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载营魄抱一 [1] ,能无离乎 [2] ?专气致柔 [3] ,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 [4] ,能无疵乎 [5]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 [6] ,能为雌乎 [7]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 [8] 。生而不有 [9] ,为而不恃 [10] ,长而不宰 [11] ,是谓玄德 [12] 。
【注释】
[1]载:有三种解说,其一,“载”为句首助词,无意义;其二,“载”,即抱的意思,在同一句话中,同一意义常常用不同的字来表达,因此在这一句中,用“载”来代替“抱”字;其三,“载”,为承载之义,“载”营魄,也就是将营魄安顿好。营:魂的意思。抱:保持之义。一:合一;又说,这里的“一”,指的就是“道”。
[2]离:离开。
[3]专:结聚,集中。气:气息,精气。致:追求,达到。柔:柔和。
[4]涤除:洗净,排除。玄:微妙之义。览:又作“鉴”,就是镜子,这里含有观照之义。
[5]疵:瑕疵,毛病。
[6]天门:“天”含有自然之义,“门”指的是与外界接触的通道,“天门”即天赋的通道,指人体的耳、目、口、鼻等感觉器官。阖:同“合”,闭合之义。
[7]雌:指母性中的温柔、宁静等特点。
[8]畜:养育。
[9]有:占有。
[10]为:帮助。恃:仗恃,居功。
[11]长:作为首长,含有引导之义。宰:主宰,控制。
[12]玄德:玄妙的道德。
【今译】
精神与形体相配合,持守住“道”,能够做到不离开吗?集中精气,达到柔和,能够做到像婴儿一样吗?涤除杂念而深入观照,能够做到没有瑕疵吗?爱护人民,治理国家,能够做到无为吗?自然的感官在接触外物时,能够做到宁静平和吗?明晓各种事理之后,能够做到不使用智巧吗?滋生万物,养育万物。生养了它们却不据为己有,帮助了它们却不自恃有功,引导了它们却不进行宰制,这就是玄妙的道德啊!
【解析】
“载营魄抱一”,说的就是魂魄合一,“营”就是魂的意思,现在“魂魄”常常用作一个词,但“魂魄”原本是两个词的。简单地说,魄,代表着人的形体感觉;魂,代表着人的精神思维。因此,“营魄抱一”就可以理解为精神与身体的合一。老子问,精神与身体合而为一,能够不相分离吗?对此,我们要进行反观,精神与身体是可以分离的吗?表面上看来,精神与身体就是合一的,是不可分的,魂灵出窍之类的说法是不科学的,精神只能依从于身体而存在,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精神与身体必然是合一的,谈不上分离不分离。可是,如果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精神与身体的确会出现相互分离的情形。人们经常会听到这样一句说辞,叫做“身不由己”。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呢?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体不能由自己来控制。对于这一说法,当分作两种情况来看。在一种情况下,身不由己是由外力的迫使所造成的,一个人不喜欢做那样的事,但是有着某种外在的压力逼迫着他不得不那么去做;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能并不存在什么外在的压力,身不由己完全是自我的控制力薄弱所造成的。这就涉及到自制力的问题。古罗马的基督教神学家圣保罗曾多次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心里是愿意的,但身体是软弱的。”这话乍听起来很矛盾,可在现实当中,很多人的确就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心志很坚强,能够对自己的心中意愿做到彻底的身体力行的人是比较少的。因此,超强的自制力才被看作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因此,老子才问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在老子看来,使得精神与身体相合为一,正是“道”的基本要求之一。
老子提出的第二种诘问是:“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专气致柔”,指的是集中精气,达到一种柔和的状态。老子认为,柔和的状态才是符合“道”的。晋代名将刘琨在《重赠卢谌》一诗中写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意思是,哪曾想到,原本那么坚硬的钢铁,千锤百炼之后却柔软得可以在指间缠绕。刘琨的原意是表达自己身为久经沙场的英雄而今却无用武之地的悲慨,可是这两句诗却往往给人以另外一种角度的启发,那就是原本强硬的性情,经过辛苦的磨炼之后,可以变得平和柔顺。这种“柔软”的境界是比“强硬”的境界更高一筹的,套用老子的思想,“绕指柔”的状态才是符合“道”的精神的。其实,这并非仅仅是老子一人的见解,甚至也不仅仅是中国人这样看。英国人以风度优雅著称,因此被誉为绅士的国度,而英语中的“绅士”一词是如何表达的呢?是gentleman,这个单词由gentle和man两部分构成,gentle是温柔的意思,而man就是男人的意思,从构词上来讲,所谓绅士,也就是温柔的人、和善的人,而这种温柔和善的性情是与高贵的品质联系在一起的。而在老子这里,柔和随顺就更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老子问道,柔和随顺,能做到像婴儿一样吗?《老子》一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婴儿”一类的词语,例如,第四十九章,老子说道:“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第五十五章,老子又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在上面两句引文中,“孩”和“赤子”与“婴儿”都是同类的含义。在第二十章,老子也曾说道:“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那么,老子为什么经常以婴孩来作比喻呢?这就是因为婴孩有着特殊纯朴的品质,没有经过任何世俗的沾染和人为的教导,心中毫无杂念,不会怀有任何巧诈的意图,一切随顺自然,而这,正是符合老子的“无为”之道的。可是,一个人既已长大之后,又如何能够回复到婴儿的那种心理状态呢?老子这么来比喻,当然不是要人们的智力发展阶段都停留在婴儿的水平上,而是强调心地的纯洁。
佛教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的得意弟子神秀禅师曾经吟过这样一首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当时尚未研究过佛学、后来成为弘忍大师继承人的慧能法师则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慧能看来,明镜台之所以要时时地去拂拭,是因为心中存有尘念,如若心中无此概念,本不招惹,又何须去拂拭呢?慧能法师所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是与老子所讲的“道”有着共通之妙的。但是这所谓的“无一物”,并非说是毫无感知,而是讲心地纯洁。该小说涉及揭露官场:“经验要丰富,心地要纯洁。”而老子所讲喻的“婴儿之状”,也就恰同于此,一个人,你的人生经历可以很复杂,你的思想可以很丰富,你可以知道得很多,你也懂得很多的行事技巧,你也懂得韬略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并不会因为这些而使得自己原本纯洁的心地遭受污染,即使你受到了别人的欺辱,你也并不会因此而去欺辱别人,而是对他人依然以善美之心相待,这就是老子所诘问的“能如婴儿乎”的现实意义。
【为人之道】
“坐怀不乱”作为一则成语,常用来形容人们在各种诱惑面前毫不动心的令人敬佩的表现,尤其指在男女关系方面没有非分之想。这则成语源出于历史上的一个典故,而“坐怀不乱”所说的人物就是柳下惠。
柳下惠是春秋时期鲁国人,为鲁孝公的后裔,姓展,名获,字禽,而之所以称作“柳下惠”,是因为他的食邑(即封地)为柳下,而他死后得谥号为“惠”。柳下惠曾在鲁国担任士师,这是一个掌管刑罚狱讼之事的卑微职位。当时鲁国公室衰败,朝政把持在臧文仲等人手中。柳下惠生性耿直,不事逢迎,因而屡屡得罪权贵,先后多次受到黜免,很不得志。但是柳下惠对于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待遇从无怨言,而是召之即来,弃之即去,只要是身居其职,就勤勤恳恳、认真地将工作做好;一旦遭受罢免,也不会有什么不满的表示。柳下惠虽然在鲁国的官场上很受排挤,但是他的声望非常之高,其他各诸侯国争相遣人来邀请他,并许之以高官厚禄,然而柳下惠都一一拒绝了。有人对此表示不解,柳下惠解释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意思是,自己在鲁国之所以屡被黜免,是因为立身正直。如果坚持这种为人做官的准则,到哪里能免于遭受罢黜的结果呢?如果放弃了这样的原则,在官场上曲意逢迎,那么在鲁国也同样可以得到高官厚禄,又何必离开生养我的父母之邦呢?可见,柳下惠对自己的为人与仕途的得失之间的关系看得非常清晰,他并非不通世故,不晓得升官之术,但是他宁可不做官,也要保持自己为人的原则,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自己的屡遭罢免看作很正常的事情,于是也就不会怨天尤人。
还有一件事,也有力地体现出柳下惠正直的品行。齐国与鲁国相邻,但是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齐国屡屡对鲁国表现出欺凌之意。一次,齐国又向鲁国索要传世之宝岑鼎。当时的鲁国国君是庄公,他当然舍不得将此宝物白白地送与齐国,可是如若不送,又得罪不起齐国。正在为难之际,有人提议,何妨铸一假鼎献与齐国?鲁庄公有意采纳此项建议,不料,齐国方面提出,为提防鲁国用假鼎欺骗齐国,只有令以真诚正直而闻名天下的柳下惠来做担保,齐国才肯相信鼎是真的。于是,鲁庄公便派人去请柳下惠。可柳下惠说:“信誉是我一生唯一的珍宝,如果我说了假话,就等于自毁珍宝,让我毁掉自己的珍宝而保留鲁君的珍宝,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公平啦?”无奈之下,鲁庄公只得将真正的岑鼎送给了齐国。
柳下惠正直的行迹不可胜数,而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坐怀不乱”这个典故。柳下惠一次外出的时候寄居在城门之外,当天夜里非常寒冷,忽然有一个找不到地方住的女子前来投宿,这个女子的衣着十分单薄,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柳下惠好心地收留了她。但是由于天气过于寒冷,而这个女子穿得又太少,她在屋里也还是感到很冷,可柳下惠临时外出,身边也没有多余的衣物,于是,他便解开衣襟,让女子坐在自己的怀里,从而让她温暖一些。就这样,女子在他的怀里坐了一夜,直到天亮之时女子离开,柳下惠没有发生任何越轨的行为。这一事迹传扬开来,此后人们就常常以“坐怀不乱”来形容某人在色诱面前毫不动心的正直善良的表现。
西汉学者毛亨在注释《诗经·小雅·巷伯》时还提到了这样一件事:在鲁国的一个小村庄里,住着一个单身的青年男子,他的邻院住着一个年轻的寡妇。一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寡妇住的茅屋被大风掀倒了。如此一来,寡妇无处安身,就去敲邻家男子的门,请求借宿一晚。这个男青年隔着门对站在门外的寡妇说:“如果你我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住在一个屋里也无所谓,可是你很年轻,我也很年轻,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在是不方便啊,所以我不能让你进来。”这个寡妇急着说:“难道你就不能学学柳下惠吗?”男子说:“柳下惠可以开门接纳你这样的女子,但是我不能;我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柳下惠学习啊。”寡妇没有办法,只得再找远一些的地方去投宿。
柳下惠的人品,就如同老子所说的“婴儿”一样,他并非不知男女之事,但是对于坐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却毫无非分之想,心地纯净得仿佛初生的婴孩。至于那个青年男子,虽然他的人品也是很端正的,但在心念中还与柳下惠有着很大的差距。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但是那个男子却不敢保证能在难以抵挡的诱惑面前毫不动心,所以,与其让自己去做那种没有把握的事情,莫不如干脆就让自己避开那种诱惑好了。他拒绝寡妇进屋,也是为了避免非礼行为的发生,因此,他说自己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学柳下惠。但是柳下惠之所以能够“坐怀不乱”,是因为他的心地毫无杂念;而那个男子让自己远离诱惑,则是出于礼法的要求,所以他对柳下惠只学得其表,却未学得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