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康熙十六年的时候,纳兰容若终于踏入了官场,成为了乾清宫的一名御前侍卫。
从此,他跟随在康熙的身边,北上南巡,足迹踏遍大江南北。
康熙十六年。
纳兰容若终于获得任命,从此步入了仕途。
只是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或者说,和当时世人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任命给纳兰容若的官职,竟然是皇帝跟前的三等御前侍卫。
这可是武职。
纳兰容若的词名早已远扬,在京城之中引起了轰动,再加上他考中功名,进士及第,怎么着都该是文职才对,可谁也没想到,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却是御前侍卫。
什么是御前侍卫呢?
御前侍卫是清朝才有的侍卫制度,是天子的侍从,贴身跟班,待遇很高,地位也很尊贵,是专门为贵族子弟设立的特殊职位。因为经常跟着皇帝的关系,升迁的途径也比其他职位要宽得多,也容易得多。在清朝,由侍卫出身而最后官至公卿将相的,不在少数,像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就是从侍卫做起,最后成为英武殿大学士而权倾天下的,还有与他同朝的索额图等人亦如此。所以,皇帝让纳兰容若做自己的御前侍卫,倒也不无道理。
以纳兰容若的出身,还有文武双全,都是御前侍卫的最好人选,三等侍卫,相当于是正五品的官员地位,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相当不错了。所以皇帝这样安排,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对的,仅仅是纳兰容若并不适合做官而已。
并非说他没有能力,只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人,需要的是韦小宝那样见风使舵的性格,才能左右逢源,而不是李太白诗中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对纳兰容若来说,他可以去值夜,去巡逻,去跟着皇帝南巡,一路上保护着皇帝的安全,但是,就是不知该怎么去歌功颂德,如同其他的官员一般,谄媚上主,寻求荣华富贵。
纳兰容若根本不屑去这样做。
他如同一个纯真的孩子,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拥有着高贵的灵魂。
但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纠结,却让他从此不再快乐。
作为侍卫的纳兰容若,是相当称职的。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骑射,学习武艺,只是,后来他的词名远远盖过了武艺上的成就,给人他只会文不懂武的错觉。
康熙皇帝不是傻子,他不会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当自己的御前侍卫,保护自己的安全。
康熙皇帝一生之中,曾经多次北上与南巡,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自然跟着皇帝,一路随行。
八旗子弟出身的纳兰容若,骨子里,还是继承了先辈们马上打江山的豪迈,在这段跟着康熙皇帝东奔西走的日子里,他见了塞北风光,他的词中因而多出来不少描写塞外荒寒之地的作品。
“纳兰小令,丰神炯绝,学后主未能至,清丽芊绵似易安而已。悼亡诸作,脍炙人口。尤工写塞外荒寒之景,殆扈从时所身历,故言之亲切如此。”
这是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对纳兰容若的塞外词的评价。说纳兰容若的词虽然丰神炯绝,但还是比不上李后主,清丽有如李清照而已。悼亡词脍炙人口,尤其擅长描写塞外的景色,应该是因为他当初跟随康熙皇帝出巡的时候亲眼所见,所以描写得能让人觉得亲临其境。
纳兰容若的塞上词,历来都被大力赞扬而且推崇。
王国维甚至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赞道:
“‘明月照积雪’、‘大河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惟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如此评价,当足矣。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长相思》)
这一年,作为康熙皇帝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扈从皇帝北上,一路走永陵、福陵、昭陵,最后出了山海关。
这对一直居住在京城里、很少涉足他处的纳兰容若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他第一次见到了塞外呼啸的寒风,鹅毛般的大雪。这雄浑的北国风光,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触动,素来清丽哀婉的词风,也随之一变。
纳兰词中偶有雄浑之作,大多数,就是出自这个时期。
最有名的,当属这首《长相思》了。
词牌很旖旎,长相思,相思长,可内容却一点也没有儿女情长,反倒是一派的豪迈磊落。
其实根据词风的不同,我们总是习惯单纯地把词分作“婉约词”“豪迈词”,但是,很多词人并非是只能写其中的一类,往往两样都十分精通的,就像“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也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句;苏东坡在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句子之外,也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李清照“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外,也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之句一样,纳兰容若这段时间所写之词,不复《侧帽集》的风流婉转,也不复《饮水词》的凄凉哀婉,而是想要把他骨子里的那种属于年轻人的、从父辈们那儿继承下来的热血与豪迈完全发泄出来一样,塞上词,竟因此成了他作品中一抹异样的光彩!
这首《长相思》,算是纳兰容若这类词中的代表作了。
简单直白,却生动地描绘出行军途中在荒原之上宿营的雄壮画面。
它是如此有名,以至于出现在小学语文课本中,是如今孩子们必学的诗词之一。
纳兰容若作为康熙皇帝的扈从出了关,眼中所见,不再是京城的软红千丈,不再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往来,远远看去,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寒风呼啸着卷了过去,带着刺骨的寒意。
传令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皇上有旨,就地扎营。”
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就随着这一道命令,在原地扎营。
营帐连绵,在荒野之中蜿蜒,一眼望不到头。夜色缓缓降临,呼啸的寒风里也慢慢地夹上了鹅毛般的雪。
今晚轮到纳兰容若值班,用过晚饭,见时辰差不多了,纳兰容若便穿上盔甲,拿起兵器,起身出了营帐。
帐外,风雪越来越大,寒风刺骨。
纳兰容若并没有畏惧,他还有工作要完成。
如今已经不是在自己的家里了,他要去换下当值的同僚,让他们可以回到温暖的营帐内休息。
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下,连绵不绝的帐篷内,昏黄色的灯光错落地透了出来,仿佛天上的星星,在风雪的肆掠下落到了地面上,夜深千帐灯。
看着眼前无数点昏黄的灯光,纳兰容若突然想起,自己这一路上经过的地方,何尝不是一程山一程水?如今出了山海关,却山水不见,唯有一望无际的荒漠,还有眼前连绵不绝的营帐灯火。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纳兰容若的心里,是有些激动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来的词句,也与自己往日的词风截然不同,带着一些豪迈的味道。
千里行程,万种所见,尽数化为“山”“水”二字,以小见大,满腹乡思,一腔愁绪。
而这无数的帐灯之下,又有多少人与自己一样睡不着呢?又有多少人是与自己一样,在思念着家乡的亲人呢?
风雪越来越大,纳兰容若听着帐外的风声与落雪的声音,数着远远传来的打更的声音。
一更过去,二更过去……
但是这风雪却也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风声呼啸,卷着遥远的打更的声音,夜,突然变得更加漫长。
漫长得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漫长得似乎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天亮。
漫长得,把一颗颗思乡的心,都搅成了碎片。
风雪声声,尽入内心深处。
于是他不由得回想起还在京城时候的日子,虽然也曾起过大风,虽然也曾下过大雪,但何曾有过这样凄凉呼啸的风雪之声?
自己本该是在京城里,与顾贞观、朱彝尊等好友们在一起,编撰着词论,编撰着词集,而不是在这关外的荒野之中,听着帐外呼啸的风雪声,思念着家乡的亲人。
自己为何会在此呢?
纳兰容若不禁这样问自己。
他一向是厌恶官场中的生活的。
但是,肩上的责任却让他不得不,在这山海关外,看着夜深千帐灯。
灯下,是一颗颗思乡的心,更是一颗颗报效国家的男儿心。
如果不是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难能可贵的是,虽然这首《长相思》中浓浓地满是思乡之情,却一改纳兰容若以前缠绵悱恻的哀婉风格,而在忧郁中散发出一股豪迈的、欲报效国家的慷慨之气。
也许是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沉淀、得到了升华。
“夜深千帐灯”,不愧“千古壮观”。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如梦令》)
说起《如梦令》,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八成就是李清照的《如梦令》。
纳兰容若似乎比较偏好《浣溪沙》《采桑子》等词牌,《如梦令》,则只有这么一首。
但就是这一首,后来与《长相思》一起,被王国维赞为“千古壮观”。
在山海关待了几天,康熙皇帝继续北上,纳兰容若也跟着一起,这一日来到了白狼河,也就是今天的大凌河。
已经到了现在的辽宁省,关外塞上,一切的景色与京城如此不同。
这是纳兰容若第一次远离京城,到达如此遥远的地方。
辽阔的大草原上,北巡行营的围帐耸立着,如同在山海关时候那样,连绵不绝,一望无涯。
如此的大军,却是鸦雀无声,听不见喧哗,只有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在这样安静的时候,纳兰容若也是昏昏欲睡。
眼前有点昏花,看出去,连天上的星星也像是要掉下了一般,摇摇欲坠。
那就不妨沉沉睡去吧!
在香甜的睡梦之中,说不定还能梦到自己的家乡,梦到家中的亲人。
但是,正当想要在梦里回到家乡的时候,河水的浪涛声传来,顿时搅碎了好梦。
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人远在千里之外,连梦回家乡都不成,在这漆黑安静的夜空下,自己又能做什么?罢了罢了,还是睡去吧,即使已经梦不到家乡与亲人,但也总好过醒来时的寂寞与无奈。
如此也好。
如此甚好。
这首《如梦令》,写景写情,豪迈之中却还是有着一股惆怅与无奈的味道。
康熙北巡,他想到的,是自己的帝王业,是自己的江山社稷,大好河山。
而作为扈从的纳兰容若,想到的,却是随行将士们的思乡之情。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古往今来,将士们成就的,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好在这一次只是北巡,而不是战争。
所以,将士们不用担心埋骨他乡,不用担心再也见不到家中的妻儿老小。
即使如此,思乡之情,却是连皇帝的圣旨都无法阻止的。
有人说,纳兰容若的这首《如梦令》,表面写景,其实写情,是作者在叹息人生际遇的多舛,与仕途不顺的惆怅,写出了词人在北巡时候的清冷心境。
后半句,我还算赞成,对前半句,却有些不赞同。
纳兰容若生性不喜官场,不喜俗务,却偏偏为此所困,心境清冷,尤其是在北巡之后,见识了雄浑的北国风光,见过了荒原之上一望无际的大军行营,风物的不同,让他的词境也有了不同,更加的宏大,不变的,依旧是字里行间的沉郁,说他此刻心境清冷,倒也不为过。
但是,若要说纳兰容若仕途不顺,人生不顺,那从古到今,从李白、杜甫到同时代的顾贞观、朱彝尊,可能就要提出抗议了。
如果连纳兰容若都属于人生不顺的话,想不出还有谁,能够称得上“天之骄子”了。
他本该是一直这么顺顺利利地走下去,走完应有的、充满鲜花与荣耀的一生。
在当时看起来,他也确实正在如此,沿着那条既定的、几乎没什么悬念的荣耀之道走去。
只不过,在纳兰容若的心中,他一直清楚地知道,如今眼前的一切,并非自己真正想要的,却又不得不这样走下去。
“三十而立”,他已经快要年满三十岁了,他已经有妻有子,有丈夫与父亲的责任。
现实不是童话。
我本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当年他写与朱彝尊的词句,此刻又突然浮现在脑中。
十年之后,纳兰容若突然再度懂得了朱彝尊。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在纳兰容若跟随康熙皇帝北巡的期间,他写了不少描写塞上风光的诗词,其中一首,便是这《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边疆塞外,风雪大作,一年到头都看不见春天。
古时有岑参的“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尽边关要塞苦寒之地大雪纷飞时候的情景。
雪花洁白,在空中轻盈地落下,在支楞的枝条上慢慢堆积起来,一片一片的雪白,竟像满树梨花盛开的情景。
在岑参的笔下,雪花就像那梨花一样,为这苦寒之地平添了几分姿色。
而雪花又非花,它自天上而来,哪里像人间俗世的富贵花需要用浓妆艳抹来装点自己,但是世人喜好的偏偏正是那富贵之花,趋之若鹜。
谁能来怜惜这“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雪花?
昔日《世说新语·言语》中,曾经记载过这样的一件事。
“谢安见雪因风而起,便问自己的子侄辈们何物可比?有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等的,只有侄女谢道韫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拍手叫好。”
在谢娘谢道韫之后,这仿若柳絮一样的雪花,还有谁来疼惜它呢?
没有了吧?如今,这天宫的使者也只能漂泊天涯,看着寒凉的月色,听着悲凉的胡笳,飘飘摇摇,万里西风瀚海沙。
在纳兰容若的心中,这“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雪花,漫天飞舞着,是不是每一片,都被他看成了自己的化身呢?
一句“不是人间富贵花”,语带双关。
若要以“人间富贵花”来形容纳兰容若,大约没有人会反对。
可是,被人艳羡不已的纳兰容若,却是这样说道。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他断然否认了自己在那些世俗人眼中的身份,他从未因为自己出身自鸣得意,反倒是毅然写明了自己的心意。
不是人间富贵花。
纳兰容若有着一颗高傲的心。
他不仗势欺人,他不趋炎附势,但是,当现实与理想互相冲突,妥协的,往往都是理想。
纳兰容若也不得不妥协。
来自俗世间的种种条条款款,仿佛铁箍一般紧紧箍住了纳兰容若,让他喘不过气来。
据说,纳兰容若担任侍卫以来“御殿则在帝左右,扈从则给事起居”“吟咏参谋,多受恩宠”,应付自如,“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极受康熙信任。由于尽职称诣,他得到过康熙皇帝的许多赏赐,颇为让人羡慕。
由此可见,当官,纳兰容若未必不行。
他毕竟是出生在官宦世家。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懂,都清楚!
只不过他的心并不在此罢了。
他想要的,是以自己的才华,在文学上留下一笔,与自己的朋友们一起,用文字抒发胸臆,而不是用华丽的辞藻去歌功颂德。
但是对皇帝来说,他的出众才华,大概也就是在心血来潮的时候用来为自己歌功颂德。
历朝历代,不会拍马屁的人不一定升不了官,但擅长拍马屁的人,一定比不会拍的人升迁快!
纳兰容若并不想拍马屁,更不想做那些歌功颂德之事,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皇帝一声令下,他焉能不做?
他有着最纯正的儒生灵魂,汉文化早已深入他的骨子里。
文人可以是皇帝的朋友,可以是皇帝的老师,但若是为奴,便是侮辱了文化的清高。
不愿为奴的清高与骨气,在现实的强压下,终究是无可调和,化为纳兰容若一句无奈却悲愤的“不是人间富贵花”。
在电视剧《康朝秘史》中,演员钟汉良所扮演的纳兰容若,在临终之前面对前来探望他的康熙皇帝,说道:“奴才这一辈子最大的福分,莫过于结识了皇上。而最大的不幸,也正在于此。我生为奴才,却从不想做奴才,心里一直在和皇上争高低。这高低不是君臣名位,而是做人的心志。如今,就要分手了,我虽不愿讲出一个输字,但却不能不说,我以皇上为荣。因为此生陪伴的,是一位能够恩泽天下的圣君。”
电视剧拍得如何,褒贬不一,但这段台词写得好,真的是好。
虽然是电视剧的台词,却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纳兰容若终其一生都在挣扎着的、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樊笼。
他终究“不是人间富贵花”!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
《菩萨蛮》是纳兰容若北巡中又一首描写北国风光塞上景色的词。
乍见这首词,还颇觉得有点像是在行军途中,纳兰容若有感而发随性而吟的作品,没有“夜深千帐灯”的雄浑,也没有“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悲凉,有的,是对眼前景色的赞叹。
塞外常年北风肆掠,如今也是一样。
昨晚下的那场大雪,堆积在荒原上、营帐顶上,白茫茫的一片,却被一阵又一阵的北风吹散了。
那被北风吹散的雪花,一片一片从空中缓缓飘散,仿佛漫天散落的梨花一般。
桃李芬芳,如果这雪花当真是梨花,莫非是倩女的灵魂所化,在留恋着昔日那些美好的时光?
如果是梦,那么就别去叫醒她吧。
画角的声音响了起来,已经是清晨时分了,被号角的声音给吵醒了,侧头一看,枕头旁边,半夜思乡而留下的眼泪早已结成了薄冰。
“枕畔红冰薄”,这一句,出自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的“红冰”记载:
“杨贵妃初承恩召,与父母相别,泣涕登车。时天寒,泪结为红冰。”
这里纳兰容若用“红冰”的典故,当然并不是自比杨贵妃,否则那就搞笑了!他只是借用这个典故,来说明自己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心情。
远远传来了战马嘶鸣的声音,渐渐地,本来寂静的行营也逐渐有了脚步声、喧哗声,人们起床了,准备拔营继续前进。
大军往前行进的时候,天色还未完全敞亮,天空中还隐隐挂着几颗星星,星光冷冷地洒在大旗之上,一片清冷之气。
清晨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寒意,驱走了纳兰容若残存的几分睡意。
远远眺望着天空,纳兰容若突然回想起梦中熟悉的面容来。
在京城,妻子还在等待着他的归去吧?
想必她每天都亲自打扫干净了书房后,再焚上一炉香,就像他还在京城时那样,一切如故,只等待着书斋的主人回来。
如今想起来,每每“欲离魂”的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吧?
如果在梦中,就能再度见到自己心爱的亡妻了吧?
如果是离魂而去,就能再度与自己心爱的亡妻相会了吧?
三月三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果真的能见到自己心爱的亡妻,又何必计较是不是梦中相会呢?
红泪枕边成薄冰,一点一滴,都是思念之情。
而这情,要如何才能传达到亡妻那儿?
一生一死,两个字的差别而已,却是天壤之隔,永远不能再见。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娥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沁园春》)
千里赴戎机,并不只有古代的花木兰,其实纳兰容若第二次北上,完全配得上这五个字。
那一年八月的时候,纳兰容若奉皇帝的命令,再次北上。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皇帝北巡时的气魄雄伟,队伍浩荡,有的是执行隐秘任务的小心翼翼与如履薄冰。
根据有史可查的记载,康熙二十一年的时候,为了阻止沙俄的南侵,康熙皇帝派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以“狩猎”的名义,沿着黑龙江一路往北,最后到达雅克萨。
当时雅克萨在沙俄的侵占下,于是,郎坦等人就装成寻常猎户的样子,探敌虚实,进行战略侦察,摸清了雅克萨的水陆通道。
有了这次侦查的情报,三年之后,清军与沙俄进行了史称“雅克萨之战”的反击战。清军取得胜利,朝廷与沙俄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成功阻止了沙俄向南侵占与扩张。
当时参加这项隐秘侦查任务的人中,就有纳兰容若。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
当我们在回味纳兰容若那些优美词句的时候,也应该知道,这个男人除了会吟风弄月之外,也会提剑跨骑,上阵杀敌为国建功。
一世风流,一生至情,也同样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热血与豪迈。
徐乾学曾经赞他“有文武才,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意思是说,在一干友人们去打猎的时候,纳兰容若也是英姿勃发,箭出必中,可想而知其神采飞扬。
对纳兰容若来说,武功并不是他得以自夸的资本,相比于骑射,他更喜欢的是诗词。但作为满族人的后裔,那种善骑射、骁勇尚武的传统,还是在他的骨血里根深蒂固,从而造就了这位文武全才。
他不但武艺出众,而且胆色过人。
姜宸英的《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表》中曾经这样记述道:
“……二十一年八月,使战唆龙羌。其地去京师重五六十驿,间行或累日无水草,持干粮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仅抵其界,卒得其要领还报,上大喜。君虽跋涉艰险,归时从奚囊倾方寸札出之,叠数十纸,细行书,皆填词若诗,略记其风土方物。虽形色枯槁不自知,反遍示客,资笑乐。”
意思是说,康熙二十一年八月的时候,纳兰容若被康熙皇帝命令去参加这项危险的任务,目的地距离京城非常遥远,行进途中经常很多天都没有粮食水草,只能吃预先准备好的干粮充饥。一行人取道松花江,江面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他们在冰面上走了好几天,才勉强渡过了松花江。一到目的地,众人就分头进行自己的任务,把敌人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回来禀告给皇帝,皇帝十分欢喜。纳兰容若君虽然跋涉艰险,困难重重,但回来的时候,从随身的皮囊内掏出只有方寸大小的数十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字,都是纳兰容若在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风土方物,都填成了词,写成了诗。经过这一次危险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消瘦不少,但并不在意,和以往以前一样与朋友来往,而且还拿自己消瘦的模样来开玩笑。
短短一段话,纳兰容若那文武双全又豁达的形象顿时跃然纸上。
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危险的任务途中,纳兰容若还是见缝插针,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把自己在这一路上所见到的,都记录下来,写成诗词。
俨然一位豪爽的英雄豪杰、江湖侠客。
纳兰容若一行人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他们又平安地返回了京城。
这场收复领地的战争,纳兰容若只参与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他却无缘得见。
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没有资格参与,而是上苍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宠儿,把纳兰容若召回了自己的身边。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忆江南》)
在金庸老先生的小说《鹿鼎记》里面,曾经巧妙地用野史的手法,说康熙之所以六次南巡,为了寻找自己那位童年的好友韦小宝,专门派了曹寅常驻江南,寻探下落。
当然,这是小说,不是真的。
不过,康熙南巡却是真。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忆江南》一词,家喻户晓。
到了现代,去随便问一位学生,都能随口流利地念诵出两句白居易的词来。
对自幼饱读诗书、满腹锦绣的纳兰容若来说,白乐天的词,只不过是他启蒙时候的读物,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或许,他内心深处对江南的向往,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心里埋下种子,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慢慢萌芽。
如今作为皇帝的御前侍卫,纳兰容若跟着南巡的队伍一路南下,终于见到了白乐天词中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地方。
金陵,观音门外长江边,燕子矶三面悬绝临水,仿佛一只就要临空飞去的燕子一般,其景甚奇、甚险,悬崖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燕子矶乃是金陵一名胜,来来往往游客很多。在这些游客中,有一年轻公子翩然而来。
他远远地看着那陡峭的仿佛临空燕子一样的山石,看着燕子矶四周无数的红蓼,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悬崖峭壁上顽强地盛开着,肆意张扬着它们短暂的生命。
人们来来往往,他们只是风尘仆仆的,来了又去,在长江水滚滚东去的浪涛声中重复着日出日落,重复着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最后渐渐老去,一年又一年,只留下燕子矶巍然耸立在江岩之上,冷眼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
燕子矶下,并无江南水乡的温婉秀美、安静宁和。它是陡峭的,甚至带着东坡学士笔下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但饶是如此,当银白色的月光柔柔地洒下来,一弯新月斜斜地挂在天际之时,燕子矶下的江水也缓缓地沉静下来,只是轻轻地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沙沙的响声。
金陵乃六朝古都,燕子矶何时矗立在此,无人可知、无处可考,但它就是静静地站立在长江岸边,看着改朝换代,看着昔日王谢堂前燕,不知什么时候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金陵东南文德桥南岸,便是乌衣巷。
东晋时期士族风流不羁,王导、谢安两大家族中也是名士尽出,那“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还有那书圣王羲之,无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王、谢两家子弟裙屐风流,又喜黑衣,人称“乌衣郎”。
那时,谢安在淝水以少胜多,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大败了苻坚的秦军。
那时,谢道韫刚刚成为王凝之的妻子,王羲之的儿媳,夫妻恩爱相笃。
那时,王、谢两家的少年儿郎们,穿着流行的黑色衣裳,风流倜傥,出入不羁。乌衣巷口,夕阳又再一次斜斜地把最后的阳光洒落在地面上,把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纳兰容若行走在乌衣巷口那翠绿的杨柳之下,也许会有种错觉,仿佛他是自千年前缓缓行来的东晋名士,带着浑身的书墨香,在淡淡的烟雾缭绕之间渐渐走来。
夕阳,仿佛把千年的时光都凝固在了乌衣巷那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凝固在了巷口婀娜的杨柳枝间。
于是容纳兰容若也说:“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烟柳。风景忆当年。”
只不过,他忆的,却是哪个当年?如今早已说不清,但纳兰容若陪同康熙南巡到了金陵的时候,见到的燕子矶与乌衣巷,毕竟让他抒发了一通心中的怀古之意。
江南好,是白居易的“能不忆江南”,是他的“何日更重游”。
更是他的“早晚复相逢”。
却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景忆当年”。
回忆当年那王谢子弟,乌衣倜傥,在物是人非的千年时光流转中,渐渐模糊了面容,只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在燕子矶头、乌衣巷口,烟雾般缭绕着,述说着千年前的风流宛转。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临江仙》寄严荪友)
纳兰容若作为皇帝的御前侍卫,随身近臣,比其他大臣与皇帝接触的时间要多,但侍卫是不参政的。虽然是有品级的军官,也并不统兵,他们与军政大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职责只是保护皇帝的安全。
其实这么一想,也许御前侍卫是最适合纳兰容若的职位。
他素来不喜欢政治,本来也不想进入官场,但是因为家庭与出身的特殊性,让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走上原本不想踏上去的道路,而御前侍卫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选择了。
不过天子出巡,肯定不会只带几个人就悠然地晃晃荡荡,那是电视剧,是《康熙微服私访记》,而不是历史上的康熙南巡。
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而是为了考察黄河水患、体察民情、整顿吏治,同时消泯满汉之间的对立情绪,笼络人心。这六次南巡,对稳定江南局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最值得称道的是,长期肆虐让人束手无策的黄河水患,在康熙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就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这大概就是康熙南巡最值得肯定的政绩了。
皇帝出巡,那阵势用千军万马来形容也不为过。为了迎接皇帝的驾临,翻修道路、修建凉亭驿馆,凡此种种,都是劳民伤财的。
曹寅深得康熙宠信,六次南巡,有四次是住在曹寅家,外人看来荣耀无比,但是也因此给曹家造成了经济上的重大亏空,虽然江南织造是个肥缺,但是自曹寅上任以来,亏空高达三百万两的巨额。
当然,这是后话,而在康熙第一次南巡的时候,随行的侍卫中,就有刚升为一等侍卫的纳兰容若。
对康熙皇帝来说,下江南,是君临天下的气概,是看这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
所以,康熙是志得意满的。
甚至在乘船来到黄天荡,突然遇到狂风大作的时候,其他人惊慌失措,急忙去降下船帆,他却神色如常,下令升帆顺风而行,站立船头,射杀江豚。
当时年轻的康熙皇帝,是颇有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的。
在这次下江南的途中,纳兰容若写了一系列的《忆江南》。
在这组《忆江南》中,纳兰容若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悉数写了进去,一时之间,传唱甚广。
但是对纳兰容若来说,平时只能在朋友口中听到的地方风物,想不到今天都真的看到了。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
梁溪,是在无锡西边的一条小河,有时候也被称做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纳兰容若的好友顾贞观与严绳孙的故乡。
纳兰容若行到无锡,见到这位好友的手迹,处处皆是,所谓“别后闲情何所寄”,如今身在他乡,却处处都能见到好友曾经留下的足迹与题铭,这让纳兰容若觉得,是在用一种奇妙的方式,与好友们一一重逢。
当然,纳兰容若知道,在江南,还有着一位好友,也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等待着两人的重逢。
那,便是曹寅。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非暮。(《满江红》)
这首《满江红》,有个副标题叫做“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那曹子清是谁呢?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鼎鼎大名的曹寅。
曹寅的母亲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而曹寅因为和康熙年纪差不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起长大,十七岁的时候,曹寅当上了康熙的侍卫,两人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在康熙十一年,曹寅和当时十八岁的纳兰容若一起,在顺天府的乡试中双双考中举人。
纳兰容若与曹寅曾经共同担任康熙的侍卫长达八年之久,两人的交情十分深厚。当时纳兰性德在服侍康熙皇帝之外,还要负责照顾御马。而曹寅则是在养狗的地方充当头领。
两人同样是御前侍卫,又同样养马遛狗,在开玩笑的时候,都还拿对方的这段经历来互相取笑。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纳兰容若辞世之后,有一次聚会,曹寅想起故去的好友,曾这样用诗句来表达了自己对纳兰容若的悼念之情。
楞伽山人是纳兰容若的号,曹寅在诗中自嘲一般回忆,当年同在明光宫当侍卫的时候,纳兰容若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居然也来做这“弼马温”的活计,马曹狗监,其他交好的同事便借此开他玩笑,无伤大雅,但是如今纳兰容若却已离众人而去,回想起来,很是伤感。
曹寅不愧是与纳兰容若“一起玩大”的少年玩伴,即使后来曹寅外放官职,两人之间的友谊依旧没有半点改变,就如少年时候那样。
多年之后,曹寅在题咏张纯修所作的《楝亭夜话图》的时候,不光是回忆了昔日同在宫中当值时期的欢乐时光,更是在词中叹息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纳兰容若故世十年之后,如今,他的词名已天下皆知,《饮水词》家喻户晓,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纳兰容若的心事,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明白呢?
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明白这位贵公子的内心。
其实很多人都只知道曹雪芹是文学大家,一部《红楼梦》,旷古烁今,成为我国文学史上不朽的巨作,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通晓诗词、精通音律的文雅之士呢?
他曾经主编《全唐诗》,著有《楝亭诗抄八卷》《诗抄别集四卷》《词抄一卷》《词抄别集一卷》《文抄一卷》等作品,还有种说法,说戏剧《虎口余生》与《续琵琶》的作者也是曹寅。
因为曹寅精通诗词戏曲,所以营造出曹家浓郁的文化艺术氛围,而曹雪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也是精于文字,最后才写出了《红楼梦》这部不朽的巨著。
大概是由于祖父曹寅与纳兰容若的这层关系,曹雪芹在塑造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很明显融入了纳兰容若的一些特质与影子。
当《红楼梦》面世以后,人们都纷纷考证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容若。清朝的经学大家俞樾曾在自己的书中这样写道:“《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
后来,乾隆年间的时候,大臣和珅把《红楼梦》进呈给乾隆皇帝,乾隆皇帝看完之后,掩卷而道:“这不写的就是明珠家的事情吗?”
下面这段记载出自赵烈文的《能静居笔记》:
“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指乾隆)末年,和(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乃为明珠家事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虽然说纳兰容若就是贾宝玉的原型的说法模棱两可,而《红楼梦》即明珠家事的这种论点也稍嫌有点牵强附会,但无论如何,曹雪芹在写作的时候,将自己的家事、自己的经历,再加上从父辈们那儿知道的关于明珠家族的事情,相互融合在了一起,最后写进了小说之中,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