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若有所思,又问:“主将封锁消息?这个可能性不大!你觉得是哪一种?”前一个时辰还自信满满的高旅帅此时已不得不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同这个比他低好几级的下属讨论了……
“说不好,不过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明日便有消息了罢!”
高登“嗯”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端起的茶盏,问道:“你到岗哨去,想必是请辛力增派明暗哨罢?”
陆鸿点点头:“诚如将军所料。”
“呵呵。”高登笑了笑,“你回头照着花将军的指示跟他们说,明哨尽撤,暗哨减半。”
陆鸿知道这是疑兵之计,花源在信上说得很明白,让戊旅撤去大半哨岗,做出诱敌之态,同时会派传令兵不断往来联络,叫契丹人误以为戊旅是引蛇出洞的诱饵,那便轻易不敢来攻。他也觉得此计不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当夜后军三旅与戊旅往来派遣传令兵十余次,果然相安无事,暗哨报告说曾发现可疑游骑在庄子东、南两面露头,多则十余骑,少则三五骑,只在二三里外逡巡,最近一次到过庄外一里,停留了半刻便即远遁。
清晨再次行军中的高登听着哨兵的汇报,脸上冷冰冰好似胸有成竹,其实心中后怕万分,同时也不禁佩服花源的机敏远见,和妥善安排。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花小侯毕竟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有此等手段也不足为怪,但是那小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新丁居然也是料事如神,这就有些令他不是味儿……未必自己还不如一个新兵蛋子?
只是陆鸿增派岗哨的想法却又不如花源的疑兵之计,毕竟还是颇有高下之分。这么一想又说得过去了……
嗯,今后遇事还是要和小陆多多商量,甘峰那帮老兵痞除了吹大牛、扛包包,真正遇上了事情简直屁用没有!
高登这么想着,忍不住偷眼瞧了瞧跟在队伍里默默赶道儿的陆鸿,那小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思量啥,除了身量高外表上也看不出甚么过人之处。
花源的最后一封信在寅时二刻传到的庄里,催促戊旅速速上路,莫被契丹人看破虚实。此时天光方亮,戊旅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㶟水上的风声浪声正牵引着众人的脚步。
眼看着滔滔河水便在眼前,旅副甘峰急忙催人就地绑扎木筏,准备渡河北上。队伍后方士兵扛着几十段圆木,皆是昨夜伐了一路带过来的。当下新兵们有的卸下圆木在河边排好,有的从肩膀上解下草绳,就在岸边扎起木筏来。
陆鸿命人再去岸边割草搓绳,自己找了个高地向来路眺望,警惕不知躲在何处的敌人。他只见长草菲菲,树影寂寥,远处山行起伏,不知所之。
此时荒野之中有一头叫驴蹦蹦哒哒地向此处行来,驴上一个士子打扮的青年男子,摇着折扇,正举目四眺,好不悠闲,与眼前大军的忙碌糟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登今日出奇地沉默,带着那个叫青鱼的小随从远远避在岸边,并肩伫立,也不知是在看这川流不息的河水,还是对岸的遥遥前路。
陆鸿向甘峰使个眼色,老甘见了便丢下监工的活计走了过来。
“怎啦陆队正?”甘峰奇怪地问。
陆鸿走下土坡,向他行罢军礼,指了指那个骑驴的士子,压低了嗓子道:“甘旅副,要不要把那个人截住?我瞧可疑得紧。”
甘峰手搭凉棚瞧了一会,哂笑道:“那值当个甚么事,一个酸文人而已,咱们尽早渡河要紧。”说罢便弃了陆鸿,转身又去“监工”了。
转眼见那叫驴缓缓走近,陆鸿这才看清那人面目,只觉十分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心里越发起疑。
那士子越走越近,对此处一支军队竟不避忌,念着诗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
“一尺清风扇,丈二白鳞枪。
文达高庙堂,武定远国邦。
今起乘祥瑞,来日衣黄裳。
更有翻天计,丘壑胸中藏。”
这诗念罢,人已到了众军跟前,一个小兵嫌他聒噪,连连挥手斥道:“走远些念!”
这里九成九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竟无人听出诗中大逆不道之意,只是催促这人快快走开。
那文士面上十分抱歉,连连拱手告罪,掉转了叫驴便走。陆鸿躲在人群中,看着此人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直到那人偶一转头,原先垂在左边脸颊上的一缕鬓发被风拂起,露出一道细长的刀疤,从鬓角一直延伸至颔尖。
陆鸿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他脱口喝道:“站着!”提刀便扑了上去。
那文士恍若未闻,驱着驴又慢走了几步,忽然双腿一夹想要催驴飞奔,谁料到那叫驴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脾气,受了他这一夹竟然“昂昂”一叫,掉转驴头向众军反冲了回来!
那文士大声咒骂,突然向后一个纵跃,稳稳落在草地之中,陆鸿也恰在此时赶到了跟前,不由分说便是一刀斩了下来。那叫驴撒开了四蹄左冲右突,众人惊呼尖叫声中一连踏坏了好几个扎了一半的木筏。
甘峰又惊又怒,尚未来得及去管陆鸿那边,先提着刀冲那丧瘟的叫驴去了。
这时高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乱,带着小随从青鱼,牵着他的坐骑走了过来,只见一头叫驴绕着场子嘶叫飞奔,他的副手甘峰带着十几个人提着刀没命价狂追,嘴里也乱糟糟一顿叫喊,惊呼咒骂声此起彼伏。
见了这等景象,高登不由得大皱眉头,他抬眼想找陆鸿,可是人群之中并没有那个高瘦的身影。还是青鱼眼尖,远远指着人群之外叫道:“将军快看!”
高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正瞧见陆鸿一柄横刀翻翻滚滚,和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斗成一团。
这时忽听人群中一声大吼,一个胖军官脚下拿桩,两条粗壮的手臂牢牢一箍,竟将那叫驴死死地抱在怀里,甘峰赶上来便是一刀,顿时将这头坏事的瘟驴结果了。
那胖军官正是乙团乙队的队正杨智,众人纷纷喝彩。
“小杨天生神力呀!”甘峰仔细着将刀上的血迹擦了,这才发现高登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便指着那死驴得意地笑道:“旅帅,你瞧……”
“瞧你个屁!”高登铁青着脸,对着自己的副手便是一顿叱喝,“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撑的,跟头驴较甚么劲?快派人去瞧瞧!”说着马鞭远远指去。
王正踮起脚尖望去,不由得“哎呦”一声,连忙拉着小五子和三流子挤开人群向陆鸿冲了过去。
此时陆鸿已经被那文士一柄折扇逼得节节败退,胸口也被敲了一下,仍然隐隐作痛。他既吃了亏,也不和那人硬打,只是操刀游走,让他进退不得。
那文士虽然搏命之中,却一直眼观六路,此时已见到几个府兵跟了过来,知道再不脱身那便迟了!于是加紧两招逼退了陆鸿,搓唇为哨,一声锐响之中,果然从不远处闪出一匹油光黑亮的骏马。
陆鸿咬牙怒道:“果然是你,姓库的!”
原来那文士正是当年追捕蓝鹞子时遇到的那个胡人,此人曾经冒充团练副使赵德,将赵家集的团练兵诓走,以至于被蓝鹞子成功脱逃,洪县令和胡顺也因此牵连,如今身在狱中生死未卜。
那人一声长笑,翻身上了黑马,说道:“好,又是你,你们汉人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记着,我叫库罗基!”
陆鸿发足疾追,口中叫道:“蓝鹞子在哪?”
那库罗基忽然勒住马,回过头来,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又打量了陆鸿几眼,说:“小兵,我敬重你算条好汉!这位蓝先生你不用惦记了,还是早早回家去罢,你们这些人,永远只不过是蝼蚁一般,时代的牺牲者罢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马股,那黑马灵性十足,当即会意,四蹄猛然一蹬,顿时蹿出丈余,恰好躲过陆鸿跟上的一刀。只见一人一马在长草间忽隐忽现,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远方。
陆鸿终于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好似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头一回感觉到无助和颓唐。
“鸿哥,咋回事儿?”王正跑到跟前,先扶住陆鸿。不一会高登也纵马过来,面色不愉地问:“好好的和过路人纠缠甚么?”
陆鸿都懒得理会这个草包了,这明眼人一瞧也知道不是甚么“过路人”这么简单了!
“那是契丹人!”他没好气地道。
“甚么!”高登惊道,“你怎么知道?”
陆鸿喘匀了气息,站起来道:“我认得他……立即渡河罢,不然都完了!”说罢目光炯炯地盯着高登。
高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仿佛看见契丹胡人的马蹄已经举在头顶,他们的弯刀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