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教育杂志》第五卷第三号,1913年6月。余箴,教育学家,著有《教育与学术》《美育论》《国民性与教育》《天才教育论》《现代人生之救济策》《勤作教育之一解》。
教育界有言曰:一国之教育,宜适应其国民性。然深按之,此语殆无意义。何则?凡国民之活动,正其民性所发现之结果。此不待求其适应,而自然适宜者。盖一言国民根性,既不能以教育之力改造之,如可改造,即不得谓之国民根性也。以予之意,但当曰:教育者,必反省其国民性,而导之于有益之方向。譬诸个人气质,不能由教育而变化,然察其气质所偏而利用之,则教育所有事也。
今就我国民性而反省之,则果如何?答斯问者,必不一致。然谓我为实用国民,则无可疑者。言经术而归本于致用,治文学而揭橥于劝惩,求厥例证,难更仆数。彼出世之宗教,非传以实用之色彩,即不能立足于我国者,以此故也。欧学输入而举世目为实学,自病空疏者,亦以此故,犹之戴赤色眼镜,而所见皆赤也。
问吾民性优劣?应之曰:凡谓为国民根性者,本无优劣可言,正犹个人气质虽有冷热浮沉之别,而不得评以善恶也。第视其发现之方向如何?而或则有益,或则有害已耳。自知力上言之,则我以为实用国民故不耽空想,不尚玄谈,其于思想也有节约之益,其于表现也有明捷之效。是我之所长也。然亦以为实用国民故,故但欲知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遂往往流为因袭性,而进步以濡焉。更自行为上言之,则我以为实用国民故,乃能养勤勉之美风,成俭朴之良习,是亦我之所长也。然亦以为实用国民故,往往急近功而乏远虑,导之不得其当,则易陷于极端之利己主义焉。以下试申论之。
外人论我民性者,辄曰偏于保守,狃于尊古,数千年间,进步迟滞,良由于此。予谓保守一语,殊嫌未的,不如易以因袭为宜。盖保守诚为吾民一特质,然保守云者,宁民徳之所长,而非必其所短。进步之难易,殊不繄此。吾辈得谓英吉利人为保守之国民,而不得谓英吉利人,非进取之国民也。如谓我之不进步,病在保守,则于近时之破坏性,何说以解?将谓由保守而破坏,吾民既有进步欤,此又稍具常识者,所未能首肯矣。实则因袭与保守,二语似同实异。吾国民族,屈伏于传说之势力之下者,为时最久。昔也墨守固有之传说,今则以输入之传说代之。时人好破坏者,于欧西思潮,初未得其真观其通,第挟朦胧之观念,谓外人以是致富强,我故不可不如是。而反诋之者,亦非必心知所以不宜之故,第以不合于固有之传说,起而相拒。故一则不择美恶,概破坏之;一则不择美恶,概保守之。世俗虽奉以新旧之称,自吾辈观之,其导源于因袭性。一也。因袭传说,固吾民一大缺点,然不能以是为国民根性。何则?曰因袭,曰创造,两义本不相容,而吾之为创造国民,又不可争之事实。畇畇禹甸,非孕育亚东文化之摇篮地耶?遥遥华胄,非制作亚东文化之主人翁耶?谓因袭出自根性,何竟于创造一面,度外置之,且无往而不发现者;谓之根性,然证诸历史,则夫东周之世,自由研究之精神,尝盛极一时。岂因袭之根性,有变例耶?或又谓秦政之焚诗书,汉武之罢百家,遂令自由研究之精神,顿挫而永不振。因袭之倾向,由是益固定焉。是亦未必尽然。证以生理上遗传之法则,物理上加重之法则,则谓后代保守思想,重于前代,非无一理,然稍稍审之,绝不得谓秦汉以后,思想之自由发展,遂全灭迹,惟发展之范围,广狭不同耳。且姑如论者言,谓秦汉以前为创造时代,其后为因袭时代,然因袭之非根性,益已昭然无疑,永不变者之谓根性,前文一再申说矣。
以予之见,则因袭云者,不过一时代之特质。何以具此特质?则非由实用之根性,莫得而说明之。无他,好实用之国民,恒欲节约其思想,每于无意义中,谓我既收实效,亦既足事,研求空理何为者?我国工师之创作力、模仿力,不下欧人,然大率明其法而昧其理,与欧人之由理悟法者,取径迥殊,职是故也。就古代思想观之,不论儒家与诸子,其言不涉治平之道者,盖罕观焉。而秦之黜儒,汉之崇儒,亦皆从实地利害着想。后世好援古人,以捍己说,则又欲其言见用于世,不如是,将于事实有阻格也。某国人所著书,颇谓我以尧舜时代为理想,为保守性质之一证。其说曰:理想必求之未来,而中国人动称尧舜,不知尧舜时代,文化朴陋,不逮后代远甚,是强于复古观念,不解进步为何物者也。予则谓论者之言,不足为保守性之证,而恰足为实用性之证。我之以尧舜时代为理想,正视为完全圆满之一境,可望而不可即者。至古代之文化朴陋,本不及浮现于观念中,与观乡村风景之图,既不见其溷圊,则第觉其纯洁美妙者,本无以异,故不得谓非进步之理想也。惟以我为实用国民故,故不寄理想于乌托邦,而转求之于现实界耳。
外人颇诮我民,强于利己心,而乏于爱国合群之观念。以目前论,诚无疑难其说。然利己倾向之显著,究属一时病象,竟目为国民根性,恐无论何人,不敢为此轻率之断定也。余诚不欲效霍布士一派,以为人之爱他心,即利己心之反影。然谓各国民族,其利己心与爱他心,莫不并存。此殆无可辨难之说。不过在某时期,国民之理性,强于情欲,则往往牺其目前之利,以殉其远大之利。反是,则理性暧昧,意志薄弱,其爱他心,遂为利己心所征服耳。更进一步论之,则我为德治主义之国,较彼持法治主义者,转倾于克己一面,是故重义而轻利,崇理而遏欲,夙为我道德之特色。且征诸往迹,则夫忠义之行,节烈之举,史不绝书。若而人者,非甘舍一身利害,以殉厥初志者乎。必谓吾民特性,倾于利己主义,则于此等事实,其奚以解释乎?假有人为倒转其说,而谓东人尚德,西人尚利,亦未始不持之有故。然其说之谬,又人人所易观也。
爱国心者,根乎感情,实各民族所同具。证以爱乡,理自易观。不过国家之一观念,由一国与他国对峙,始获觉悟。我国数千年间,孤峙于亚东,环邻而居者,无为之敌,则其锁国自尊,而无近代所谓爱国观,原无足异。以不知爱国咎我先民,与责以不知近世交通之利者,其奚择焉?是故爱国心者,非有无之别,亦非厚薄之别,惟以理性上之差,而或则善用之,或则不然。若不诉诸理性,而出以盲目之感情,则有时反形成排外心。闻昔年义和拳一役,赫德曾着一书,目为爱国心之发露。此虽皮相之观察,然爱国与排外之异流而同源,其信然也。由斯以言,则亟谓吾民族,独缺乏爱国心,实吾辈所不甘服。且夫人之爱国,不外自爱身家,为实地利害计,勉而出于爱国之一途。此种计划,于我实用性之国民,正其所优长。虽今者,国民理性迷失,故真正之爱国心,羌无痕迹。然是吾所谓一时病象,非民性使然也,又有谓吾民无团结心,但能为个人行动者,是亦得申前说,以祛其惑。为实地利害计,而协力以谋,当亦实用性国民之所优长。证以旧来商业之行规,宗族之制度,得谓非团结心之缩影乎?惟远大而坚定之团结心,非求诸国民理性明皙之日,不可得见。第观今之党徒,本以私利相结合者,其但为个人行动,自无足怪,执此诬我民性,未免失之率矣。
自某方面观之,则近年之极端利己主义,未始非不完不明之输入思想,与有助长之因。大凡他国思想之灌注国内也,惟其与民性相近者,辄吸受之,而同化之。佛教东渡,以因果报应之说,有俾实用,故于社会最普及。其已事也,我以为实用国民故。故欧风输入以来,吾民但以茫漠之态度,摄取其权利思想之半面,而宗教上学术上献身之精神,彼所恃为精神中坚者,我转遗弃若忘。夫正当之权利思想,本无害,且在薄于法治观念之民,得此以调剂之,未始无益。无如得其偏而遗其全,遂于无意识之中,由权利观念,歧而入私利观念。斯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失者也。夫国民犹个人也,理欲相争,迭为消长,而欲之胜理,势顺而易。理之克欲,势逆而难,值吾固有道德颓败之秋,而忽得此暧昧之权利思想,以扶植其利己心,则不啻助薪而扬焰,兼以政治上社会上种种境遇,适予利己主义,以发荣滋长之余地,无惑乎国民思想之基础,为之一旦颠覆耳。
要而论之,实用国民,其心目所专注,恒在实地利益。故不假理性以率之,则一时之利与永久之利,个人之利与公共之利,往往辨认未晰。其歧陷于利己主义者,固理势所必至,至利己心炽盛时代,自然与爱国合群之思想,两不相容。继假语言警觉之,而此种口实,亦徒假营私者以武器焉。世或以吾民不知爱国,不解合群,归咎于政体,犹浅见也。
综括上文之说,则谓我为实用国民,而导之不得其道,则有时于知力上,出以因袭之精神,又于行为上,流为利己之倾向。然则教育者于此,其知所觉悟矣。教育国民,必顺民性之自然,而导之于正,与医者必审病人之体质,然后刀圭有效,其理无殊。而因袭性与利己心,正今日国民病根所伏,若盲动,若嚣张,若苟安,若奢惰,种种恶德,靡不缘是而起。故如谓教育之本领,不在陶冶明德,则亦已矣。而不然者,自非于教授一面,打破因袭之精神,于训练一面,遏抑利己之倾向,则继令规抚外制,若何完备?予信其终无益也。
欧洲十八世纪之启蒙思想,于今为故辙矣,犹以怀疑精神,属望吾民,讵无后时之惧。然知识之箧,不有怀疑为之錀,何由窥其秘?社会常以自身,试演失败,蹶而后进,又古今公例也。勖哉国民,汝勿徒恃他人,而当知有己,陈陈相因之死知识,徒累压汝等头脑耳。盍放汝之胆,而虚汝之心,举一切固有与输入之说,一探求其所由然。若者真,若者不真,若者适,若者不适,当凭汝天赋之智能,自分析之,而自判断之。不同化之知识,终非汝身所有也。世人皆言自由可贵,而能寝馈真理,以昌自由之学风者,果几人乎?吾见今之所谓学校,一零碎知识之贩卖所而已,或既心疑其不安,而勉为附和雷同,以阿社会,或未深知其真相,而姑藉道听途说,以饰空疏。教者,以独断之面目,而灌注之;受教者,以囫囵之态度,而强记之。勉副程式,斯谓之成学矣。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则证种相传,伊于胡底。吾虑所谓教育普及,与病毒普及,或且异名而同物也。
果能划除因袭性,而国民渐达于自觉之域,则将有推究人生终鹄。而念此顽躯,跼蹐于生活之范围,果奚为者?至是,必与道德问题相触。而陶冶性格之实,乃可望耳。若如今日举世汶汶,相与役形于情欲,梏心于衣食,及是时而欲遏抑利己心,吾亦知其空言而已。德育之声,非不喧腾于教育界,而以言感人,得效几何?教员视讲授为职业,生徒目求学为羔雁,以私利为教,自亦以私利应之,而况课堂以外,俨同陌路,教师性行,安能贻丝毫影响于子弟耶?起矣吾教育家,当知今世国民之行动,已迷堕于利欲之沈渊,以牖民为职志者,首宜猛然觉悟,出其舍己为人之精神,为彼后进实范。至于权利思想,吾则以为不妨稍遏抑之,而恬淡退让之风,安分守位之德,转为救世良药。盖权利思想,本于我实用性之国民,有天然消纳之势,毋俟乎鼓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