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1]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2]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3] ,长短相较 [4] ,高下相倾 [5] ,音声相和 [6] ,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 [7] ,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 [8] ,生而不有 [9] ,为而不恃 [10] ,功成而弗居 [11] ,夫唯弗居 [12] ,是以不去 [13] 。
【注释】
[1]斯:就的意思。恶:指与美相对而言的丑。
[2]不善:在这里是恶的意思。
[3]成:变化。
[4]较:显现,衬托。
[5]倾:依存。
[6]音:指乐音。声:指普通的声音。和:配合。
[7]圣人:指品德高尚、智慧通达的非同一般的人物,在《老子》一书中往往还兼具统治者的身份色彩。
[8]作:这里指万物的生长与变化。辞:抗拒,在这里含有干涉的意思。
[9]生:养育,生养。有:占有,具有。
[10]为:在这里指培育的意思。恃:仗恃,炫耀。
[11]弗:不。居:居功。
[12]夫:助词,用于句首,起提示和引领下文的作用。唯:只是。
[13]是以:因此,所以。去:离开。
【今译】
天下的人都知道什么是美,丑的观念也就形成了;都知道什么是善,恶的观念也就出现了。所以,有和无相互生发,难和易相互转化,长和短相互彰显,高和下相互依存,音和声相互配合,前和后相互跟随。因此,圣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理世事,以不言的方法来施予教导。万物任由其生长变化而不加干涉,生养了万物却不占有它们,培育了万物却不仗恃、炫耀自己的力量,成就了万物却不自居有功。正是因为不居功,功业才不会离开他。
解析
老子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句话中提到的两对重要的概念是美与恶、善与不善,或者按照当代语言的习惯,将其叫做美与丑、善与恶。美、丑、善、恶是什么呢?它们与桌子、板凳、石头、玻璃等概念是不同的,后者就是一种客观的指认,一种用具,它是桌子,就不能管它叫做床;它是一块石头,就不能管它叫做木头,也就是说,这些概念是很分明的,有着明确的定义。但是对美、丑、善、恶这一类的概念是没有一个清晰的评判标准的。一个人,你说他长得美还是不美,有什么标准可供评论呢?是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而说他美或不美,只能凭借自身的感受来讲,这实际上就是一种价值判断。而价值判断是怎样产生的呢?老子说:人们都知道什么是美了,丑的概念也就产生了;人们都知道什么是善了,不善的概念也就产生了。这意味着,人们是在有了认知的基础上才生成了价值判断。
人类是万物的灵长,具有超然的智慧,能够对自然界进行极大程度的改造,但是,恩格斯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警告人们:“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后来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恩格斯的这段话是有现实所指的,就比如工业的发展来说吧,工业的发展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这种财富的规模是空前的,但是与此同时,工业生产所造成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问题又严重地困扰着人类的生存与可持续发展,人们反过来又需要将创造出来的财富用于修复环境、维持生态,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
老子接着举出了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等一系列对立的概念,并且指出了它们彼此之间共同的关系,即两者相比较而显现,相对应而依存。在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的是“音”和“声”这对概念。另外几对概念,显然都是相互对立的关系,而“音”和“声”之间似乎并不是对立的。这涉及到古今语言的演变问题,现代汉语中有“声音”一词中包含两个词素,“声”和“音”,这两者没有明显的差别,可在古代汉语中情况是不同的。在现代汉语中,很少单独地说“声”或“音”,而在古代汉语中它们各自是一个独立的词,“音”指的是乐音,是优美悦耳的声音;“声”指的是普通的、不那么动听的声音,所以,“声”和“音”也是两个相对立的概念。
老子说,不论有无、难易,还是长短、高下等等,它们的区分都是相对的,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我们可以具体地来分析一下:什么叫做“有无相生”呢?最典型的就是一个生命从孕育到死亡的整个过程。一个生命,在孕育和出生之前,是不存在的,是“无”;而出生之后,有了形体,就成为了“有”,这就是“无”之生“有”。而生命在死亡和朽灭之后,就又不存在了,又成了“无”,这就是“有”之生“无”。因此才说,“有无相生”。
什么又叫做“难易相成”呢?面对同一张试卷,有的学生能够答出很高的分数,有的学生却只能答出很低的分数。对于成绩好的学生来讲,这张卷子是容易的;对于成绩差的学生来说,这张卷子是难的。如此来看,同一张卷子,就具有了“易”和“难”两种色彩,这就是“难”和“易”的相互转化,即“难易相成”。
至于后面的“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等也都是一样,总而言之,这一切的区分都是相对的。那么,老子指出这一道理的用意何在呢?他决不是说因为全部的价值判断都是相对的,所以这些判断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老子是想提示人们:要看到差异之中相同的一面,不要将差异绝对化。另外,老子也深刻地揭示出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价值取向都是有着它的对立面存在的。人们在崇尚美的同时,也就承认了丑的存在;在张扬善的同时,也就表明了恶的存在。反过来,如果无所谓美,又哪里来的丑呢;如果无所谓善,又哪里来的恶呢?这也就如同没有光就不会有影子一样,而影子的出现也意味着光的存在。
老子的这一论述是饱含着精邃的辩证法智慧的。在《韩非子》一书中记载了一则“自相矛盾”的寓言。楚国有一个做买卖的人,在他售卖的货物中既有矛,又有盾,矛是用来攻击的武器,而盾是用来防御的武器,它们的作用是相对立的。这个楚国人在向人们介绍自己的矛是多么的锋利时说:“我的矛啊,世界上所有的盾都挡不住它。”一会儿,他又向人们炫耀自己的盾是何等的坚固,夸口说:“我的盾啊,世界上所有的矛都穿不透它。”这时,有个旁观者就出来问他:“那么,用你的矛去攻击你的盾,又会怎么样呢?”这个人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哑口无言,直愣愣地呆在那里,真是好不尴尬啊!他犯了一个什么错误呢?他没有意识到,矛的锋利和盾的坚固都是相对的,如果说一支矛是很锋利的,但是对于一支更加坚固的盾来讲,它就算不得锋利了,而这支很坚固的盾如果遇到了一支更加锋利的矛,恐怕也就算不得坚固了。矛在锋利的同时,也蕴含着不锋利的因素;盾在坚固的同时,也蕴含着不坚固的因素。而这个人将矛的锋利和盾的坚固给绝对化了,这就好像只见到了阴影,而忽略了光明一样。所以,老子提示我们,在说话和做事的时候,要常往事情的对立面去想想,这样才可以令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变得更为周全、妥善。
再举一个例子,在募捐的时候,大家会对捐款的人产生一种敬意,认为捐款是一种善举。那么,如果说捐款的人是有善心的,那些没有捐款的人就没有善心了吗?这就不能一概而论了,有的人没有捐款,可能是因为他一时还没有得知相关的消息;有的人可能因为自己的经济条件确实很困难,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们能说他没有捐款就是缺乏善心的吗?而问题还不止于此,对于那些捐款的人来说,他们肯定是有捐钱多,有捐钱少的啊,那么,能够说捐钱多的人善心就更大,而捐钱少的人善心就比较小吗?当然不能这么说,这其中同样有着善心之外的因素存在。那些捐款很多的人,他们就全都是大慈善家吗?也未必,有的人之所以捐出了很多钱,可能是出于面子的关系,更有甚者还有可能通过捐款来为自己沽名钓誉,在这种情况下,善良的心意反倒退居其次了。这样看来,善人和不善的人岂不是没有办法区分了吗?当然也不是这样,还是有办法进行区分的,只是不能全凭捐款的行为来做评判,不能简单地以某种表面现象做价值判断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