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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意识的过去与未来

迄今为止,我一直在概括地论述某些原理,我根据这些原理来探索梦的问题,因为当我们想要探究人类创造象征的能力时,梦证明其自身是服务于这种目的最为基本的、最易于为人所获得的材料。论述梦幻的两个基本要点是:首先,应该把梦幻看作一种事实,关于这种事实,人不应该做出任何居先的假设,除非假设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意义;其次,梦幻是潜意识的具象表征。

人几乎不可能更为中肯地表述这些原理。无论一个人多么鄙薄、轻视潜意识,他都必须承认,潜意识是值得探索研究的;至少,潜意识所处的层位与引起昆虫学家真实的兴趣的小昆虫所处的层位相同。假如一个人对于梦幻毫无体验、对于梦幻一无所知,因而认为梦幻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混沌事件,那是他本人的自由,理应悉听尊便。但是,如果一个人设想梦幻是常态事件(如事实所示,梦幻确实是常态事件),那么他就必然会视梦幻为因果性事件——即梦幻的存在有其理性的原因;或者他会视梦幻为某种意义上的目的性事件,抑或,梦幻既是因果性事件,又是目的性事件。

现在,让我们更为详尽地审视一下心灵的意识内容和潜意识内容相互连接的诸方式。我们举一个世人皆知的例子:突然之间,你发现自己无法记起你下一步要言说的思想内容了,尽管一段时间之前,你的思想完全清晰透明,抑或,你可能要引见一位朋友,而就在你要说出朋友的名字时,你却想不起朋友叫什么名字了。虽然你说你无法记忆起那名字、那思想;但在事实上,那名字、那思想已经变为潜意识的存在了,抑或,它们至少暂时与意识分离开来。根据我们的常识,我们可以发现相同的现象。如果我们倾听可听到的处于音域边缘上连续不断的调音,我们就会发现,这一调音仿佛在诸规则的音程中停下来,接着又重新出现,这种振荡波动的起因是人的注意力的阶段性的递增和递减,而不是调音的变化。

然而,当某种事物悄然离开意识而去时,这种事物并没有终止其存在,正如在转弯之处消逝的小汽车并没有消解在稀薄的空气之中一样,它只不过是位于我们的视野之外罢了。正如我们待一会儿可以再次看到小汽车一样,我们会再次与暂时离我们而去的思想相遇。

由此可见,潜意识部分是由大量暂时为晦涩难解的思想、朦胧含糊的表征、模糊不清的意象所组成,尽管它们未被我们意识到,但它们却继续影响着我们的意识心理。一个精神涣散的人或曰“心不在焉的”人会在房间里转圈圈,寻找拿取某物。但接着他停下来,仿佛变得茫然了:他忘记了他要拿取的是什么了。他的手在桌子上放着的物品之间摸来摸去,仿佛他正在梦游;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意图,然而他却潜意识地由这一意图引导,然后,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的潜意识向他暗示该做什么。

如果你观察神经病患者的行为,那么你将能够看到,他在做大量他仿佛有意识、有目的地做着的事情。但是,假如你向他询问他所做的事情,你将会发现,他不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毫无意识,就是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侧耳倾听,但却什么也未听到;他举目远望,但却视而不见;他通晓一切,但却一无所知。这类例证司空见惯。专门的研究者很快就认识到,心灵的潜意识内容的表现仿佛是意识的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将永远无法断定思想、言语或行为是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

正是这种行为使得难以计数的医生把歇斯底里病人所做的陈述草率地当作毫无根据的谎言来看待。诚然,歇斯底里病人比我们大多数人提出的非真理(nontruth)都要多,但是,“谎言”一词却很难说是一使用得当的贴切词语。事实上,他们的心理状况造成了行为的测不准性,因为他们的意识由于潜意识的介入而趋向于被不可预知地遮蔽掉。甚至就连他们的肌肤知觉也可以展示出与之相似的感知的波动起伏。在一段时间中,歇斯底里病人可以感觉到一根针刺入他的手臂;而在另一段时间中,他可以毫无感觉。假如他的注意力能够集中在某一点上,那么他的身体就会完全处于麻醉状态,直到导致这种知觉丧失的张力消除为止。此刻,感官知觉能力即刻恢复。不过,自始至终,从潜意识的意义上讲,他一直都知道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当医生使这类病人进入催眠状态时,他可以相当清晰地观察到这一过程。很容易用实例来证实病人知晓每一细节这一事实。病人可以准确无误地回忆起手臂上扎着的针,或者在意识被遮蔽时自己所做的陈述,仿佛他从未处于麻醉状态,抑或根本就不存在“健忘”一样。我想起了一个曾经被诊所收留的女人,当时她处于完全昏迷状态。第二天,当她的意识恢复时,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知道她是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来到诊所的,甚至她不知道日期。然而,在我使她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她告诉我为什么她生了病,她怎样来到诊所,以及谁收留了她。所有这一切细节皆可得到证实。甚至,她可以说出自己被收留时的时间,因为她曾看到过门厅里一座钟表的时间。在催眠状态下,她的记忆清晰透明,仿佛自始至终她对于发生的一切都知道一样。

当我们讨论这类事件时,我们通常引证由临床观察提供证据。这样一来,为数众多的批评家以为,潜意识及其所有微妙的、难以捉摸的表象全然隶属于心理病理学的领域。他们把一切潜意识的表征皆视为神经病或精神病的表征,这类表征与常态心理情状毫不相关。然而,神经病的现象绝不仅仅只是病理的产物,事实上,它们是常态事件的病理学意义上的夸张、逾常现象;仅仅因为它们是夸张逾常的现象,所以它们较之其常态现象更为引人注目。歇斯底里的征象可以从所有常态人的行为之中观察到,但由于它们是那样不起眼,以致人们常常对于它们视而不见。

譬如,遗忘是一常态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人注意力的转向,某些思想观念便失去它们特有的能量。当人的兴趣发生转移时,他先前所关注的诸事物就被置于阴影的黑暗之中,这就宛如在探照灯照亮一片新的区域时,其他区域被留置于黑暗之中一样。这是无法避免的现实,因为,在一个时刻,意识仅仅能够将有数的几个意象保持于完全清晰的状态,而且,甚至就连这种清晰状态也是变动不居的。

然而,被遗忘的思想观念并没有终止其存在。虽然它们不能为人随心所欲地重新展现出来,但它们却存在于阈下状态之中——存在于能够回忆起的区域的阈限之外——从这一区域的阈限那里,通常是在多年的完全遗忘之后,这些思想观念能够随时随地地、自然而然地重新浮现出来。

在此,我所谈论的事物,是我们曾有意识地目睹、耳闻、尔后忘却的事物。但是,我们都看到、听到、嗅到、尝到过很多东西,但却对它们毫无知觉印象。这或者是因为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他处,或者是因为我们的感官接受到的刺激太微弱,以致这些刺激没能给我们留下意识印象。然而,潜意识却注意到了它们,而且这类阈下的感官知觉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我们不知不觉的状态下,这类知觉影响着我们对于事件和他人所做出的反应方式。

我发现,最能说明问题的这种类型的例证,是由一位教授提供的。这位教授和他的一位学生在乡间散步,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严肃的对话。突然之间,教授注意到,他的思路被源于他早期童年时代的一种出人意料的记忆波流打断。他无法解释这种精神涣散是出于何种原因。他所谈论的话题之中仿佛没有任何东西与这些记忆相关。回首环视,他看到自己刚刚走过一家饲养场,而这些童年的记忆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之时正是他越过饲养场之际。他向他的学生提议,他们应该走回引发他的幻觉出现的地点。当他们走回那里时,他注意到了鹅的气味,即刻,他认识到,正是这种气味引发了他的记忆波流的出现。

童年时代,他居住在一个养鹅的饲养场,鹅所特有的气味给他留下了一种持久的但却被遗忘了的印象。在散步的途中,当他走过饲养场之际,他潜意识地注意到了这种气味,接着,这种潜意识知觉唤起了他早已忘却了的童年时代的经历。这种知觉是一种阈限下的知觉,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集中于谈话,而且气味的刺激并未强烈到可使其注意力转向它,直接达到在意识层位上被感知的程度。然而,它却唤起了“被遗忘的”记忆。

当一种情景、一种气味、一种声音唤起往昔岁月中的情境之际,这类“暗示”或曰“引触”效力便可解释神经病症状的起因,也可以解释令人感到愉快记忆的起因。例如,一位在办公室从事繁忙工作的姑娘,她显得充满青春的活力,光艳动人神采奕奕。过了一会儿,她却感到头晕目眩,并表现出抑郁症的其他征象。不知不觉地,她听到远去的轮船发出的粗而响亮的噪音,而这一切却使她潜意识地想起了她与一位情人令人不愉快的分手的一幕,她一直都在竭尽全力要忘掉这一幕。

除了正常的遗忘之外,弗洛伊德描述了其他数个遗忘之例,这些例子涉及令人不快的记忆——那些非常容易消逝的记忆的“遗忘”。正如尼采所断言的一样,傲慢在何处咄咄逼人,记忆便在何处为其让位。因此,在那些丧失的记忆之间,我们意外地遇到了大量这样的记忆,其令人不快的特性及不能共存的特性决定着它们的潜意识状况(决定着它们不能自动地重新浮现)。心理学家称这类记忆为被压抑了的内容。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一位女秘书嫉妒她的雇主的一位同事。尽管这位同事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她所使用的名单上,但她却惯常忘记邀请他参加会议。当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时,她只是说她“忘记了”,或者说别人“打扰了她”,因而造成失误。她从未向他人承认过——甚至从未向自己承认过——造成她的这种遗漏的真实起因。

许多人错误地过高估计意志力的作用,认为只要他们不做出决定,不显示意图,他们的内心里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人应该学会仔细地区分心理的意向性内容与非意向性内容。意向性内容来源于意识自我人格;而非意向性内容则来自另一源泉,这一源泉并不等同于意识自我,而是与之相对应的“他者一方”。正是这“他者一方”使得女秘书忘记发出邀请。

我们为何忘记我们所注意到、所体验到的诸事物,有着众多的原因;而我们能够回忆起它们的方式同样多种多样。令人感兴趣的例证是潜隐记忆(cryptomnesia)之例或曰“隐匿记忆”之例。一位作家可以按照预先设想好的计划,顺理成章地写出梗概,或者勾画出故事的线索。但突然之间,他却偏离了原来的题目。也许他想到了一个崭新的观念、也许他想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意象,或许,他想到了一个全新的准情节(sub-plot)。如果你问他,什么使得他偏离了原来的题目,他将会无以对答。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所发生的变化,尽管他此刻写出的材料完全是崭新的,而且显然他以前对于这种材料一无所知。然而,有时这种材料却能令人信服地表明,他所写出的东西与另一位作家的作品——与他相信自己从未见过的作品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在尼采所著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我本人发现了这一现象的一个诱人的例证。在这部著作里,作者几乎是逐字逐句地重新展现了一位海员记述在一六八六年轮船航海日志中的一起事件。纯属偶然的机缘,我浏览了大约出版于一八三五年航海日志中这位海员记述的传奇故事(这部日志的出版时间比尼采的著述早半个世纪);而当我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发现一段与海员的记述相似的文字时,这段文字的奇异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种风格与尼采的惯有语言风格迥然相异。虽然尼采从未谈及这部日志,但我深信,尼采肯定也阅读过这部旧日志。我写信给尼采依然健在的妹妹,她向我证实道,她和哥哥的确曾在一起阅读过这部日志,当时尼采的年龄为十一岁。我认为,在这种前后关系之中,很难去想象尼采知道自己是在抄袭海员的传奇故事。我相信五十年后,这一传奇故事出人意料地悄然进入他的意识心理的中心。

在这种类型的例子中,存在着真实但却尚未现实化的追忆。有的音乐家在童年听到过农人的歌或流行歌曲,尔后发现这种歌曲在他们成年后谱写的交响乐章里作为主题浮现。他们的心里几乎同样的追忆也会出现。观念或意象从潜意识心理转入了意识心理。

迄今为止,我关于潜意识的论述,仅仅是对人类心理这一错综复杂的构成部分的本质和机能所做的粗略描述。然而,应该指出,那类阈限下的材料,是我们梦幻的象征可以从中自然生现的材料。这种阈限下的材料可以由各种强烈的欲望、冲动及意向组成;可以由各种感知能力和直觉组成;可以由各种理性或非理性思想、结论、归纳、演绎,以及前提组成;也可以由各种各样的情感组成。所有这一切的各部分构成或总体构成皆可呈现为潜意识的局部的、暂存的或永恒不变的形态。

这类材料几乎全部都演化为潜意识的材料,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意识心理之中没有容纳它的空间。人的一些思想丧失了其情感的能量,成为阈限下的思想(也就是说,它们不再能够获得我们与以往一样的意识注意力),因为这些思想仿佛渐渐变得不再令人感兴趣,变得无关紧要,抑或因为我们有着希望把它们搁置一旁的某种理由。

事实上,为了给我们的意识心理准备蕴容新的印象和观念的空间,我们这种形式的“遗忘”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假如情况不是这样,那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一切将依然位于意识的阈限之上,我们的心灵将变得混乱,令人无法忍受。这种现象的存在迄今已广为人们所承认,大多数通晓心理学知识的人已把它的存在视为不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正如意识的内容可以潜入、消逝在潜意识之中一样,从未为人所意识到的新内容同样可以从潜意识里生长、浮现出来。譬如,人可以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某种即将潜入意识的东西——某种“尚未确定的”东西,或者某种“令人疑惑”的东西。潜意识并不仅仅只是往昔岁月积淀的贮藏之地,它同样也满满地蕴容着未来的心灵情境和观念的胚芽。这种发现使我找到了我本人研究心理学的崭新途径。这种发现引起了广泛的争论,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然而,事实却是,除了从久远的往昔岁月中意识所唤醒的记忆之外,完全崭新的思想和创造性的观念——那些从未为人意识到的思想和观念同样能够在潜意识那里表现自身。它们宛若莲花一样,从心灵的幽暗深处生现出来,构成了阈限下心灵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现象,最为惊人的崭新提议往往能够帮助人们摆脱窘境、渡过难关;为数众多的艺术家、哲学家、乃至科学家的一些最绝妙的见解来源于突然之间从潜意识之中涌现出的灵感的启示。把握这类材料的丰富意向,并将其卓有成效地转化为哲学、文学、音乐或者科学发现的能力,是我们通常称之为天才人物的一个特征。

在科学自身的历史之中,我们可以找到这种事实的明确证据。例如,法国数学家彭加勒(Poincaré)和化学家柯古勒(Kekulé)的诸重要科学发现(正如他们所承认的一样),来源于从潜意识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图画形式的启示。法国哲学家笛卡尔(Descartes)的所谓“神秘的”体验中包含着一种与之相似的突然而现的启示。在这种启示之光的照耀下,他于一瞬间窥见到了“一切科学的秩序”。英国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花费数年时间,觅寻一个表现与他的“人类双重人格的强烈感受”相吻合的故事情节,而吉柯尔医生与海德先生 的情节在一个梦中突然之间向他显示出来。

在此后的论述中,我将更为详尽地描述这类材料如何从潜意识之中生现出来,而且我将审慎地描述这种材料所采取的表现形态。此时此刻,我仅仅希望指出,在人悉心阐释梦的象征系统之际,人类心灵生产这类新材料的能力尤其应该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梦中所蕴涵的意象和观念是无法也不可能仅仅用记忆来解释的。它们表现着崭新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从未到过意识的阈限之处。 mgZjEHdaspaZdNb/VcqtBymRDo9RcfcUBFClndkGbOXu7q0RfS3vOq6hyD8bSp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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