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现存词作349首,刊印为《侧帽集》《饮水集》,后多称《纳兰词》。
其词哀婉清丽,颇有南唐后主遗风。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顺治十一年甲午,农历腊月十二日,纳兰容若降生于京师明珠府邸。
第一次见到纳兰容若这个名字,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偷偷看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时。那时年纪小,似是而非,也未必就能把小说给看懂了,可当眼中突然出现“纳兰容若”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小小的心弦竟为之轻轻颤动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那四个字组合起来,有种奇妙的、仿佛画一般意境的音节吧?
字简单,并不生僻,一旦组合在了一起,却给人一种美妙的感觉,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那有着这样一个美丽名字的少年公子,该是怎样的风度翩翩、宠辱不惊?该是怎样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几千年前那些善良的人们,在《卫风·淇奥》中赞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便是对翩翩君子们最恰到好处的描写。
君子当如玉。
君子当翩翩。
君子当是浊世佳公子,来于世,却不被世俗所侵。
而千年前的人们又怎么会预料得到,在千年后,竟有一位出生在冬季大雪纷飞之时的少年,仿佛是那传世的诗篇中走出来的一般,翩翩来到我们的眼前。
纳兰容若,自此,风容尽现,带着他与生俱来的绝世才华,仿佛天际翩然而落的一片新雪,带着清新的气息,缓缓地、缓缓地坠入这尘世间。
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名“冬郎”的少年,浑然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注定要在金装玉裹的锦绣堆中惶惶然荒芜了心境,纠缠在理想与现实的隔阂中来回地碰撞着,而与几位女子缠绵悱恻中,终是痛苦了自己的心,情深不寿。
而那时,他也只是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在暮春时节,看落花满阶,带着少年天真的眼波流转。
看天下风光,看烟雨江南,看塞外荒烟,夜深千帐灯。
那时,少年不羁。
那时,少年得志。
有这样一种人,他似乎生来就该被我们所钟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词汇去描述着他的形象,去赞美他无以伦比的才华。
仔细想来,纳兰容若不正是如此?
即使他早已辞世几百年,我们依旧乐于用这世上无数美好的形容词,去形容他,去想象着他那短暂的一生。
浊世翩翩佳公子,当是最恰当的描述了。
纳兰容若是满洲正黄旗人,父亲鼎鼎大名,正是康熙年间名噪一时的重臣明珠,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倒是完完全全当得上“权倾朝野”四个字,只可惜这么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官场中也免不了经历荣辱兴衰、起起落落,在他晚年的时候,被康熙罢相,一下子从官界的顶峰狠狠摔了下来。
总之这一下摔得够惨,很多关于他的资料就都因此湮没不详了,反正家破人亡那是免不了的。而和他同样鼎鼎大名,只不过是在另一个范围有名的儿子纳兰容若,却因为过世得早,反而避过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悲剧。
在北京的西郊有一块《明珠及妻觉罗氏诰封碑》,上面记载的,就是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明珠的仕途经历,从一开始的云麾使,逐步升到太子太傅、英武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完全称得上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飞黄腾达。
这样一位在官场之中长袖善舞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是庸碌之辈。
根据记载,明珠在平定三藩、统一台湾、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是相当关键的角色,若非最后跌了那狠狠的一跟头,未尝不会继续风光下去。
和电视剧《康熙王朝》中演的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是,现实中的明珠,与阿济格的女儿成婚,倒可以说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阿济格是多尔衮的哥哥,战功赫赫却没什么政治头脑,最后落得个被囚禁的下场,儿女们赐死的赐死,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这样的姻亲关系,对明珠来说,肯定是不能帮助他在官场中步步高升、一路青云直上的。当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当时明珠一介卑微的小侍卫来说,能“高攀”上阿济格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明珠自己知道了。
反正在以后的岁月里,两口子还是把日子给过了下去。
在外,明珠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在内,觉罗氏把家操持得妥妥当当,让自己的丈夫毫无后顾之忧。
若是以政治婚姻来说,这样的相处也未尝不是一种美满。
而就在这样的“美满”之下,纳兰容若出生了。
对当时的明珠与觉罗氏来说,他们也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出生于寒冬腊月的孩子,未来将会被赞誉为“清朝第一词人”吧?
明珠与纳兰容若,一对父子,同样的大名鼎鼎,却又如此的不同。
一个在官场长袖善舞,一个在词坛游刃有余。
纳兰容若永远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在无数人虎视眈眈中一步一步毫不犹豫而又铁腕地攀爬到顶点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百官之中呼风唤雨。
就像明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自己为儿子精心规划的,已经铺设好了的那条通往鲜花与荣誉的道路,为什么儿子却是如此的不情不愿以至于抗拒。
想来想去,只能说,因为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人吧?虽然有着最为亲近的血缘关系,但生长环境不同,成长之后自然也就不同。
这也是古往今来,天下的父母与孩子之间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
没有父母敢说自己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的孩子,也鲜有孩子会尝试着主动去了解父母。事实上,对孩子来说,尤其是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处于青春期的孩子,能够不和父母处处对着干就已经很好了。
当然,要是假想一下纳兰也跳着脚和父母逆反的画面,我是想象不出来,但可以确定的是,纳兰容若确确实实选择了一条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把他的才华、他的天分在诗词上尽情地发挥了出来,淋漓尽致。
1655年1月19日,也就是顺治十二年甲午,农历腊月十二日,纳兰容若生于京师明珠府。
那时候,他父亲明珠才二十岁,风华正茂,为这个孩子,取名叫成德。
纳兰成德。
其实纳兰一直都是叫“成德”,只是在他二十多岁时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才改名叫“性德”,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但是在人们约定俗成的观念中,更喜欢叫他“纳兰性德”,以至于本名反倒鲜有人知晓了。
那我们也不妨约定俗成一下,还是用那个人们都十分熟悉的名字来称呼公子吧!
纳兰降生之后,他的父亲明珠就为他起名叫“成德”。
“成德”二字,在古代典籍里面出现的次数不少。
南宋朱熹《论语集注》:“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宋史》中也有言:“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易经》中更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同样是“成德”两字,意义却各有不同,究竟当时明珠是想到了哪一句才会给儿子起名“成德”的,至今无人知晓,只是“成德”成了纳兰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下来。
但不管是哪句,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猜到的,明珠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能当真如“成德”二字一样,成为一名君子。
天下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龙的,从古到今,从皇侯贵族到贩夫走卒。每一个孩子的降生,都会带给父母新的希望,而名字,就是父母给予孩子的第一个祝福,也是期望。
纳兰倒是一点儿也没辜负父亲的好意。
如今说起纳兰,用到最多的句子,就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公子”常见,古往今来最不缺的大概就是这“公子”了,上到几十岁下到几岁,泛滥的程度大概可堪比现在的“美女帅哥”俩词儿。只要稍微有点人模人样,走上大街,生理性别为男性的,可能都能被叫做“公子”。但是古往今来,够得上这资格的,还当真是屈指可数,到了现代,一说起这几个字,人们脑海中条件反射出现的,大概就是纳兰性德这个名字了。
古人的习惯,除了姓名之外,还会给自己起字,所谓“名字”是也。纳兰身为一名汉文化的真正仰慕者,也自然而然地给自己起了字,就是“容若”。所以严格说起来,纳兰名“成德”,字“容若”,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署名“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大多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不过有一个名字,却算得上是容若父母的专属,那就是他的小名——“冬郎”。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冬季的关系,容若的小名唤做“冬郎”。
看着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另外一位“冬郎”来。
“冬郎”除了是容若的字之外,也是唐朝诗人韩偓的字,李商隐曾经写过一首七绝赠与韩偓,其中有两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雏凤清声”一词的由来。而韩偓是著名的神童,吟诗作文一挥而就,才华横溢,所以说,大概明珠也有把自己儿子比做那神童韩偓的意思吧?
究竟明珠有没有这么认为,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不过最常见的解释,还是因为容若在寒冬腊月出生,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小名儿。
纳兰容若是满洲正黄旗人,算得上是根正苗红的“八旗子弟”。
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说起“八旗子弟”,大概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四大才子招摇而过,摇晃着扇子“妞,给爷笑一个!不笑?那爷给你笑一个”的场景,尤其是到了清朝后期,那更几乎等同于纨绔子弟的代名词。
若是纳兰容若也是这般模样,想必也就不会有王国维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高度评价了。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清朝入关不久,一些坏的习气还没沾染上,所以纳兰容若这个“八旗子弟”,表现出更多的是——一种正面的清新的气质。
据说他最早的诗词记载,是在他十岁的时候。
十岁已经能成吟,由此可见明珠夫妇对纳兰容若的教育是很下工夫的,后来更是请来名士大儒顾贞观做纳兰容若的授课师傅,也让容若从此有了一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据说有一首词《一觚珠·元夜月蚀》,是他十岁的时候所作。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如今看来,这首词若说是个十岁孩子写的,词风又未免显得太过成熟了一些,而且用典颇多,从“紫姑”“窃药”,到“踏歌”等,颇有些风流之态,十岁的孩子,当真能写得出来这样的词吗?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疑惑的问题。
不过,我们的纳兰公子是出了名的自小聪敏,读书过目不忘,也说不定当真有可能写出一首成熟的词来,这首词究竟是不是纳兰十岁时候写的,各有各的说法,但是,在那些言之凿凿说此词为纳兰容若十岁所写的笔记记载中,大多会大肆渲染地描写当年那年仅十岁的稚子是如何出口成吟的。
于是我们就不妨窃喜一下,至少这也算是一种对纳兰容若——冬郎才华的肯定吧!
只不过说起神童,很多人都会想到王安石笔下的《伤仲永》,再有天赋又如何?若得不到学习机会与正确的引导,最终也只能是“泯于众人矣”。
好在身为父母的明珠夫妇,对儿子的教育从来都是毫不放松的,所以我们才能见到纳兰容若那些清丽美妙的词句,而不是哀叹着,惋惜着,伤容若。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采桑子》)
如果说纳兰容若一辈子都没经历过一丁点儿的挫折,那就是骗人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帝王尚且有烦恼,更何况寻常人家?
所以天之骄子的纳兰容若,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
那一次是康熙十二年,癸丑。
纳兰容若十九岁。
十七岁时纳兰容若就入了太学,国子监祭酒徐文元十分赏识他。
十八岁,纳兰容若和其他莘莘学子一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毫无悬念就中了举人。
有时候看到这里总会忍不住想到另外一个著名的“举人”来。
范进考了一辈子的试,生活穷困潦倒,一直考到五十四岁才中了个秀才,后来终于中了举人,竟是欢喜得发疯了,挨了岳丈胡屠夫一巴掌才清醒过来。
虽然是小说家言,不过从有八股文考试起,难道不是有无数个“范进”,一辈子就只想着能考取功名,然后全家都鸡犬升天吗?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自隋唐开始的八股文考试,让古往今来千千万万读书人都一头栽了进去。考了一辈子的试,考到白发苍苍依旧是个童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连宋代文豪苏洵都曾发出过“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其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纳兰容若与那些白头童生们相比,他已经是十分幸运而且出众了。
年仅十八岁就中了举人,在其他人眼中,无疑是该羡慕与嫉妒的。
所以,连老天爷都觉得他太顺利了,该受点挫折,于是纳兰容若在十九岁准备参加会试的时候,突然得了寒疾,结果没能参加那一年的殿试。
自然榜上无名。
在纳兰的一生当中,这大概可以算是他第一个小小的挫折了吧?
他没能参加那次殿试,待病好之后,是后悔呢,还是并不以为意呢?从他淡泊名利的性格上来看,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是后者。
无论如何,纳兰容若并没有参加这一次的殿试,在其后的两年中,他一边研读一边还主持编撰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更编成了《渌水亭杂识》。
闲暇的时候,他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诗词。
这一年,他写了几首《采桑子》,各有不同,其中一首,便是“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不知为何,纳兰容若身在北京,可他的词,却总隐隐透着一股江南三月的气息,从他的词里,能看到的是江南的小桥流水、杨柳明月,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月夜下二十四桥氤氲的蒙蒙水气,婉转而又清新。
也许容若前生是自江南雨巷中翩然走来的少年公子,撑着伞,缓缓走过时光的流转。
在某一天夜里,他刚刚结束了当天的编撰工作,月上中天,府里的其他人早已歇息了,他也吹灭了蜡烛,关上房门,向自己的寝室慢慢走去。
途中,经过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小巧精致的别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过,分花拂柳间,花木深处,一缕淡淡的、虚无缥缈的香气就在夜色中缓缓地氤氲,一丝儿一丝儿地转进容若鼻里。
那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冷香,在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是从梦境中飘散出来的一样,带着冷冷清清的味道。
那是谁的梦呢?
纳兰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银白色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中,柔柔的月光洒了下来,给寂静的院子镀上了一层银白色。院子里的花木在月光的照耀下,都像是笼了层银纱一般。
青石板的地面还微微有些湿润,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场小雨,润润的。空气中那淡淡的冷香也越发显得清新了,花木也更加青翠。
早晨就盛开了的桃花被雨水打掉了一些,还剩下一些在枝头上,继续颤巍巍地开放着,含羞带怯,在清冷的夜色里带来一丝儿娇俏的意味。月亮高挂在树梢之上,像一只妩媚的眼,静静地看着春雨过后的满树桃花,满庭落芳。
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箜篌的乐声,若有若无,和着那股淡淡的冷香,浸着夜的冷清,在清新的空气中慢慢地、宛转地飘散着。
容若凝神听着,细细分辨,却听不出来是哪里传来的乐声。
也许是哪家的女子,在思念着离家的丈夫吧?
那若有若无的箜篌声里,或许寄托的,就是那痴情的女子苦苦等候的相思之情。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纳兰容若静静地听了许久,也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
那箜篌声不知何时缓缓地消失了,夜重新宁静下来。
容若这时才继续往前缓步走去。
走向自己的寝室。
室内,侍女们早已掌了灯,静候着公子回来。
窗边的几案上,一缕茶香幽幽地、婀娜地飘散,绕过几案,从碧青色的窗纱间透了出去,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有时候我想,纳兰容若十九岁那年因急病而不能参加殿试,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幸运的事情。至少,他能有几年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编撰书籍,吟哦诗词,而不是在官场中渐渐地消磨掉他天生的才华。
可是,这也只是后人的胡乱揣测罢了。
他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那年,容若不过十九岁。
十九岁,以现代人来说,大概还在教室里挥汗如雨,一门心思准备着各项考试的年纪;要不就是在玩着网游,聊着QQ,在网络上消磨着青春。
可容若的十九岁,已经在主持编撰《通志堂经解》与《渌水亭杂识》。
也许以当年的观点来看,十九岁,已经算得上是个成年人了,所以他也相应地承担起了自己年纪应该承担的责任。
编撰着书籍,同时学习着,为几年后的又一次殿试做好准备。
只是,在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心心所念的,还是自己所喜爱的诗词吧。
所以,在这样一个月上中天的夜晚,那一缕幽幽的冷香,那一缕淡淡的乐声,才会让素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容若,有感而发,从而写下这首《采桑子》吧?
只是,在他心目中,暗损了韶华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只有那词里清新的气息,在幽静的夜色中飘然而来,让人口角噙香。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
乍一看,这首词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描写桃花的诗词。
不过中国的文人们向来有借物喻情的习惯,我们在从小到大的语文学习中,对课本上出现的古诗词,总是会从字句解释翻译,再到中心思想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怀,然后就是一篇完整的关于诗词的翻译。
我们也不妨这样尝试一次。
之前已经说过,这一年,纳兰容若十九岁,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说他完全没有沮丧,没有失望,那也未免太过于神化纳兰容若了,所以,我想,那个春天,纳兰必然也是有些郁郁寡欢的。
心境的失落,自然也让他目中所见,不可避免地带上些沉抑的色彩。
“桃花羞作无情死。”
在纳兰容若的眼中,桃花并不仅仅是单纯地开在春季的植物而已,他看到的,更多是桃花的多情,桃花的羞涩,桃花的落寞。
已然是活生生的一般。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桃花常常被用来当做感情的象征。最有名的,当属唐朝诗人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里,那位让诗人念念不忘的美丽女子,正如桃花一般,美丽,却也漂泊,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经不见了踪影。正如张爱玲笔下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在几经漂泊辗转,年老之后回忆起年轻时对门的那位年轻人,会忍不住轻轻地说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在不知不觉间,桃花隐隐有了一种悲剧的味道,虽然是美好的象征,却也散发着“人去楼空”的凄凉与惆怅,弥漫着悲凉的伤感。
美丽,却也凄婉。
在容若的笔下,桃花也正如之前无数歌咏它们的诗词一般,带着淡淡的忧伤味道。
花开花落,天道循环,可是容若笔下的桃花,却是那么的多情,仿佛有着灵性的精灵一般,眷恋着春天。如此多情的桃花,却也是那么害怕寂寞,在春雨纷飞的季节,羞于如此落寞地死去,跌落枝头,满庭落芳。
《红楼梦》中曾有黛玉葬花,把那满地的落花都细细地扫进绢袋里,然后埋于土中,随岁月化去。在纳兰容若的眼中,那无奈从枝头落下的桃花,心有不甘,却并未随之落入沟渠之中,而是被东风缓缓吹进窗间,与窗前相倚之人陪伴。
于是,纳兰容若笔锋一转,便是“感激东风”,让桃花“飞入窗间”,来陪伴自己。
那时,纳兰容若心情怎样呢?正如词中所言,“飞入窗间伴懊侬”,是懊侬的,烦恼的。
他是贵族公子,少年得志,少年成名,在无数人的眼中,是令人羡慕的,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还会有着烦恼?
但他偏偏很烦恼。
至于他当时在烦恼的,究竟是什么,已无从得知,总之,当他见到被东风吹到窗前的桃花瓣时,却是想到了,这从枝头被吹落的桃花,恰恰是东风送来与自己做伴的、无声的伴侣。
接着,纳兰容若又自叹“谁怜辛苦东阳瘦”。
东阳,指的是南朝时候的美男子沈约,他曾经出任东阳太守,于是世人皆以“东阳”称之。南朝向来有以瘦为美的风尚,再加上沈约是出名的美男子,于是“东阳瘦”竟成流行的风流之态。而这里纳兰容若用东阳沈约自比,倒也颇为得体。
他与沈约倒是蛮多相似之处,都以才情为世人仰慕。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东阳瘦”的典故自比如今愁闷孤寂的心态,倒也贴切。
可以想象,当时的纳兰容若,大概是病情还未痊愈,看着窗外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自己却只能被困于这病榻之上,心情自然不免有些烦闷,孤寂之下,当然会对这些不请自来的伙伴格外珍惜了。
桃花多情,像是知道了他如今孤寂的心情,于是借东风一程,特地飞入窗前,与人为伴,可落英缤纷,像是在无声地告诉自己,春天即将过去了。
只是,却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里的幽情,究竟是指谁的情愫呢?不得而知,只是纳兰容若颇有自比“不及芙蓉”的意思,大概是指“李固芙蓉”的典故。
相传唐代李固落第后在巴蜀遇到一位老妇人,预言他次年会在芙蓉镜下及第科举,第二年李固果真金榜题名,而金榜上恰有“人镜芙蓉”四个字,后来这一典故就被称为“李固芙蓉”。而容若的这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大概也是写他在无奈错失殿试机会之后的懊恼之情吧?
但年后,纳兰容若再度参加了殿试,金榜题名。
只不过在当时,纳兰容若开始有些郁闷,所以才会写下“桃花羞作无情死”的句子,更自比东阳,“谁怜辛苦东阳瘦”。
整首词里,有着一股淡淡的懊恼之意,却在字里行间显得清新,而且一如既往的温婉。
纳兰词以小令见长,虽然如今我们都习惯将“诗词”二字连起来说,俨然一个词语,但是在古代,“诗”与“词”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
写诗,向来被看成是文人立言的正途,大概是因为诗的格律与平仄要求严谨,从而正好符合古代礼教的规范,于是诗才是正途。而填词,向来被“正统人士”看成是小道,没什么地位。也许是因为词本身就是一种比较通俗的艺术形式,是流行在市井酒肆之间的,所以大多数都比较绮丽浮华,笙歌燕舞、花前月下,但撇开那些糟糠之作,好的词却都不约而同地透着股清冷的味道,更不乏雄浑之作,只是因为词这种艺术形式的诞生来自市井之间,所以向来被正统的文人们所看不起。
而纳兰容若却偏偏在这“被正统文人看不起”的词上面,大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