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我自己做学生时候的专业教室在哪儿,我已经忘记得精光,但是,我能说出季元振老师做学生时候的教室和他的座位。因此,他把他近几年来写的文稿交给出版社,叫我写几句什么,我就只好从命了。
季元振老师当年还没有学多少专业课的时候,学生们就对他的聪明有了很深的印象,还曾经七嘴八舌地向我叙述过他的“聪明轶事”。他那时是受全班同学宠爱的小弟弟。
他在全民饥荒时期读建筑学专业,在全民受难时期走上建筑师岗位。此后二十几年,我没有见过他,偶然听说他当上了什么样的“领导”,还觉得有趣:不是一个娃娃吗?
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调回学校来教书了。听说他虽然出身建筑学专业,却经过刻苦自学,精通了结构。这样的双料人才,很难得,正是系里十分需要的,但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以后又过了十几年,我好像压根儿没跟他见过面,只七零八碎听到过几句话,说季老师脾气有点倔,如何如何,我也没有放到心里去。倔嘛,挺好,一说明他心里有见识,二说明他不轻易去迎合什么人。知识分子应该有这份倔劲,我心里挺喜欢。
没想到,真正没想到,今年年初,季老师亲自给我送来一本他自己打印装订的文集稿子,全是他近年的思考所得。建筑师嘛,这十几二十年,正是走鸿运的黄金时期,要不是为了奔个什么学位,什么职称,谁还肯花工夫去想些理论性的问题,更不用说写下成文了。现在,季老师无论学位还是职称,都不缺。好哇,四十几年前那个聪明的小伙子,原来也挺傻。至于我,反正已经傻得不成个东西了,就打开书稿,看了起来。这一看,真个是心潮澎湃。
书不厚,不到三百页,却把建筑原理、建筑创作、建筑教育、建筑历史、建筑师和建筑管理方方面面全都议论了个遍,直到建筑工作者的为人。他毫不客气地议论了建筑界一些人的价值观、文化素养,甚至伦理道德。笔锋所指,古今中外,信手拿来,知识量的丰富十分惊人,但丝毫没有装腔作态。议论不是点到为止,而是有深入分析,并且还表达了他对各种负面情况的“十分厌恶的心态”。
一定会有朋友认为我过于夸张了,一本不到三百页的书,能议论这么多事情吗?是的,是议论了这么多。道理很简单,就是他把事情和人物都琢磨透了,所以只有三言两语便把这些事情和人物都说到了,说得准确而深刻,不用啰唆。读这些文章的人,也不必紧张吃力,有滋有味地便看进去了。
我且引两个例子吧。
一个是直率而锋利:
“一旦把科研活动的目标定位在诸如获奖这类名利上,神圣的工作就已经被玷污。为提高个人知名度去工作……我实在为此感到羞愧。……知识分子一旦世俗化了,被‘名’和‘利’所驱使,不仅不可能产生重大的科研成果,甚至会调动人类灵魂中最肮脏、最卑鄙的一面。……成为一种毒瘤腐蚀着社会的环境……真正的科学家对于‘名’和‘利’都采取超然的态度,不为其动心。”
这样追名逐利的人和事,在我们身边活跃得很。那些人或许已经形成了一种合力。你不着急吗?
另一个是沉重而无奈:
有一次,季老师和一位清华大学的教授应约一起去评审一个科技进步奖。他认真地准备了一番,不料,奖项其实早已内定,于是他们无事可做,便同车回校。在途中,季老师对这种假评审说了些不识相的话。那位教授对他说:“这种事情,要么就不要来,要来就只能这样。”他往下写道:“这位先生比我年轻,一副老经验的样子,说话时眼睛里透着不屑的神情。这就是现在的知识分子。”
对呀,这就是现在的知识分子。老师如此,他们带出来的学生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当然,在其余各章里,季老师旁征博引,也写下了许多正经学术的东西,极简约、极明确又极为深刻。看一看这本书,就会发出一种感慨:原来学术理论文章也可以写得这么简约而又这么精致、这么动人呀!
好了,我写的这一篇文字,相形之下,已经是又臭又长了,赶快结束罢。
多谢季老师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说些我最想说的几句话—废话!
陈志华
2010年炎暑中(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