㶟水两岸一场几千人的大战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宣告结束,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留下了两岸上千具尸体和满地的残肢断臂,以及一段殷虹的河水……
陆鸿们跟着黑甲军一直打到南岸,终于连两部人马的踪影也瞧不见,这才原地休整。他们在岸边及河中寻了半晌,终究没有找到高登的,只捞上来一具插满箭矢的尸体——那是旅副甘峰。甲团校尉老桂的尸身却无论如何也没寻见。
万幸的是,留下断后的乙团并没有全军覆没,有十几个人在队正杨智的率领下结阵顽抗,抱着必死之心且战且退,终于等来了救兵!然而其他人包括校尉宋阳和副尉都不幸战死。
他们此时正围着甘峰的尸体坐在南岸的草地上,一个个精神恍惚,迷茫地瞧着前方,士气跌到了谷底。谁都闹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就差点遭到全军覆没的命运,如果没有那些甚么“突骑军”的话,此时的境况已然不堪设想。
对了,那些救命恩人呢?
有人开始伸长了脖子寻找,可是这些徒劳的举动并没有让他们找到一个友军的人影。
陆鸿撑着横刀半蹲了起来,眼前河滩上除了死尸便是衣甲兵器,几匹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它们死去的主人身边,不安地甩着鬃毛;远处长草起伏,豁然一分,一队黑甲骑兵驰了出来。
这些骑兵上了滩涂便分作两拨,一拨人四散开来,提着长矛低头找寻着,见到没断气的契丹人便一矛下去补了个了结,另一拨人却径直向陆鸿这边驰来。
当先一人黑粗脸皮,一头棕黄长发披在脑后,竟是个胡人模样。
这人陆鸿身前勒住马,用棕色的双目四下里扫视了一下这批败兵,脸上满是轻蔑之色,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的,是哪一部,是司马巽的军队吗?”说话时也不看人,昂着脑袋,用下巴指着众人。
三流子趴在地上,见了这人吓得失声大叫:“妈呀,黄毛鬼!”
原来这小子后撤的时候大腿上中了一记流矢,如今只能这么尴尬地露着腚,自己一手按住了生布止血。
那人似乎并不着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三流子两眼,他身后那几个骑兵都抱着手臂,“呵呵呵”地怪笑。
陆鸿心头火起,腾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是,青州行营后军!”
谁知那人完全没瞧出他的火气,听他报出建制,便也自我介绍:“咱是突骑军的,我叫阿古笃,你好的!”
他一提到“突骑军”三个字,身后那些随员包括在死人堆里翻拣补刀的,都在马上挺直了身板,左手捶胸,右手举起武器大叫:“突——杀——突骑军,突骑军!哦哦哦……”
眼看着这些人突然发了狂一般手舞足蹈,仰头怪叫,戊旅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知出了甚么事情。好在这些黄毛鬼甲胄和马匹上都有大周军的印记,当是友军没错,因此都老实地坐在原地,并没有甚么异举。
陆鸿没想到这个阿古笃还挺友好,也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陆鸿,你好!”
那阿古笃听了竟对他肃然起敬,道:“鹿红?我的叔叔养过一头鹿的,那是我们部族的宝鹿!”说着便翻身下马,向陆鸿伸出手来。王正和三流子都“噗嗤”一声偷笑出来。
陆鸿苦着脸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伸出一只手和阿古笃击了一下掌。
谁知阿古笃顿时眉开眼笑,说道:“你很好的。我听说你们汉人中有个英雄叫司马巽的,你虽然不是司马巽的,而且吃了败仗的,但似我觉得你也似英雄的!”
他显然有些激动,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汉话,到后面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好在陆鸿倒是听得明白。
不过陆鸿倒情愿没听明白,这蛮子没来由就说他是英雄,顿时叫他羞愧得老脸通红。
阿古笃似乎才想起来正事,向陆鸿问道:“你们这里的,是谁最大的官,咱拓戈尔汗要见他!”
拓戈尔汗?
这名字听着倒像是一个草原部族的首领,可是他们又确确实实是大周军的装扮。陆鸿不明所以,只得回答道:“我们最大的官都战死了,有甚么事可以找我。”
阿古笃瞧了一眼被众人围在当中的甘峰的尸体,立即收起了轻视之意,点了点头道:“好罢,你和我来的,咱拓戈尔汗就在几里外的。”
说罢一招手,他手下一名骑兵牵了一匹空马过来,弯腰鞠躬,把缰绳交到了陆鸿手上。
陆鸿向小五子使个眼色,让他照管好大家,此时也顾不上纠结小五子有没有弹压众军的本领了……
小五子朝他点点头,没再说啥,只是目送着他被几十个“黄毛鬼”裹挟着,一阵呼啸,穿过长草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陆鸿跟着阿古笃一路疾驰,不一会便看见一片临时营地,无数战马或卧或立,正安静地围成一圈休息,黑甲兵们席地而坐,正欢快地用蛮语大声讨论着甚么,不时发出一阵阵大笑。
陆鸿悄悄放眼扫了一周,发现这些人看似毫无组织地胡乱围坐,其实隐约间自有区别,大多是十人一组、百人一片,各归建制地聚在一起,约莫有三千二三百人。
营地中央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阿古笃到了营地外围便向几名守卫的黑甲兵打了个招呼,带着陆鸿径直往中央凉棚下驰去。营地中的士兵们见了这队人,都停了议论,纷纷向陆鸿投来好奇的眼光。
这些人当中十有八九也都是高额黄毛的胡人面孔,甚至有几个特别高大的,明显是白人血统,这不禁使得陆鸿更加疑惑。
等到一队人驰近了凉棚,陆鸿才发现,那棚下只坐着一人,正敞着怀打着蒲扇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凉,正是那位焦髯碧眼的将军,显然就是甚么“拓戈尔汗”了!
阿古笃在凉棚十步之外便减了速,并示意陆鸿下马稍等,自己走进凉棚,在那将军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那“拓戈尔汗”站起身来,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叉着腰打量陆鸿。
陆鸿此时才看清他的真容,只见他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魁梧,比自己还要高出寸许,焦黄色的龇须卷在颔下,一头黄发倒束在脑后,高高颧骨,窝眼隆鼻,青绿色的眼珠显得深邃神秘,可是他面皮白嫩,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倒没有想象中的粗犷,反而带着三分秀气。
“你叫陆鸿?”拓戈尔汗笑呵呵地道,“我手下的净是些粗人,不知道此‘陆’非彼‘鹿’,倒叫小兄弟见笑了!”
陆鸿急忙行礼,说道:“不敢。见过拓戈尔汗,在下青州行营后军戊旅队正陆鸿。”
没想到那拓戈尔汗哈哈大笑,连连摆手:“甚么‘拓戈尔汗’都是我族人叫的,咱们分属同僚,我汉名叫韩清,蒙皇帝不弃赏了个归德大将军做做,汗颜得紧!”
归德大将军乃是从三品上武将衔,陆鸿听了连忙下拜。那韩清由得他拜过,道:“你不拜我‘拓戈尔汗’,却拜归德大将军,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北蛮之人!”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他一发怒身边的黑甲兵们也都神色不善,摸住了各自的兵器。
陆鸿站起身来,与韩清昂然对视,不卑不亢地道:“拓戈尔汗再大,不是我大周的官,我不能拜;既然你又是职下的同僚上官,即便是个四品五品在下也该当行礼!”
韩清一言不发地逼视着他,见对方夷然不惧,心中也不禁有些赞赏,突然仰天一笑,用蒲扇指着他道:“说得好!我们突厥人喜欢有胆量的好汉!”
那阿古笃站在他身边,虽然于二人对话似懂非懂,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其余黑甲兵也都跟着欢呼叫好,同时收了兵器。显而易见,这些人仿佛把韩清视作天神一般,喜怒皆从,已然近乎迷信了。
陆鸿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突厥后裔,怪不得个个都是北胡番人相貌,可是如何成了大周的官兵又是一桩疑问。
韩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后突厥汗国的族人,有些还是归顺咱们大突厥的极北瓦良格人的种!咱们曾经是大周的敌人,后来回鹘人强大起来,占领了我们的牧场,还几乎将我们突厥人赶尽杀绝……”他说着眼中喷出怒火,“是大周收留了我们这一部,这才苟延残喘到今天。我们的祖先早已世代宣誓为大周效命,每一代首领也都封了官,这次奚和契丹大军南下,唐人也在北侵,朝廷很好,允许我们突厥人拿起长矛骑上战马为大周战斗!”说罢弃了蒲扇,双手举天,发出一声高亢的呼喊,接着用突厥语旁若无人地高唱起来。
四周三千名黑甲兵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随着他一起引吭高歌,脸上都带着沉醉向往的神情,似乎在思念辽阔广袤的草原、他们的故土……
陆鸿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听着歌声悲怆婉转,苍劲回还,眼前仿佛已不再有甚么拓戈尔汗、凉棚、黑甲兵,而是看到了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看到了骏马、白羊、毡包、牧马人……
不知何时,歌声已经止歇,陆鸿还沉浸在这悠然神往之中。韩清见了他的神色,心中欢喜,忽然振臂一呼:“咱们上马,去接这位客人的朋友!”
黑甲兵们一阵欢呼,纷纷翻身上马,阿古笃高兴地挨到陆鸿的身边,笑着道:“鹿大人,你已经得到了拓戈尔汗的认可的,你是咱的客人啦。咱突厥人喜欢客人的,咱会帮助你的!”
陆鸿大喜,也跟着上马。韩清一声呼哨,原本杂乱无章的黑甲兵们瞬间各归建制,排成整整齐齐的五列。阿古笃这队人带着大伙儿原路返回,找到了尚在懵懵懂懂的戊旅,众人一齐将死去的将士们暂且就地掩埋,又依着陆鸿的指引将这五百余人送到了花源所在的三旅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