首《渔父词》被一致称赞,独擅胜场,大概是因为这幅画中那浓浓的归逸意味,正好触动了他的心弦吧?所以才会写出了“人淡淡,水蒙蒙”这等清丽的句子。
有人说,纳兰词之所以情真意切,触人心弦,乃是因为他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天性使然。这正像王国维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初到中原,未染汉人风气”的关系吧?
那时候,在文化方面,对入关时间不长的清朝人来说,正是他们学习中原文化,并使之为自己所用的阶段。纳兰容若就是如此,他学到了汉族文化,能以此来抒发自己的心怀与感情,但又因为他是满族人,而未沾染上那些文人间的坏习惯,如迂腐、守旧,文人相轻。
他对待朋友是真诚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他们的品格与才华。这些名士才子能够围绕在他身边,互相交流文学上的造诣与心得,对纳兰容若来说,也是一个学习汉文化的绝妙机会,让他的词得以既有后主遗风,更有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清丽与情真意切。
曾有这样的一种说法,说纳兰容若之所以结交这些汉族文人,乃是奉了康熙的命令,去监视他们,同时笼络他们的。
这样的说法,在历史的长河中似真似假,谁也说不准。只不过我相信,纳兰容若之所以与顾贞观、严绳孙等人相交深厚,友情真挚,定不是出自作伪,而是他确实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对待这些朋友们,而不是因为来自皇帝的命令,来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龌龊的目的。
纳兰容若词真,于是我相信,人自然也真。
他生平至性,无论爱情、友情,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真切。
纳兰容若与好友们聚会,大多数都是在一处叫“渌水亭”的地方。
如今对“渌水亭”的所在,颇有争议,有说是在京城内的什刹海畔,也有说是在西郊玉泉山下,还有说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总而言之,是一处傍水所在,更是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纳兰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别院命名为“渌水亭”,大概是取自流水清澈涵远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纳兰容若的心中,在这渌水亭来往的,自当都是君子。
《南史》记载,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贫自守,后来被王俭委以重任。当时人们把王俭的幕府称为莲花池,安陆侯萧缅便给王俭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写道:“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绿水、依芙蓉,何其丽也。”便用“泛绿水、依芙蓉”来赞美庾景行。
在《南史》记载中的庾景行,孝顺父母,甘于清贫,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谥为贞子。
纳兰容若借用这个典故为自己的别院取名叫“渌水亭”,很难说没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纳兰容若的心中,要庾景行那样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渌水亭是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呢?纳兰容若那次因为急病错过殿试之后,便开始编撰一部叫做《渌水亭杂识》的笔记,里面记载的,既有纳兰容若的一些读书心得,也有从朋友那儿听到的奇闻异事。
《渌水亭杂识》,无疑是在诗词之外,公子别样性情的表现。
野色湖色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副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渌水亭》)
有了渌水亭,想必纳兰容若是十分欢喜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写这首名为《渌水亭》的七绝。
他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心与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罗树。
《渌水亭杂识》中记载:
“五台山上的僧人们夸口说,他们那儿的娑罗树非常灵验,于是大肆宣传,俨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树,但是这种树并不只有五台山才有,在巴陵、淮阴、安西、临安、峨眉……到处都是这种源自印度的娑罗树,虽则同样为娑罗树,因为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运,有的名声大噪,有的默默无闻。”
纳兰容若这个小记录,不无讽刺之意。
不要说人,就连树木,看来也是要讲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运也是截然不同的。
还有一些记载,则是显示出纳兰容若对事物的独特见解,其中不乏经世之才。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写过“铸钱”一事,是这样写的:
“铸钱有二弊:钱轻则盗铸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烦扰;重则奸民销钱为器。然而,红铜可点为黄铜,黄铜不可复为红铜。若立法令民间许用红铜,惟以黄铜铸重钱,一时少有烦扰,而钱法定矣。禁银用钱,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权于上耳,以求盈利,则失治国之大体。”
只是这么两段话,看得出来,我们文采风流的纳兰公子,其实还是颇有金融眼光的。
他认为,铸钱有两个弊端,如果铸轻了,很容易被盗铸,也就是假币,会扰乱日常经济生活;要是铸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会把钱重新铸为器皿。如果立法准许民间使用红铜,只用黄铜来铸重钱,应该就会少很多烦扰。
他的这个观点,倒是与后来的雍正不谋而合。
雍正推行币值改革,其中一项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铜源打击投机犯罪:熔钱铸器可牟厚利导致铜源匮乏,铜价升高,铸钱亏损。
雍正下令只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用铜器,余皆不准用铜皿,限期三年黄铜器皿卖给国家,如贩运首犯斩立决,同时稳定控制白银,保证铜源,稳定了货源以保铸造流通。
后来的乾隆皇帝,铸的钱被称为乾隆通宝,那些铜钱有的是铜锌铅合金,叫黄钱;有的再加上些锡,叫青钱。铸青钱可以防止铜钱被私自销熔,因为青钱销熔后,一击就碎,无法再打造成器皿。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稳定了货币流通。
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其实是颇有金融头脑的,他建议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训,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应该把铸钱的权力收归国有,这样才会保证经济的稳定。
清朝的时候,确实吸取了明朝的教训,实行银钱平行本位,大数目用银子,小数目用铜钱,保证官钱质量,保证白银的成色,纹银一两兑换铜钱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货币的稳定。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渌水亭杂识》第四卷)
在《渌水亭杂识》中,有着不少纳兰容若自己对于诗词的见解。
在纳兰容若看来,诗歌是心声的流露,要抒写心声,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而且在诗歌的写作中,要有学问,才不会去浅薄地杜撰,才会挥洒自如。
他一直在抒写着自己的心声,不加修饰,也不用华丽的辞藻,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心声自然而然表达出来,却是那么的真实而感人肺腑。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纳兰容若还认为,学习作诗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一样。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抚养,然后才能长大成人独立的,学习作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前人的诗句就好比是乳母,学习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尽心尽力去学习前人的诗句,然后才能独立。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和我们现在的学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学习之道,古往今来,一脉相承。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么,学作诗,又何尝不是在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前进呢?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是这个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塵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
自从五代战争连连,世道混乱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诗歌衰落失传,而填词则兴盛了起来。宋代的人都喜欢填词,专心于此,所以成就极高,但是他们并不喜欢作诗,所以在诗上面,远远不及唐代的人。
诚然,我们现在一说起中国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诗”“宋词”,能够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为在这个方面,有着其他时代所无法企及无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诗宋词,正是如此。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有了曲子,词便荒废了,有了词,诗便被荒废了,唐诗兴盛起来,古体诗便渐渐没落。作诗不过是为了抒发心声,所以我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用近体诗就可以了,不用勉强自己去用那古体诗来抒情。那些好古之人,本来没有什么心情要抒发,只是为了仿古而勉强自己写作乐府,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纳兰词一向被评价为有后主遗风,这是举世公认的。
陈其年在《词话丛编》中写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而唐圭璋也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这样说过:“成容若雍容华贵,而吐属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后身,似不为过。”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而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当时的人也好,还是现在的人也罢,对纳兰容若的词深得后主遗风的评价,是见解一致的。
而纳兰容若自己呢?
对李后主,纳兰容若推崇备至。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在纳兰容若看来,《花间集》这部中国最早的词总集,就像是贵重的古代玉器一样,漂亮却并不实用。
确实,《花间集》词风香软,用香艳堆砌的辞藻来形容女子,内容不外乎离愁相思、闺情哀怨,倒是开了历代词作的先河,更从张沁的《蝴蝶儿》一词句子“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中得名,香艳旖旎可见一斑。这也就难怪会被纳兰容若形容为古玉器,贵重却不适用了。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间词,去其浮艳,取其雅致,运笔更加精妙,反映的社会现实更广泛,从而更加婉转柔美或豪放壮阔,开一代别开生面的词风。
而宋词则是适用,却毫无那贵重之感。
在纳兰容若眼中,李后主却是兼得花间词与宋词两者的长处,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烟水迷离的美感。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钟灵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号铁竹,鹤发长生客。
天风吹羽纶,长安驻云舄。
偶然怀古山,独鹤去无迹。
地偏宜古服,世远忘朝夕。
空坛松子落,小洞野花积。
苍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适。
他日再相见,我鬓应垂白。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送施尊师归穹窿》)
康熙十五年的时候,京城里来了个南方的道士,做法颇为灵验,一时间名声大噪。
这位道士名叫施道源,长住在吴县太湖旁边的穹窿山,是个有名的人物,被康熙皇帝召见,来到京城,设醮祈雨。其实皇帝此举,大部分的目的还是在于稳定人心,不过也不知这位施道源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奇的法力,那雨还真给他求了下来,顿时引得京城人都把他当神仙一样的崇拜。
施道源也并未在京城久留,法事做完,要回穹窿山。就在他离京之前,纳兰容若与他认识了。
一番长谈,纳兰容若知道了很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也开始接触到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考虑要去了解的世界。
那便是宗教。
“愿此受丹经,冥心炼金液。”
从此,纳兰容若开始对道教仙家有了兴趣。
自然,他并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要去修仙,他只是带着一颗特有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那个神奇的、玄妙的世界。
在《渌水亭杂识》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史籍极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实其裔孙,以符箓治妖有实效,自云其祖道陵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为上帝四相。其言无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没也。故庄子曰: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其实就是说,史书对五斗米道严加斥责,但是现在的真人却正是当初五斗米道创始人的子孙,用符箓收妖很有功效。真人说自己的祖先与葛玄、许旌阳、萨守坚四个人是上帝的四种相貌,这话有些无稽之谈,但是他符箓有用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庄子曾经说过:“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得出来,纳兰容若对于道教,对于所谓的“修仙”,还有那些神奇的玄妙的事情,其实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的,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远远地观看着,感受着其中的有趣之处,然后记录下来。
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还并不知道,自己在几年以后,会开始对佛法感兴趣,还为自己取了一个“楞伽山人”的号。
康熙皇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乱后,清廷的国势基本稳定下来,康熙皇帝开始考虑到如何笼络那些前朝的遗老与文人的问题,于是,便在正常的科举考试之外,临时增设了“博学鸿词科”,采用举荐与考试相结合的方式,给予被录取者官职。
开设此科的目的十分明显,想用怀柔手段来笼络明末遗老名士,转为自己所用。所以,在《清圣祖实录》中这样记载,康熙曾称:
“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词振起文道,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
有了皇帝的命令,各级官员开始奉旨举荐,不少遗民都被列入了举荐的名单之中。
康熙又下诏编撰诸经解以及《古今图书集成》。
康熙十八年的时候,博学鸿词科正式开始,当时天下名士,几乎都汇集到了京城。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去进士及第,像顾炎武、黄宗羲、傅山等大家,则冒着杀头的危险,公然说“博学鸿词,不如清歌曼舞”,公然拒绝了清廷的招揽。
但是像朱彝尊、严绳孙、姜宸英等人,却陆续来到了京城。后来,更是一举入选,入了翰林院撰修《明史》。
对纳兰容若来说,最让他感到高兴的,就是天南地北的好友们,如今又都汇集到了京城,自己的渌水亭,只怕是又要热闹起来了吧?
出郭寻春春已阑,
东风吹面不成寒,
青村几曲到西山。
并马未须愁路远,
看花且莫放杯闲,
人生别易会常难。(《浣溪沙·郊游联句》)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联词,就是一人一句,连缀成篇。参与者分别是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与纳兰容若。
这是在大家都汇集到京城之后,渌水亭的一次郊游时,不知是谁突然提出这个建议,于是众人纷纷响应,联出了这首《浣溪沙》。
在当时,最轰动的事情,莫过于马上即将举行的博学鸿词科的考试,万众瞩目,也是万众期待。
康熙十七年的年底,一群天南地北,平时只闻其名而从未见过的各地名士们,都在渌水亭,在纳兰容若的介绍之下,相互见面了。
其实他们来到京城,也未必是自愿的,有些人不过是迫于压力而不得已为之,例如严绳孙。
他本来是抱着“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的心态来到京城的,借口眼睛有毛病,在殿试的时候写完一首《省耕诗》就交卷跑掉了,哪知康熙皇帝久闻严绳孙的名声,钦点“史局中不可无此人”,结果,严绳孙还是没能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样,五湖泛舟,反倒是进了翰林院,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于能在渌水亭中与纳兰容若,还有其他好友们再度重逢,严绳孙还是十分高兴的。
在当时,大家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从他们联的词中也可以看的出来,很是欢畅。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
“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
“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
“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容若
前面五句,都是一派的欢欣之意。对这群除了纳兰容若之外都已经年近中年的文人们来说,在这首词中,难得的表现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仿佛青春又再度返回了他们的身上一般。
到村子外面去寻找春天的痕迹,但是春天早已经过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到呢?即使如此,那拂面而来的东风,并未让人感觉到丝毫的寒意。大家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到西山去郊游,即使再远的路,有好友相伴也并不觉得遥远。这时候,朱彝尊则提醒大家,在赏花的时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酒杯,要尽情欢乐才是。
这五句,虽然是不同的人所作,但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欢畅的气息,最后一句,却结束于纳兰容若的一句“人生别易会常难”。
此时,纳兰容若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即使如今好友们再度重聚,也并没有冲淡他心中的忧伤与哀愁,所以,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这样的悲叹。
人生别易会常难。
我们今天能够像这样欢乐地聚集在一起,是多么的难得啊!
分别是如此容易的事情,而相聚却是如此的困难。
与自己的这些至交好友们在一起,在这渌水亭,高谈阔论,议论着自己最心爱的诗词,不用去理会外界的一切风风雨雨。
在纳兰容若的心中,他想必也是想能够一直这样欢乐下去的吧。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渌水亭·宴集诗序》)
文人的游戏方式很多,像之前的《浣溪沙·郊游联句》就是一种,若要举例,《红楼梦》中倒是不少,大观园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探春等人结了海棠诗社,或者限定韵脚各写诗句,或者就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命题诗。而在渌水亭,文人们的游戏,想来也差不多。
在后来记录这次欢聚的《渌水亭·宴集诗序》中,纳兰容若这样写道:“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
很好理解,就是说,他们把蜡烛刻上刻度,限定了时间,然后各自赋诗。
十分的文雅。
纳兰容若为这次的聚会写的这篇诗序《渌水亭·宴集诗序》,与他以前的作品不同,并不是一首词或者一首诗,而是一篇骈文。
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常用四字、六字句,讲究对仗的工整,还有声律的铿锵。
纳兰容若的这篇是典型的骈文,而且写得十分优美,称之为清代以来最美的骈文,也不为过。
全文如下:
“清川华薄,恒寄兴于名流;彩笔瑶笺,每留情于胜赏。是以庄周旷达,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风流,游江湘而讬讽。文选楼中选秀,无非鲍谢珠玑;孝王国内搴芳,悉属邹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晃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粳稻动香风冉冉。
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傥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何况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间尝纵览芸编,每叹石家庭院,不见珊瑚;赵氏楼台,难寻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以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将军兰亭修禊,悲陈迹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琼宴坐花,慨过客之光阴,后先一辙。但逢有酒开尊,何须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园矣。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纳兰容若一贯主张“性灵”,是说在填词写诗的时候,要遵从自己的心声,描写心意,抒发出自己最真挚的情感,才能感动其他人,在这篇诗序中,他再一次专门提起“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强调“性灵”才是创作的关键与宗旨。
而因为他自身的性格原因,还有经历,在繁花似锦的时候,他总是会看到一些表象之外的东西。
“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此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当众人都为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感慨的时候,他却想到了时代的兴替。再华丽的宫殿,也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如今再看,废墟凄凉,完全没有当年辉煌的影子。
当真是浮生若梦。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籍。卧看少妾荡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金人捧露盘》)
在纳兰容若的好友之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那便是严绳孙。
严绳孙,字荪友,又字冬荪,号秋水,江苏无锡人,非常擅长画花鸟、人物,而且也擅长诗词,著有《秋水集》。
他是明朝的遗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时候的刑部侍郎严一鹏,也算是名门之后。明朝灭亡,清廷入关之后,他便断绝了入仕做官的念头,一心投入了诗词与书画的世界。
“占得红泉与绿芜,不将名字挂通都。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
这首《自题小画》,便是他写给自己的一首七绝。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颇有些自嘲与讥讽的味道。
他本来无心进入官场,为清廷效力,连殿试都是敷衍了事,哪知却偏偏逃不脱入仕的命运。
严绳孙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当了官,没做几年,昔日的好友之间,也渐渐地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矛盾。
纳兰容若往日的书法老师高士奇,渐渐得到康熙的重用,但是高士奇却与纳兰容若的好友朱彝尊、秦松龄等人有着过节。在这官场的角力中,本来就无心官场的严绳孙,见好友朱彝尊被贬官,秦松龄也被夺去了职位,更加对官场失去兴趣,毅然抽身,返回自己的家乡专心画画去了。
他本来就打算以明朝遗少的身份终老一生,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也并无不妥。
只是对纳兰容若来说,遗憾的,自是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纳兰容若想必是十分怀念当初渌水亭中相聚,共吟诗词的热闹场面的吧?
那时候,严绳孙还在,朱彝尊还在,秦松龄也还在,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四下离散,凋零画面呢?
又一年,净业寺中的莲花再度盛开了。
故地重游,纳兰容若见到这依稀不变的场景,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呢?
当日还在渌水亭饮酒赋诗,何等的热闹?何等的欢乐?更曾与严绳孙一同前往净业寺观莲,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友们都散尽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度相聚呢?
后来,纳兰容若随着康熙皇帝南巡,来到无锡,景点山水处处都能见到好友严绳孙的留笔题字,以这样的方式,与久违的好友再度相见,何尝不是“旧游踪”呢?
但“重到处,满离忧”,如今自己的心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
人与人的聚散离合,竟是这般的无奈,又是这般的让人疲倦。
在纳兰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顾贞观。
他与纳兰容若携手营救吴兆骞一事,传为佳话。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以五年之约为期,救出吴兆骞,而当时谁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吴兆骞当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约,竟是分毫不差!
在纳兰容若的渌水亭中,盖有几间茅屋。
也许是因为纳兰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隐士之意,在自己的别墅里盖上这么几间茅屋,别人看了大概觉得不解,纳兰容若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盖成后专门写了诗词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京城的顾贞观手中。
在豪门朱户中修建农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种贵族之间的风尚,在《红楼梦》中,作为荣华富贵象征的大观园,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间大茅屋,更是养了鸡鸭之类,农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样。
当时的有钱人在庭院中修建农屋,无非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换一下口味,尝尝清淡小菜,感受一下农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的田园生活,要当真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切身感受一下“昼出耕田夜绩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纳兰容若修建这几间茅屋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这是出自《世说新语》里面的一个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为简文帝的贵宾,经常出入豪门朱户,丹阳尹刘谈便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竺法深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意思是说,丹阳尹刘谈问竺法深,说您是个和尚,怎么频繁地出入豪门朱户呢?竺法深回答说,在您的眼中是豪门朱户,高门大宅,但是在贫道的眼中,却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典故,也是当初纳兰容若用来劝慰顾贞观的。
当初,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交好,经常出入明珠府与渌水亭,惹来很多非议。
不过也难怪,毕竟纳兰容若乃是当朝豪门权贵之子,顾贞观不过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认为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结识,是趋炎附势另有目的。
世人议论纷纷,顾贞观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此时,纳兰容若以一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顾虑。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顾贞观终究还是离开了京城,回到江南。
回想起以前那些融洽欢乐的日子,纳兰容若便在自己的渌水亭,修建了几间茅屋。也是想告诉顾贞观,朱门绣户并不适合我们,这乡野茅屋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如今,茅屋已经修好,好友也该回来了吧?重新回到那段欢乐的日子里去。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于是,纳兰容若一次又一次地向顾贞观发出召唤,希望他能够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边,一阕《满江红》,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抒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若要问我为什么要修建着三间茅屋,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梁汾好友啊,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那富贵荣华的豪门朱户生活,其实并不适合我。多想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鸥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飞翔啊,一切的烦恼都付之流水。但现实却是,我如今还被这现实的虚名给牢牢地束缚着,白白地耽搁了东风的轻拂,杏花天的美丽。
对纳兰容若来说,杏花天与浮名,他更在意哪一个,自是不言而喻的。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更是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这些官职什么的,不过是浮云,我怀念的还是当初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吟诗作词,何等的欢畅!
世事如梦非梦,真真假假难辨。
“尘土梦,蕉中鹿”,出自《列子·周穆王》中的一个典故。
昔日郑国人在山里砍柴的时候,杀死了一只鹿。他生怕被人看见,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那只鹿藏到一个土坑里,还用蕉叶遮盖,哪知道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刚做过的事情就给彻底忘记了,不但不记得自己刚才藏鹿的地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念叨。他念叨的话被另外一人听了去,就依着他所讲的找到了藏鹿的地方,取走了鹿。
这人喜滋滋地扛着鹿回家,给妻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说:“你大概是梦到有这么一个人打死了鹿吧?如今当真扛回来一只鹿,难道是梦变成了现实吗?”
这个人笑着回答:“不管是不是梦,反正鹿是真的,不是吗?”
庄周晓梦,谁知是在梦里梦外呢?
故事要是到这里结束,倒也算有趣,哪知还有下文。
那个砍柴的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觉得,那杀鹿的感觉是这样的真实,应该不是梦吧?他冥思苦想,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居然给他梦到了那个藏鹿的地方,还梦到有人取走了他的鹿。醒来之后,他就找到那人,两人争执起来。
鹿究竟算是谁的,这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双方争执不下,就打起了官司,状纸告到了士师那儿。
这官司委实有些古怪,一时间士师也不知该怎么判决好,最后这样下的结论——
砍柴人打死了鹿,以为是做梦;后来那人取走了鹿,也以为是在做梦,这说明你们两人都以为是梦,并未真正得到这只鹿,不如分开两边,一人一半吧。
后来事情传到郑国国君的耳朵里,国君也觉得有趣,就拿这件事情去问国师,国师便说:“到底是不是梦,并不是我们所能判断清楚的,只有黄帝与孔子二人才能分辨,但是此二人早已不在这个世间,所以,就不妨以士师的判断为准吧。”
所谓“庄周晓梦迷蝴蝶”,有时候,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是如此模糊,难以分辨。
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了这个典故,颇有点为自己和顾贞观感慨的意思,下一句“翻覆手,看棋局”,更是清楚地写出,这世事反复无常,就像那棋局一样,输赢不定。
顾贞观一生坎坷,半世艰辛,纳兰容若是不是从他的身上,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当然,论际遇,两人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际遇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却能一见如故,互为知己,不得不说,在他们两人之间,定是有些方面是相同的。我想,相同的正是这首《满江红》中的那句“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吧?
康熙二十年的时候,一位不寻常的客人,从塞北苦寒之地的宁古塔,来到了京城。
“绝塞生还吴季子”,此人正是吴兆骞。
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他的到来,顿时震惊了整个京城。
很多人都还记得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约定的五年之期。
又有多少人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来看待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的营救之举呢?
吴兆骞一案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后来经过纳兰容若等人的大力斡旋,康熙特赦,吴兆骞终于得以回到了中原。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对于吴兆骞的平安归来,纳兰容若真是欢喜万分。
他并未见过吴兆骞,唯一的联系,就是因为他们共同的朋友——顾贞观。
倾盖如故,指的便是此了吧。
即使素不相识,只因顾贞观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能不倾力相助呢?
说纳兰容若行事古风,就是因为此,但我更愿意说,公子侠骨丹心,当不为过!
在宁古塔二十多年的艰苦日子,吴兆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轻狂文人,白山黑水的苦寒让他两鬓苍苍,形容憔悴。
见到历经艰险终于生还的吴兆骞,顾贞观潸然泪下。
第二年的正月,上元夜,纳兰容若邀请了一干好友在花间草堂集会,饮酒赋诗。
当时赴宴的人,有曹寅、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还有顾贞观和刚刚返京的吴兆骞。
花间草堂便是当初纳兰容若为顾贞观修建的茅屋,名字起自《花间集》,大家汇集于此,看着走马灯上琳琅满目的图案,纷纷填词作诗。
走马灯转来转去,转到纳兰容若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正好是一副文姬图。
文姬,是汉代才女蔡文姬。
这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女子,身为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博学多才,先是嫁给了卫仲道,夫妻恩爱,哪知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故了,蔡文姬回到娘家,父亲又被陷害入狱而死,她自己也被匈奴掳走。匈奴兵见她年轻貌美,就献给了匈奴左贤王为妃,一去就是十二年,直到后来曹操统一了北方,想起恩师蔡邕,用重金赎回了蔡文姬,成就“文姬归汉”的佳话。
蔡文姬也是著名的才女,为后世留下了传颂千年的《胡笳十八拍》与《悲愤诗》。
后来,唐朝诗人李颀这样写道: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如今,眼前白发苍苍的吴兆骞,与昔日的蔡文姬是何其的相似。
一样悲伤,一样坎坷。
吴兆骞是当世的名士,蔡文姬是当时的才女,时间穿越千百年,命运再度轮回重现。
于是一首《水龙吟》,纳兰容若一挥而就。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以蔡文姬来比拟吴兆骞,是那么顺理成章。
“须知名士倾城”,古来倾城的,又岂止是美人呢?才子名士,不是一样也能倾城的吗?
当年蔡邕曾用柯亭的竹子来制作笛子,笛声独绝,如今,柯亭声绝,蔡邕已死,那精通音律的蔡文姬,却被掳到了千里之外的匈奴。
那时候,卫仲道刚刚病故没多久,悲伤之中的蔡文姬,哪里还有心情弹琴呢?
“四弦”,出自《后汉书·列女传》引《幼童传》中的记载,说一天夜里,蔡邕弹琴的时候,一根琴弦断了,当时年幼的蔡文姬就说,断掉的是第二根琴弦。蔡邕觉得讶异,以为是女儿偶然猜中,于是又故意弄断了一根,蔡文姬又说,断掉的是第四根,还是说中了,丝毫不差。蔡邕十分惊奇,不禁感慨自己女儿的音乐才华已经远远超越了自己,因而蔡文姬得了“四弦才”的雅致别号。
如果不是因为乱世,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不幸,以蔡文姬之才貌双全,即使成为皇帝后妃也不为过的吧?更遑论是与丈夫恩爱幸福,终老一生呢?
可命运是如此的残酷,她如今却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匈奴,与匈奴王成为了夫妻。她怎能不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中原?但只能两行清泪潺潺而下。
纳兰容若的这番描述,虽然是命题而作,写的是蔡文姬,但是结合当时吴兆骞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在说的吴兆骞呢?
这首《水龙吟》,后来极具盛名。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用典之纯熟,已经臻于化境,古时的典故与现在的现实相互混合,亦真亦假,亦梦亦幻,把蔡文姬的典故化用到吴兆骞身上,写的是那么自然,没有丝毫生硬之处。
在那北风呼啸的地方,每当风中传来胡笳乡曲,吴兆骞是不是也像当年的蔡文姬一样,思念家乡,潸然泪下呢?
后来,蔡文姬被曹操用黄金玉璧赎了回来,而吴兆骞,也被自己和顾贞观千里迢迢地营救回来,是不是也该苦尽甘来了呢?
康熙二十一年,新年刚过,吴兆骞就成为了纳兰容若的弟弟揆叙的授课老师。秋天,他南归省亲。
也许是二十多年的苦寒岁月,让吴兆骞再也无法适应江南的温暖天气,再加上常年居住在宁古塔的恶劣环境中,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吴兆骞一病不起,康熙二十三年在京师病故。
对于吴兆骞的身故,纳兰容若是十分悲伤的。他在随同康熙南巡离京之前,曾经给严绳孙写过一封信,信中就说,吴兆骞病重,我这一去,回来的时候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不无哀叹之意。
在当年那个上元夜,他写下那首《水龙吟》的时候,曾经在结尾写过这么一句“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傻人有傻福。从吴兆骞的遭遇,纳兰容若不禁这样问道,为什么上天总是把福泽赐予那些平庸之人呢?为什么像蔡文姬这样的倾城才女,一生的遭遇会如此的悲惨?像吴兆骞这样的倾城名士,又为什么会如此的坎坷呢?
这是纳兰容若对命运无声的质问。
那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后来这几句话,竟是也应在了他的身上,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