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泛区通向北京的驿道上
一个箭衣紧装的驿差不断挥鞭猛抽胯下的快马,向京城方向疾驰。
画外音:康熙四十六年,连日大雨,黄河暴涨。河南、山东多处河堤决口,淹没田土房屋无数……
驿差汗流满面的背景上迭出:
咆哮的黄河洪流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河堤崩缺,大树摧折,无数房屋坍塌。
一望无际生民聚养的土地,顷刻化为浩渺的泽国……
2.北京永定门外
驿差胯下那匹快马,一声悲嘶,口喷白沫,前腿一软,向前瘫倒。
那驿差被掀翻在地。
驿差挣扎着爬起,举着那份已被汗水浸湿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踉踉跄跄向守门护军奔去。
气喘吁吁的驿差:“六百里加急……六……”
终于,那驿差也倒在城门洞外。
护军把总从驿差手中抽出那份奏折,一看,大惊。
——奏折的封套上赫然粘着三支羽毛,羽毛下写着:六百里加急!
护军把总急对两名护军:“快,搀起他,送午门!”
两名护军架起驿差,紧跟高举奏折的把总,向城内飞奔而去。
彤云密布的天空,一道电光直掣天际: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声。天已经黑了。
3.乾清宫
满殿黑压压的,一片红顶花翎。
诸王贝勒在前,众大臣在后,井然有序地跪着,鸦雀无声。
康熙高大的身躯,像雕塑般面对殿侧的大柱,一动不动。
大柱上用颜体楷书铭刻的字迹依旧赫然清晰:“平三藩”“河务漕运”。
“河务”二字越推越大,渐渐占据整个画面。
康熙倒背身后的手中那串楠木念珠在慢慢转动,越转越快。
跪在地上的诸王贝勒和诸大臣瞥着康熙手中飞速转动的念珠,益发屏声敛息,暗自戒惧。
那串念珠放慢了转动的速度,康熙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犀利有光的眼睛在慢慢扫视着诸王贝勒和众大臣。
突然,他的目光停住。
第一排的第一位和第四位醒目地空着两个位置。
康熙:“太子呢?四阿哥呢?”
不等侍立在身旁的李德全回话,他紧接着严厉地问道:“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为什么没来?”
李德全:“回万岁爷,太子不在毓庆宫,四贝勒也不在府里。奴才已分头派人找去了。”
4.御花园
大雨倾盆。
几名太监打着气死风灯,到处寻找胤礽:
“太子爷,万岁召见呐!”
“太子爷,快去乾清宫吧!”
5.御花园的假山石洞里
一道闪电,显出了紧紧相抱的太子胤礽和康熙的媵嫔郑春华。
胤礽一边在坦露胸襟的郑春华怀里狂乱地亲吻,一边气喘吁吁地嘟哝着:“下吧,下吧,老天爷,千万别停雨!”
郑春华双目微闭,一手摸抚着胤礽不断拱动的头。
石洞入口处,把风的太监何柱儿听着洞内发出的声响,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突然,何柱儿全身像掀动了机栝般一耸。
远处,传来了寻人太监的呼唤:“太子爷,万岁召见呐!”
6.户部书办处
烛火通明,算珠噼噼啪啪拨得山响。
大厅两侧全部是书案,书案上堆满了摞积的账册,几十名书办正在飞快地拨动算珠,疯了似的紧张地清算账目。
大厅正中座位上,胤禛正面容凝重地端坐着等待清算结果。
胤禛府中的总管太监高勿庸领着两名大内太监急匆匆闯了进来。
高勿庸:“禀主子,万岁爷召见。”
胤禛却依然端坐未动:“知道了。”
高勿庸无奈,只得领着两名大内太监退了出来。
7.乾清宫
康熙高坐在龙椅上,紧闭着眼睛,仿佛在竭力掩饰内心的震动和痛苦:“河南、山东发来奏折,黄河决了十几道缺口。想不到朕数十年的治河心血,竟然毁于一旦!上百万灾民……上百万的灾民哪……”
正在此时,仓皇赶到的胤礽正偷偷地溜进殿来,悄悄地在最前面自己的位置上跪下。
康熙并未睁眼,却如同长有第三只天眼,突然喊道:“胤礽。”
胤礽微微一颤:“儿、儿臣在。”
康熙:“你是太子,你说,该怎么办?”
胤礽:“儿、儿臣以为,应该马上救灾、马上修、修河堤。”
康熙:“怎么救灾?怎么修河堤?”
胤礽:“这个……皇阿玛英明睿断,自有主张。”
康熙猛一睁眼,直逼胤礽:“朕是有主张,朕现在要问你的主张!”
胤礽嗫嚅着似想再说,苦于无以对答,只得低下头去。
跪在胤礽后面的诸阿哥立刻有了反应——
挨跪在一起的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䄉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接着,胤禟手肘轻轻地碰了碰跪在左侧的八阿哥胤祀。
胤祀却丝毫不动,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肃然。
其他如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和十四阿哥胤禵,虽未喜形于色,却也神态怡然。
唯有跪在一侧柱旁的十三阿哥胤祥满面焦灼,同情地看了看萎跪佝偻的胤礽,又瞟了瞟胤禛的空位。
8.户部书办处
书办们仍然在紧张地拨弄算珠。
已经算完部分清册的书办,陆续将清单交与总书办汇数。
端坐堂皇的胤禛仍然面容凝肃,岿然不动。
久候在门首的高勿庸和传旨太监已急得抓耳挠腮。
传旨太监对高勿庸:“老哥,快去催催你们主子吧。再不去,万岁爷可要龙颜大怒了。”
高勿庸略一踌躇,硬着头皮又趋至胤禛身旁:“主子,宫里传旨的太监又在催了。奴才看……”
胤禛倏地将头扭了过来,两道寒邃的目光直逼高勿庸。
高勿庸略一哆嗦,赶忙低下头又退了出去。
9.乾清宫
康熙已经由焦虑而愤懑,大声斥道:“宗室与国同体!你们这些阿哥,平日养尊处优;一旦国家有事,竟然一个个张皇无策!现在,这大水淹的是百姓,照这样子,明天淹的就会是你们,是这座紫禁城!”
严威之下,诸王贝勒和诸大臣把头伏得更低。
唯有胤祀倏地把头抬起,朗声说道:“皇阿玛,儿臣有话要说。”
康熙闻言,平了平气息:“好,你说。”
胤祀:“一条黄河,千古泛滥。历朝历代,哪一年百姓不受黄患之苦?可自皇阿玛当国以来,殚精竭虑,倾力治河,百姓不受黄河之灾近三十年。遍览史册,古来治理黄河者,不但未有如皇阿玛之功,亦未有皇阿玛之诚。此次黄患忽发,不在人事,纯属天灾。皇阿玛怀忧民之心则可,抱自疚之意则不必。”
斯言一出,满殿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扫。
胤禟、胤䄉更是喜形于色,赞许钦佩的目光热辣辣地投向胤祀。
康熙虽未受颂即喜,神情已显出“此言倒也不谬”的颇以为然,向胤祀许了个“往下讲”的鼓励暗示。
就在此刻,胤祥突然大声说道:“八哥,你不要忘了,康熙四十三年,黄河还发了一次大水!”
胤祥的驳诘,虽是实话,却太不合时宜,已见缓和的气氛陡地又紧张了起来。
康熙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胤祀一怔,旋即镇静,侃侃答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康熙四十三年黄河发水,各地督抚为了从国库掏银子,将灾情无限夸大。结果受灾的府县、人数都没有所报之多。因此,儿臣敢于断言,这一次的灾情也必不像奏折上所报之大。”
胤䄉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捧场:“说得好!八哥,你继续说!”
10.户部书办处
总书办已算出最后的结果,举着清单向胤禛大声报道:“禀四贝勒,国库现存库银七百三十五万两,除去不能动用的压库银五百万两和朝廷急需支出的各项银款一百八十九万两,能拨的赈灾银款不足五十万两!”
胤禛闻言一惊,猛地站起,一把抓过那份清单,大踏步走出大厅,对高勿庸和传旨太监说道:“备马,去乾清宫!”
11.乾清宫
胤祀慷慨陈词:“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无非粮、钱两项。第一,立刻降旨灾区邻近省份,命他们即刻调运粮米运往灾区;第二,立刻降旨户部,从国库拨款抢修河工。”
此言甫毕,满殿活跃。
“八贝勒条清缕晰,恰中肯要!”
“八哥所言极是,皇阿玛就立刻降旨吧!”
也就在此时,殿门外传来胤禛的声音:“儿臣胤禛有话陈奏!”
众人闻声皆是一怔。
殿门外,胤禛脱下湿淋淋的油衣,快步走到自己的空位上跪下。
康熙:“胤禛,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
胤禛叩了个头,答道:“回皇阿玛,儿臣在户部清查国库存银和灾区邻近数省的存粮实数去了。”
此言一出,胤祀脸色立变。
胤禟、胤䄉、胤禵脸色都是一变。
胤禟接着大声嚷道:“皇阿玛,户部是八哥奉旨该管,四哥这是越俎代庖!”
康熙的目光徐徐扫视了一遍胤祀、胤禟、胤䄉、胤禵,然后落在胤禛身上:“胤禛,九阿哥的话你听到了,怎么说?”
胤禛:“是。户部是八弟该管,但皇阿玛曾对儿臣说过,叫儿臣平时多多留心国事,军政民务凡有建议要随时向皇阿玛和太子奏陈。”
康熙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那就把你清查的数字说来听听。”
胤禛又从容地叩了一个头:“是。刚才胤祀陈奏,应立即降旨灾区邻近省份调粮和户部拨款,儿臣都已听到。可据儿臣所查,邻近省份已无粮可调,户部也无款可拨。”
康熙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唔?!”
满殿中人尽皆一惊。
胤禛:“据查实,由于康熙四十三年黄河大水,邻近黄泛区的直隶、两江以及湖广、四川的早年存粮都已调运一空,而这两年丰歉不一,各省存粮自保尚且不及,根本就拿不出粮食调往灾区。”
康熙开始来回踱步,手中的念珠也随着步伐的加速越转越快。
胤禛:“再说国库存银。由于各省应缴的赋税连年积欠,而在京的王公官员又常年挪借库银,现在户部能拨出的库银已不足五十万两。又要赈灾,又要修堤,杯水车薪,至少缺银二百万两以上!这是清单,请皇阿玛御览。”
李德全连忙从胤禛手中接过清单,转呈康熙。
康熙拿着清单的手已禁不住微微颤抖,声调也失去了平时的从容清朗:“这几年朕把国事交给太子和你们阿哥协同管理,想不到会弄成这个样子……胤礽,你怎么说?!”
胤礽无言,只有叩头。
康熙:“还有胤祀!你是兼管户部的阿哥,亏空如此,胸中无数,还在这里纸上谈兵!”
胤祀也重重地叩了个头,答道:“儿臣有亏职守,请皇阿玛治罪。”
康熙复把眼光徐徐转向胤禛问道:“胤禛,看起来你是心中有数了,你说,眼下如何处理灾区的事情?”
胤禛:“儿臣愚见,立刻拨出库银四十万两,在直隶一带向富户买粮急运灾区,以解眼下之急。其余不足之数,立派钦差前往江南筹款购粮,赈济灾民过冬,抢修已坏的河堤。”
举殿默然。
康熙:“灾患如此,皆因人事不修,人事不修,上天才降下灾祸。传旨天下,今年秋决人犯停勾一年,其余在押囚犯凡援例可赦者一律大赦!”
众人:“皇上如此仁慈,必能上格天心!”
康熙提高了声调:“至于派谁为钦差大臣,朕和上书房大臣商量以后再定。佟国维、张廷玉、马齐留下。”
佟国维、马齐、张廷玉叩头应道:“是。”
康熙:“其余的人都跪安吧。”
余人齐应:“是!”
12.毓庆宫
白发苍苍的王掞颤颤巍巍地揭开《大学》的第一页,对坐在书桌对面出神的胤礽说:“太子,你翻开《大学》第一页。”
“第一页?”胤礽不知是真的不解,还是知道王掞又要借讲书而进言,“师傅,你没有弄错吧?”
“臣岂会弄错。请太子翻开第一页。”
“唉!”胤礽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却漫不经心地翻开书皮。
王掞:“圣人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请问太子,何谓‘明明德’?何谓‘亲民’?何谓‘止于至善’?”
胤礽:“师傅,你这几个‘何谓’,在我十岁的时候就问过了,你难道不厌烦吗?”
王掞:“老臣岂不记得。可是,太子你记住了吗?”说到这里,王掞激动得声调也有些颤抖了:“昨天,皇上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商量赈济灾民的大事。你却迟迟找不到人,等到皇上咨问,你又应对无策,贻笑臣工。太子,不是老臣诤言,你是连这《大学》第一章第一句都全忘了呀!老臣身为太子之师,有负我大清列祖列宗之托,有负天下兆万臣民之望哪!”
至此,王掞已是喉头哽塞,泪流满面。
面对这位说不得、骂不得的师傅,胤礽:“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柱儿呀!”
何柱儿闻声应道:“奴才在。”
胤礽:“今天就讲到这儿,你送师傅出去吧!”
王掞:“太子……”
胤礽转身对愣着的何柱儿一跺脚:“还不送师傅出去!”
何柱儿:“嗻。王师傅,您请吧!”
王掞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正在这时,胤禛走了进来,望着泪痕犹在、蹒跚离去的王掞,怔了一怔,转身对胤礽:“二哥,王师傅怎么了?”
胤礽:“还能怎么?皇阿玛见了我就骂,师傅呢,见了我就哭。还有人背着我向皇阿玛邀功。我这太子窝囊哪!”
胤禛一怔,说道:“太子爷,我到户部清查账底,本为了给您提个醒,没想遇到那当口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决不是为了邀功!”
望着满脸凛然的胤禛,胤礽:“老四,我不是说你,你何必多这个心。”
胤禛:“是。”
胤礽瞟了一眼宫门,压低声音:“老四,哥给你掏句心窝子里的话,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落到见了皇阿玛就像老鼠见了猫,老八他们几个还时不时给我下药儿。我有时候想,还不如……”
胤禛闻言一惊,正色答道:“请太子不要再说,臣也不要再听。”
胤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老四啊,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想让我跟皇阿玛说派你到江南筹款赈灾的差事啊?”
胤禛:“二哥,您说,这差事我不去还有谁愿意去?”
胤礽:“是呀,你不去,还真没人愿去呢。就说这筹款吧,二百多万银子向谁要去?就算筹到了还不得罪一大帮人?筹不到呢,差事就办砸了。老四,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人,没把握就千万别去顶这个缸!”
胤禛不禁激动起来:“太子,千里泽国,百万灾民,可直接关系到咱大清的江山社稷呀!身为皇子,臣愿为皇阿玛分忧,为太子分劳。苟利社稷,个人的荣辱得失臣弟在所不惜!”
胤礽:“好吧。我同皇阿玛去说。”
13.胤祀府内花厅
胤禟、胤䄉一面快步走了进来,一面大声嚷道:“八哥,八哥,皇阿玛把筹款赈灾的差事派给老四了!”
胤祀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道:“坐吧。”
胤䄉:“八哥,你这本书我真看不懂了。老四背着你到户部挖你的墙脚,你不吭声儿;他如今又抢了个钦差大臣的差使,你还是不吭声儿。你怎么就这么好的脾性呢?”
胤祀:“话不是这样说。四哥虽然阴沉了点儿,可是做起事儿来还是肯卖命的。这一点我们都还得向他学呀!你们想想,几个省遭灾,上百万的灾民,一下子就要弄几百万两的银子,这差事儿好办吗?换上你们,你们愿意去?”
胤䄉:“我才不去!”
胤禟拉长了声调:“我也不去。几百万两银子,你去筹,还得人家愿意给。我就不信老四他敢去抢!”
胤祀:“是呀,我也担心四哥这一去不会那么顺溜啊。你们说,他会从哪个道口筹款?”
胤禟、胤䄉对视着想了一阵,胤禟突然站起,失惊地说道:“他该不会去扬州找盐商吧!”
胤䄉大声接道:“没错!九哥,老四这是瞅准了你的小金库了!”
胤禟:“操!想掏咱哥儿们的钱,替他邀功,没门!八哥,你看我是不是给任伯安写封信去?”
胤祀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算了。上百万的灾民,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再说,江南那么大,四哥也未必非得挑你的门人下手。”
胤禟:“他要真是去扬州找盐商呢?”
胤祀不再说话,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14.养心殿
康熙望着跪在地上前来陛辞的胤禛,徐徐问道:“胤禛,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赈灾吗?”
胤禛始一愣,继而答道:“因为儿臣在康熙四十三年办过赈灾的差使。皇阿玛,儿臣举荐十三阿哥胤祥随同前往,请皇阿玛恩准。”
康熙默然片刻,问道:“为什么?”
胤禛:“康熙四十三年,胤祥曾和儿臣一道办理赈灾,做事勤勉,忠心可嘉。”
康熙踌躇了片刻,勉强答道:“好吧。就让胤祥随你一同前往。”
胤禛大声应道:“是!”
康熙:“你这一向还在念佛吗?”
胤禛:“每月的初一、十五斋戒念佛。平日心绪烦扰的时候,念念《金刚经》和《普门品》。”
康熙:“嗯。”接着,把握在手里的佛珠举了起来:“带着它,时时记住,百万灾民在等着你救命。”
胤禛急忙上前双膝跪下,双手捧过佛珠。
佛珠的特写。
一阵木鱼声从远方传来,渐近渐响……
接着,像是无数人在呻吟,又像是诵经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渐近渐响……
那串佛珠竟自己转动起来,渐转渐大,最后占据了整个画面……
15.扬州城郊、城隍庙外,人市口
转动的佛珠化成了沉重滚动的牛车轱辘。
牛车上,一具一具灾民的死尸摞得像小山般高。
“啪!”又一具死尸被扔在“尸山”上面。
装满死尸的牛车沉重地滚动着碾去。
一辆空着的牛车又沉重地滚动着碾来。
随着抬尸人起伏的节奏,一具具尸首又渐渐越摞越高。
镜头摇开:车道两旁躺满了呻吟着的灾民。
“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几名便服行装的汉子牵着马走了近来——他们竟是风尘仆仆的胤禛、胤祥和几名侍从。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女孩的哭声,一齐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路旁,一个黄瘦的女孩正扑在一个死去的老人身上大声哭喊:“不!不!别拉走我娘!别拉走我娘!”
站在旁边的几位抬尸的汉子停住了手一齐望着远远站着的一个官府差吏。
那差吏皱着眉头焦躁地说道:“钦差大臣这几天就要到了,所有的尸首都要拉到火化场去化掉。”
远远望着的胤禛和胤祥不禁对视了一眼。
几个抬尸人又走近那老人的尸首。
那女孩死死地抱住老人的尸首不肯离开。
不远处,躺着、坐着的灾民们纷纷投来漠然的目光。
一名老年抬尸人对那女孩温言说道:“孩子,难得你有这一片孝心,既然不愿你娘被一把火烧了,就到那边去——”说着一指。
手指处,一溜儿摆着几具木板钉成的盒子似的“棺材”。旁边两名人牙子一端一个手里握着绳头。长绳上绕手臂绑着的七八个小女孩正一排儿坐在地上呜呜地揩眼泪。
“卖了自身,既能葬你娘,又能给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怎么样?”
那女孩惶急地哽咽着说道:“人家说了,那儿是买去做妓女的,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的两个同乡去给我娘讨钱买棺木去了。大伯、大叔行行好,先别把我娘拉走。我这给您磕头了。”说着,就把头在地上磕得嘭嘭直响。
那差吏喝道:“哪有那么多废话!抬走!”
几个抬尸人应声提起老人的尸首就要往牛车上扔。
那女孩尖哭着扑上前去拉住老人:“你们别拉我娘,我愿意卖了自己!我愿意卖了自己!”
抬尸人闻言又放下了老人的尸首。
那差吏见状向远处喊道:“王三发!这有个愿意卖身的!”
“棺材”旁的一名人牙子闻声走了过来,一把端起那女孩的下巴,眯细着眼睛打量着那女孩的面孔,点了点头,又说道:“张开嘴,让爷看看牙口。”
女孩抽泣着张开了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那人牙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腰间的褡裢中掏出一把铜钱塞在一个抬尸人的手里,说道:“成了,抬棺材去吧。”说完拉起那女孩就走。
远处,眼中冒火的胤祥扔掉马缰就要向前。
突然,一只大手拦住了他。
另一只手不断转动着佛珠的胤禛一面向胤祥摇了摇头,一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16.人市口尽头的一个小镇口旁
这里是难民营与当地居民相隔禁地的边沿。
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吸引了不少当地人围观。
胤禛一行也被这哭声吸引,牵着马走近人围。
人围中,一领破席盖着一具尚未成年的少年尸首。
破席一端露出那少年干瘦的小脚。
一个乌眉灶眼的孩子跪在尸首旁嚎天吼地哭喊:“大爷们哪!买下我吧!买下我吧!我得卖几个钱葬了我哥呀!我哥死得惨哪!他讨来的残汤剩饭都让我吃了,他是为了我活活饿死的呀!”
这时,已有些人朝这少年面前扔铜板。
那孩子不停地叩头:“你老积善有福呀!生下儿子个个点状元,生下女儿人人封诰命哪!你老人家后人红顶子用车装,凤冠霞帔用船运哪!”
人围中有人笑出声来:“这小子花嘴不要钱,出这么多红顶子,凤冠霞帔,谁来养活他们哪?”
那孩子接口哭应:“我来养哪,谁教他们都是儿子和女呀,我做牛做马,拼死累活都来养你老人家的红顶子和凤冠霞帔呀!”
就连“一笑黄河清”的胤禛也不禁破颜莞尔,突然,他的眉峰一耸。
胤禛发现,那“尸首”露在席外的脚趾头微微动了动。
胤禛心里明白,却不点破,只是对身旁的胤祥点了点。
胤祥朝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神。
那侍从会意,掏出一颗碎银扔在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眼睛一亮,哭声立止,急忙拾起碎银,扫拢铜钱,装入袋中。然后将破席一掀,叫道:“坎儿,快起来谢爷们的赏!”
破席下的“尸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同那孩子一道跪在地上叩了个响头,齐道:“谢爷们的赏!”
然后,两人一溜烟钻出人围,飞跑而去。
胤禛:“能叫咱们上当,这孩子定有出息!”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杂沓而来。
一个壮硕精干的汉子领着几名随从驰马奔来。
那汉子远远地瞧着胤禛一行,就忙不迭滚鞍下马,把缰绳一扔,快步走向胤禛和胤祥。
那汉子奔至胤禛胤祥面前,干练地刷下马蹄袖,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奴才年羹尧叩见四爷、十三爷!”
胤禛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欣慰,旋又凝肃地说:“起来吧。”
年羹尧:“是。”
胤祥笑了:“年羹尧,好你个小子,怎么知道我们会从这一路来?”
年羹尧也笑了:“奴才跟着四爷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主子的心思吗?我料定,第一,主子必定从黄泛区这条道来;第二,必定微服简从,因此,奴才也没穿官服,带着人在这里候了两天了。”
胤禛一边走,一边问道:“我的信收到了吗?”
年羹尧:“回主子,早就收到了。主子要请的那个人,奴才也已经安顿好了。”
胤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样?在杭州将军手下当参将还顺心吧?”
年羹尧:“回主子的话,奴才无论在哪儿也没有跟着主子‘顺心’哪!”
胤祥显然已抓住了这一对主奴的脉跳,不失时机地打趣道:“好一个奴才,真会顺着主子的杆儿爬。怎么?想跟我们回京呀?”
胤祥说着,偷偷给年羹尧递了一个眼色。
年羹尧会意,抓住机会说道:“诚所愿也,不敢请耳。”
胤禛:“好吧。这一向先跟着我和十三爷办理筹款赈灾的差使,办完了,咱们一块儿回北京。”
年羹尧一喜,抢步上前,向胤禛和胤祥请了一个十分边式的安:“谢四爷!谢十三爷!”
说着,胤禛一行已走到小镇的另一头。突然,他们发现刚才诈死骗钱的两个小孩正猴急鬼跳地同牵着一群女孩的那个叫王三发的人牙子争吵。
那人牙子把两个小孩交给他的一把铜钱和那颗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冷笑着说道:“这么点钱就想赎一个大姑娘,做你娘的梦去吧!”说着,把钱往地上一扔。
刚才卖身葬母的那女孩见状伤心地大哭起来。
装死尸的那男孩一面忙着在地上捡钱,一面说道:“翠儿,你别哭,你别哭,我和狗儿一定会救你的。”
狗儿却一跳一个高冲着那人牙子嚷嚷:“我操你妈天打雷劈的人牙子,几块薄木板就换人家一个大姑娘,逼良为娼,你不得好死!”
那人牙子大怒,举手朝狗儿扇去:“你这狗娘养的……”
那狗儿何其机敏,一闪闪开,继续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有本事你松开绳子和小爷大战三百回合!”
那人牙子虽恼,却也担心松开绳子上了那狗儿的当,当即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牵着那群女孩走去。
那狗儿怎肯罢休?向坎儿使了个眼色,便要溜上前去偷解绳索。
那人牙子被撩得七窍生烟,扔下绳头便向狗儿扑去。
站在一旁观看的胤禛向年羹尧说道:“亮工,去,帮帮这两个小孩,放了那群姑娘!”
年羹尧:“是!”当即大踏步走向前去。
那人牙子正一把揪住狗儿的后领,扬手便要打去。
突然,一只大手捏住了人牙子扬起的手腕。
那人牙子顿时痛得龇牙咧嘴:“你他……”
年羹尧手上加劲一扳,那人牙子蹲了下去。
年羹尧:“光天化日,竟敢逼良为娟!快把这群女孩都放了!”
那人牙子:“你、你先松开手……”
年羹尧松手时顺势一推,那人牙子滚倒在地,接着挣扎着爬起嚷道:“好!你打得好!你管得好!你他妈知道这些女孩是谁买的吗?”
年羹尧:“谁买的,说来听听。”
那人牙子:“这是扬州府知府车铭车大人买了送给江南盐道任伯安任大人的家妓!有本事,你去放了她们!”
年羹尧闻言望了望胤禛、胤祥。
胤禛、胤祥走了过来。
胤禛望着那人牙子:“你刚才说这些女孩是车铭买了送给任伯安的家妓?”
那人牙子:“怎么?不相信?有种的随我到扬州府衙门去一趟?”
胤禛:“不错。我正要去扬州府衙门。”说着,转身吩咐年羹尧:“把这人牙子和女孩们都带上。走!”
年羹尧:“嗻!来呀,拿下这人牙子,带上这群女孩。”
众随从齐声暴应,上前抓起王三发,牵起绳头。
狗儿、坎儿见状走上前去,拦住年羹尧。
狗儿:“不行,你们不能把翠儿带走!”
年羹尧:“带不带她走,我做不了主。你得去问那位大爷。”说着,一指胤禛。
狗儿循着手势望去,不禁一愣,低声对坎儿说:“他们就是给我们银子的人,看样子不是坏人。我们去求求他。”
说完,狗儿拉着坎儿跑到胤禛面前,双双跪下:“老爷,你老救人救到底,我们三个人是一同逃难出来的,我们不能撇下翠儿一个人不管。你老放了她,生下儿子个个点状元……”
“生下女儿人人封诰命。是吗?”胤禛飞快地接过话茬。
狗儿被点破,有些尴尬,正想再说,胤禛却把脸一沉,对年羹尧说道:“一同带走!”说完,和胤祥大步走去。
17.扬州城外接官亭
烈日如火。
任伯安、车铭等扬州官员顶戴袍服,伫立在接官亭内,焦躁地望着通往远处的驿道。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不住地流淌。
肃立在亭外的仪仗被烈日烤得蔫巴巴的,差吏们更是汗流满面、愁眉苦脸。
伫立在任伯安身后的车铭上前一步,在任伯安的耳边轻声说道:“任大人,据下官看钦差大人今天不会来了。咱们是不是……”
任伯安目光仍然盯着远处的驿道,答道:“不,再等一等。”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带着两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大人!大人!”
车铭见状急忙迎了上来:“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书吏:“钦、钦差大臣已经到了。正、正在大堂等着大人们呢!”
众人闻言皆惊。
车铭:“快!快!备轿!备轿!”
仪仗、轿马乱作一团。
18.钦差行辕大堂
已经换上四团龙服的胤禛、胤祥在大堂中央一正一偏,高坐堂皇。
驻衙扬州的大小官员跪拜如仪,然后一一起身,依次递上手本。
年羹尧接过手本,呈与胤禛。
收到其中一个手本,胤禛停了下来,望着眼前这位体态丰腴的蓝顶官员:“你就是江南巡盐道任伯安?”
任伯安:“回四贝勒爷,下官就是任伯安。”
胤禛:“看着你有些面熟呀。”
任伯安:“四贝勒明达,下官曾在吏部衙门供职。”
胤禛微微向后一靠,意味深长地:“哦……如此说来,你也是久食朝廷俸禄的人了。此次,本贝勒和十三贝子奉皇上圣命,到扬州筹款购粮,赈济灾民。还要仰仗你和诸位上体圣心,下解民困,同心同德,多多协助。”
众官员:“愿为四贝勒和十三贝子效劳!”
胤禛:“这话我不爱听!你们做的都是朝廷的官,心里只能有朝廷,而不应攀援私门,暗存党见!但凡时时处处以朝廷大局为念,就能存心公正,处事清明,这官也就做得好,顶戴也就戴得安稳!任伯安,我说得可对?”
任伯安一怔,旋即答道:“四贝勒训诲乃是至公至正之理,谁敢说不对?”
胤禛:“敢不敢说是一回事,愿不愿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是,我有言在先,但有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人,本贝勒可有先治后奏之权!”
众官员闻言皆是一惊。
胤禛换了另一种语气,和缓地说道:“当然,只要实心为朝廷做事,我也决不吝为国举贤,车铭!”
扬州知府车铭立刻走出班列,应声:“下官在。”
胤禛:“你治下的扬州知县田文镜为什么没来?”
车铭暗暗吃惊,回道:“田文镜因处事操切,治县无方,已被停职待参。”
胤禛:“可据我所知,田文镜在任三年,年年的赋税钱粮都是道府第一,处治诉讼刑狱也还公正干练。你怎么给了他一个‘治县无方’的考语?”
车铭:“回四贝勒,田文镜在任三年,虽也不无劳绩,可处事偏颇,怨声沸扬。”
胤禛:“哦?我倒想听听是些什么‘怨声’。”
车铭:“民间传言,田文镜判官司,不问有理无理,只看有钱无钱。”
胤禛:“如此说来,他是贪官?”
车铭有些尴尬:“这……倒也不是。”
胤禛:“好吧,我替你说了,田文镜判官司,是‘有钱的输给无钱的,钱多的输给钱少的’。是吗?”
车铭嗫嚅着答道:“有此一说。”
胤禛有些激动了:“就凭此一说,田文镜也是个好官。他为什么不巴结有钱的,倒护着无钱的?这说明他不贪,不贪才能不袒,不袒才能不枉。不枉法,不徇私,这样的官倒被停职待参,殊不可解!车铭,田文镜是不是有什么和你过不去的地方?”
车铭:“贝勒爷,下官如何不才,也不至于挟私报复。再说下官为官谨慎,也不怕他和我过不去。贝勒爷若是不信,扬州地方的同僚都在这里,贝勒爷可以问问他们。”
任伯安为首的众地方官员一齐揖道:“车大人为官清正,与民秋毫无犯。下官等都是有目共睹,请贝勒爷明鉴!”
胤禛微微一笑:“为官清正,与民无犯?看起来本贝勒还真得保举保举你呀!”说着,给胤祥使了个眼色。
胤祥将公案一拍,大声喝道:“带了上来!”
几名侍从应声将王三发和那群买为家妓的女孩带了上来。
车铭一见脸色大变。
那王三发扑地跪在地上喊道:“小的该死!小的瞎了狗眼,不知道是钦差大人驾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胤禛面带微笑,对车铭问道:“车大人,这些女孩你还准备送给任大人吗?”
车铭扑地跪倒:“不!不!下官立刻放她们回家!”
胤禛又微笑着转问任伯安:“任大人,这些都是车大人准备送给你的。你愿意放她们回家吗?”
任伯安也连忙跪倒,答道:“车大人干的这件事下官并不知情,请四贝勒明察。”
车铭连忙接言:“此事任大人确不知情。”
胤禛:“如此说来任大人也同意放这些女孩回家了?”
任伯安:“此事既与下官无关,当然任凭贝勒爷发落。”
胤禛:“那好。来呀。把这些女孩带到后堂去,每人给一两银子放她们回家。”
一名侍从应声把女孩们带了下去。
胤禛:“车大人。”
车铭:“下、下官在。”
胤禛:“你既然如此慷慨,我也想向你借一样东西,不知可肯相赠?”
车铭:“肯!肯!只要下官有的,贝勒爷但请开口……”
胤禛:“好!我想借你的顶戴袍服!”
车铭大惊:“这……这……”
胤禛:“怎么了?你不肯?”
车铭回过神来:“贝勒爷,这顶戴袍服乃是朝廷赐给下官的名器,岂、岂能言借……?”
胤禛:“田文镜的顶戴袍服不是也让你借给人家穿了吗?你的顶戴袍服就借给田文镜穿穿又有何妨?”
车铭:“贝勒爷……”
胤祥一拍公案,喝道:“你到底借还是不借!”
车铭一颤,转过脸去用乞求的目光投向任伯安。
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