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吐苏登的父亲阿南德·考什尔在勒吉伯布尔经纪人那儿谋到一桩文秘差事。他们一家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家庭主妇的手腕只戴着廉价的贝壳手镯,男人颈脖上挂着敬神的青铜护符和用茉莉枝藤搓成的粗厚圣带。婆罗门尊严的印记愈来愈淡薄,圣带的尺码却与日俱增。
默吐苏登在城市一所学校完成了初级教育,同时,在河畔商品经销处的庭院里,趴在黄麻包上获得了免费教育。穿梭在买卖货物的人和吆喝牛车的人之间,他觉得有一种无比的自由感。那儿有堆积如山的洋铁罐头、黑糖罐子、烟草草包,成垛的英国汽油桶,成堆的芥子、大豆以及大天平和秤砣。他在堆积的货物之间逍遥自在地转悠,比逛公园还要惬意百倍。
父亲思忖,怎样安排好孩子的归宿呢?一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凑凑合合通过两三次考试,就可谋取教师、经理、律师等自由而神圣的职业,那里肯定洒满甘露美酒。有些孩子的命运已经与经纪人职务绑在一起,有的搞货物批发,有的做房地产买卖。而现在,默吐苏登只能靠着阿南德·考什尔的一些破旧家产,去加尔各答一个公共餐厅谋取一个职位。
老师希望,这个孩子将通过考试谋取学院文凭。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他父亲突然仙逝,默吐苏登卖掉了所有课本与笔记本,发誓说他将干事谋生。于是,他把书本卖给同学,开始外出进行求职活动。母亲伤心哭泣。她满怀着希望让孩子通过大学考试,进入优等人的行列,然后,英国高级职员的胜利旗帜将在考什尔家族的下一代头上高高飘扬。如今,一切都成为泡影。
从幼年起,默吐苏登就擅长挑选货物,同样,他也擅长选择朋友,他在这方面从未受过骗上过当。他最亲密的同学是肯哈依·古伯德,古伯德的祖先是许多大商人的代理人,他父亲是一家闻名的煤油公司办公室的高级职员。
默吐苏登十分走运,定下了与这个殷实家庭的一个女儿结成秦晋之好。默吐苏登束紧腰带,挽起袖管,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修缮屋顶,用鲜花绿叶绑扎喜庆棚,赴印刷厂印刷烫金的请帖,租定轿子和雇请乐队等;订婚礼之日,他更使出浑身解数,忙里忙外,一会儿在路口笑脸迎客,一会儿穿梭于宴会厅招呼上菜。这样,他给人一种办事干练、思路敏捷的好印象。勒吉尼老爷十分满意。他善于慧眼识人,认定这个孩子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的。他慷慨解囊,疏通关系,把默吐苏登安排在勒吉伯布尔城的煤油经销处工作。
幸运的车轮开始飞速转动,在那朝圣大道上的煤油站已像一个小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默吐苏登的双脚踩在厚厚的资本账簿上,其生意日甚一日地兴隆发达。从狭小胡同搬到康庄大道,从零售到批发,从商店到办公室,从工业庆典到升天庆典,生意之车一日千里地挺进着。人们都赞不绝口地说:“这一切都是命运!”换言之,由于前世的“蒸汽”才会有现世的车子风驰电掣般地飞跑。但是,默吐苏登心里明白,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命运车轮,压根儿没有什么本领,施展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能迷惑住他。他从未忘记精确计算,因此主考者在生活考验的账簿里从没有获得刻上不成功记号的机缘。那些站在因遗忘计算而落第者面前的人对主考者偏袒而赐予的福祉是不屑一顾的。
默吐苏登是位具有学者风度的性格严肃的人,他行事谨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真情实况。但那些擅长预卜的人认为,干涸的河床终将会涌进水流。生活在这块具有家庭观念的孟加拉土地上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婚姻大事,一种强烈意识会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现世的财富如何传接到死亡之后的遥远的未来家族身上。那些深受女儿出嫁重负的人,在促成与默吐苏登完婚的热情方面是不会有丝毫差错的。但默吐苏登经常婉言推辞说:“先要很好地喂饱第一个肚子,然后才能担起填饱第二个肚子的重负。”显然,不管默吐苏登心里如何盘算,肚子对他来说不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勒吉伯布尔城,默吐苏登小心谨慎地做着黄麻生意,站稳了脚。突然,默吐苏登抢先购置了河滩边的全部荒芜土地,价格十分低廉。开始烧砖窑,从尼泊尔运来粗圆的木头,从西尔赫特贩运来石灰,从加尔各答装满铁矿石的牛车络绎不绝驶来。市场上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这一情景,惊愕不已。他们暗忖:“瞧!手上刚刚攒了些钱款,却没有耐心让它们停留些时辰!犯了消化不良症,一切事业将毁于一旦。”
但是,默吐苏登这次也没有忘记精细盘算,眼看着,他在勒吉伯布尔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经纪人来这里聚集,马尔瓦拉客商登门拜访,招来成百上千的苦力,把机器安装好;高入云霄的烟囱中蹿出团团黑烟,向天穹远远飘散而去。
现在,无需查询账簿,默吐苏登的名声已远近显赫。如今,他成为整个市场唯一的大老板,在四周围墙圈住的二层洋楼大门的石碑上镂刻着赫然入目的“默吐吉格拉”几个大字,这个名字是由他学院的古典梵语老师起的。此刻,他内心蓦然间对默吐苏登升腾起比从前更多的慈爱之情。
此时,默吐苏登的守寡母亲担惊受怕地说:“孩子,现在我的死期快来临了,难道我没有福分见上儿媳的面?”
默吐苏登神情严肃,简短地答道:“结婚要浪费时间,婚后也会出现那种后果,我哪有为这些琐事操心的闲暇时光?”
他母亲没有勇气纠缠不休,何况,时间都明码标着市场价格。大伙都明白,默吐苏登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光阴如梭,不觉一段时光又飞逝过去。在进步浪潮的冲击下,经营办公室从小城镇搬迁到加尔各答大城市。而他母亲不久溘然长逝了,她抱孙子的幸福幻想也随之彻底地破灭了。如今,考什尔公司的显赫名声已威震海内外,他的经营已与英国公司并肩前进,他雇用了一个个英国佬,承担公司每个部门的经理。
此刻,默吐苏登自个儿宣称:现在他有时间谈情说爱,举办婚礼了。那时,他的信用在姑娘市场里是最昂贵的,他拥有摧毁任何骄傲自恃家庭的尊严的能力。从四面八方拥来的门第高贵的、德操高尚的、容貌漂亮的、富裕殷实的和学识渊博的姑娘,频频向他递送秋波,他揉揉眼睛说:“我只喜欢吉特尔纪家族的姑娘。”
负伤的家族与负伤的绵羊一样是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