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波特小姐对自然的迷恋,既不抽象,也不哲学,而是她成年生涯里极其具体而微的艰苦工作。
——琳达·里尔,《波特小姐:维多利亚天才的传奇一生》
简·奥斯汀的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主人公:早慧的女孩在严厉的家教下沉默顺从,却偷偷写着一本秘密日记。
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就有一本秘密日记,从14岁写到31岁,记录了一个漫长的青春期。日记用一种极小的字体,类似一种加密的文字写成,以保证她的隐私——即使按当时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来说,波特小姐的家教也是极其严格和刻板的。
在她死后20年,一个执着的收藏者耗尽半生的精力破解了这些密码,我们得以从她自己的文字来了解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奇女子——她对人生的务实态度、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从日常生活的荒谬中寻找的幽默感。
波特小姐的童年没有悲剧,但她过着一种罕见的孤独生活。她没上过学,没有玩伴,大概也从没玩过孩子的游戏。大部分时间,她都与弟弟柏川·波特待在博尔顿花园2号二层阴暗的家庭教室里度过。在那里,他们各自养了许多宠物,包括兔子、蝙蝠、刺猬、蜥蜴。
波特小姐的家境很富裕。父亲鲁伯特·威廉·波特是个富贵闲人,虽然有律师执照,但大半时间耗在绅士俱乐部度日,这是他表现自己高贵身份的一种方式。他热衷于艺术收藏,还是早期的摄影发烧友。母亲海伦·波特是曼彻斯特纺织业巨商的女儿,结婚后伦敦的社交圈成了她人生的全部重心。在好莱坞电影《波特小姐》中,波特夫人被刻画成一个古板乏味的妇人,波特小姐一生很多的痛苦都源自这位难以相处、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但真实的波特夫人其实在艺术上也颇有天分,尤其在水彩画上很有造诣。
她的秘密日记里没有多少对父母的抱怨,更多的是一个小女孩对周围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记录:动物、花草、艺术展、博物馆,她旅行过的地方,以及家庭聚会上关于政治、艺术和社交八卦的讨论。
她的日记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对祖母老宅Camfield庄园的怀念。她出生那一年,祖父买下了Camfield庄园。她对于自然之美最初的感知来自那个房子。她的日记里充满了对那里的鸟鸣、花香、农场动物、新鲜牛奶、温暖的鸡蛋的记忆。她写道:“Camfield庄园的生活是一个完美的整体,每一样东西都像是一个老钟摆的某个部件,弥漫着新鲜干草的味道和安全、懒散的富足感。”
波特小姐是第一位集图文于一体的儿童绘本作家。她在文字上的想象力和表达力甚至要早于绘画。但这本日记里因为没有绘图,经常被后世的研究者忽视。只有美国绘本作家莫里斯·桑达克对它赞誉有加,认为它是一本上佳的文字素描,“展示了一个艺术家是如何教会自己观察与创作的”。
根据秘密日记的记载,1893年9月的一天,波特小姐发现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真菌“森林老人”,并画下样本,寄给了她的老师查尔斯·麦克因托奇(Charlie McIntosh)。出于一种科学的严谨态度,她随信还附了一张自己亲手画的地图,用“X”标出找到“森林老人”的地点。第二天,她给一位叫诺尔·摩尔的6岁小男孩写了一封信,讲述了一只小兔子九死一生的故事——淘气的彼得闯进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菜园子。麦克格雷格先生是一个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头,这正是以老麦克因托奇为原型的。
虽然是平常的两天,但事后探究起来,这两天对波特小姐的意义却非同一般。她未来人生的两种可能性都在这两天里埋下了伏笔。
那一年,波特小姐27岁,正与家人在苏格兰度假。从5岁起,她们一家人每年都会在佩斯郡的庄园里度假。这里激发了她对自然科学最初的兴趣——她画了很多关于化石、蝙蝠、蝴蝶和菌类的水彩画。她最早的一本素描本(编号Dalguise 1875)里画了十几种毛毛虫。每页分成两栏,一栏是物理描述,另一栏是对习性的观察。
维多利亚时代,上至贵族下到平民都对自然科学有一种狂热,女性尤其被各种昆虫、贝壳、蕨类植物、化石以及菌类的研究所吸引,参与它们的命名、分类、搜集和绘画。波特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被真菌吸引,最初是因为它们童话般的神秘气质,然后是它们的形状与颜色之丰富,以及对于她的水彩画技巧的挑战。事实上,她的绘图如此精确,多年后,现代真菌学家仍然参考它们来识别真菌。
那年夏天,她画了60多种真菌。她对真菌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审美,而是对它的繁殖机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经过显微镜下长久的观察和描画,她意识到它们很可能是通过孢子繁殖的。
其实,除去天文学,波特小姐几乎对当时所有自然科学的科目都感兴趣,甚至包括在伦敦的史前洞穴里研究化石。在伦敦的家里,她和弟弟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收藏了各种植物和昆虫的标本,他们经常在显微镜下观察和描画这些标本。她晚年抱怨自己眼睛不好,是因为早年在显微镜下用眼过度。
但真菌学上的努力是她第一次拿自己的人生做一种很务实的尝试——她希望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并得到经济和情感上的独立。可惜她并没有走太远。
当然,插画家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选择。在英国,19世纪中期正是图画书开始流行的时代,很多流行的童话、童谣都由一流的艺术家来画插图,比如被后人誉为英国图画书“三剑客”的沃尔特·克雷恩、凯特·格林纳威、伦道夫·凯迪克。波特小姐小时候很为《爱丽丝漫游奇境》着迷,但她爱的并非路易斯·卡罗尔 的故事,而是当时以政治讽刺漫画著称的画家约翰·田尼尔的插画。
波特小姐从小有绘画天赋,还跟随家庭教师接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但她不喜欢被“教”,更愿意跟随自己的好奇心练笔,她的宠物们就是最理想的模特。八九岁的时候,她的素描本上就有她最心爱的宠物——兔子本杰明穿着夹克衫,戴着帽子和围巾在风中滑冰的样子。无论从角色、画面构成,还是运动感来说,笔法都已相当老练。1890年,本杰明出现在伊尔德塞梅&福克纳(Hildesheimer & Faulkner)公司制作的圣诞贺卡和小册子上,为波特小姐赚到了生平第一笔稿费。
她对老鼠也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喜爱。她画过跳舞的老鼠、吃饭的老鼠、喝茶的老鼠、玩牌的老鼠、缝纫的老鼠,还有一只绅士派头十足的老鼠戴着眼镜读《每日邮报》,它坐着的那张粉红色圆凳子是她在外婆家最喜爱的一张凳子。最有趣的是,1899年波特小姐为她姑父(曼彻斯特大学的化学教授)的一本化学教材所画的封面,题目是《烤乳酪之梦》——一群小老鼠在一个堆满了试管的实验室里辛勤忙碌,看似最渊博的老老鼠则坐在本森燃烧器上读一本新教科书,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NH 3 (氨气),在试管里加热一点乳酪,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
英国著名的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艾佛雷特·米雷是她父亲的朋友,经常给她一些绘画技巧上的指点。对波特小姐来说,这位画家对她最窝心的一次鼓励是,“很多人会画画,但你懂得如何观察”。
波特小姐对于周围的环境都有一种强烈的感知力和记忆力,尤其是那些容易被遗忘或忽略的细节。她住过的房子,哪怕最微小的细节,老家具的纹理、楼梯的形状、房间空间的布置,都会在她的头脑里留下强烈的印象,并通过不断的素描付诸纸面。
她尤其喜欢花园。在她的兔子穿衣说话之前,她就画了许多兔子在花园里的情景。1891年,她画过一幅钢笔素描《兔子的园圃》,当时他们一家人正在湖区度假,本杰明正在一个陶罐里吃天竺葵,还有一堆园艺工具,靶子、锄头、扫帚、铲子、叉和一个巨大的喷壶。后来,这些都被搬到了麦克格雷格的菜园子——兔子们永恒的冒险天堂。
“我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复制一切打动我的眼睛的美丽事物。为什么不能只是满足于看看就好呢?我不行,我必须画下来,无论结果有多糟糕。”
她的父亲纵容女儿在艺术上的兴趣,经常带她去参观英国皇家协会的各种艺术展览,尤其是伦道夫·凯迪克的画展。凯迪克是当时英国最著名的儿童插画家(如今国际上图画书的最高奖项“凯迪克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从梵高到莫里斯·桑达克无不为他倾倒。凯迪克去世时,波特小姐才19岁。她承认自己深受凯迪克的影响,曾试图“无望地拷贝凯迪克”,但与他相比,任何后来者都是“木讷而死气沉沉”的。
和凯迪克一样,她把自己的故事和画塞在信封里寄给小孩子。她的家庭教师安妮·摩尔家有8个孩子,尤其老大诺尔经常生病。
那一天,在苏格兰明媚的夏日阳光下,她想不出该写什么,于是决定跟他讲一个关于4只小兔子的故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弗洛普茜、莫普茜、棉球尾,还有彼得……
波特小姐的秘密日记结束于1897年。那一年,她向伦敦林奈协会(当时英国生物分类学的最高研究机构)递交了一篇关于真菌繁殖的论文,却遭到粗暴的拒绝。科学院的绅士们很可能根本没读过她的论文就否决了她的理论。那个时代的女性在科学之路上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多年后,波特小姐的理论才被证实是正确的。当青霉素的发现震惊世界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年她在这一领域的原创性。1997年,林奈协会正式发表声明,为当年在处理她的论文问题时的性别歧视道歉。
很快,她放弃了以科学为生的想法,决定为自己的才华找到另外的用武之地——从1902年(《兔子彼得的故事》)到1913年(《小猪布朗德》)是她的绘本创作最为活跃的时期,11年内出版了20多本绘本。
对于绘本创作,波特小姐抱着一种很矛盾的心情。
“我画画只是为了取悦自己。”她经常说。她相信,创作的愉悦感来得越自然,最后的作品也越好。
另一方面,她对于如何开发绘本的商业价值有着精明的计划。第一版的《兔子彼得的故事》是她自己出钱印刷的,从颜色、字体、底封、字体、墨色都亲自把关。《兔子彼得的故事》出版的第二年,她亲自设计了彼得兔的玩偶模型。玩偶上市时,她做了一丝不苟的市场调查,还坚持玩偶只能在英国制造(尽管当时德国制造会更便宜),并且亲自在车间里监测原型的制造和颜色。在她的晚年,为了维持湖区的农场,她授权了几乎所有形式的衍生产品,从海报、玩偶、纸牌游戏、婴儿毛毯到瓷器茶壶。这种商业天分很可能继承自她的祖父埃蒙德·波特,曼彻斯特的商业巨子,他曾经拥有英国最大的印花工厂,还当过12年的国会议员。
与她同时代的儿童绘本作家,如肯尼斯·格雷厄姆(《柳林风声》的作者)和A. A.米尔恩(《小熊维尼》的作者)也喜欢在日常人类生活语境中的动物寓言。波特小姐的特别之处在于,由于之前作为自然学者的训练,她的幻想深深地扎根于事实——她以一种科学的精确度描绘故事里的动物、植物、花园和树林。
从童年时代开始,波特小姐就观察兔子怎么跑,怎么睡觉,怎么使用嘴巴和爪子,怎么清理自己。她分析过它们在攻击与退缩时的骨骼结构和肌肉运动。她还知道它们大胆而懦弱,好奇又容易受惊吓,走投无路时会往喷壶里钻。所以,当彼得兔跑到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菜园子时,你知道他是一个小男孩,但自然界里必然也有那么一只兔子。
波特小姐喜欢给动物“穿”上有趣的衣服:给在田里干活的兔子穿上木底鞋,给洗衣妇刺猬戴上白帽子,穿上条纹衬裙和大围裙,给狡猾的狐狸穿上绿色的燕尾服。她迷恋于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里珍藏的18世纪的贵族服装,于是“搬到”《格鲁塞斯特的裁缝》,变成了市长的绣花缎背心,上面绣着罂粟花和矢车菊,华丽雅致到令人窒息。《格鲁塞斯特的裁缝》简直是波特小姐十八般武艺的秀场:建筑、老家具、瓷器、衣服。
有时候,她还会让她的动物们互通邮件,比如小松鼠纳普金给猫头鹰老布朗写信,希望赎回他的尾巴;牛顿爵士给托米勒乌龟写信,讨论可怜的费雪先生的婚姻前景;迪基·温克尔太太抱怨她有太多衣服要洗,因为小猫汤姆在煤窑里玩了一天;麦克格雷格夫人写信警告彼得兔,她买了一个新的馅饼盘子,非常大。
但是,她对动物的态度决不多愁善感。如果她的小宠物不幸死了,她不会哭哭啼啼地埋葬它,而是立刻拿来做实验。她是杰出的解剖者。她小时候保存的素描作品里有死掉的画眉鸟、蜘蛛的解剖图、昆虫的翅膀、甲虫的腿毛。她和弟弟曾经煮了一只死狐狸,为了得到它的骨骼。
她不能容忍多愁善感。私下里她鄙视肯尼斯·格雷厄姆让他的癞蛤蟆先生梳辫子。有一次,她给编辑寄了一张彼得兔用后腿跳舞的画,立刻就后悔了,事后称那是一只“愚蠢的、乱跳的兔子”。
她笔下的动物必须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是真实而精确的——不仅在个性和行为上真实,连解剖学上的构造都是完全精确的。有一次,为了解决和她的编辑在费雪先生衣服颜色上的意见分歧,她带了一个罐子去找对方,里面放着一只活的青蛙。
在她的秘密日记里,她曾经这样写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常识不能比多愁善感更能激发对美的更健康的欣赏。”
1913年,47岁的波特小姐嫁给威廉·西里斯,一位乡村律师,终于得以彻底脱离父母。在此之前,尽管在经济上已经完全独立,但她所有绘本的出版都必须得到父母的许可。婚后,她再也没有出过任何新作。
在那个时代,波特小姐看上去是个古怪的女人。她出身富贵,却不热衷社交,不关心时尚,靠自己的工作置下丰厚的财富。她是作家、画家,又热心于成为一个农妇。她买下一个又一个农庄,不介意弄脏双手,亲自打理花园,照顾牧场里的动物,晚年还当上了赫维克养羊者协会的第一任女性主席。
波特小姐31岁第一次谈恋爱,并以悲剧收场——婚事遭到父母的反对,因为她的爱人诺曼·维恩是一个出版商人。她的父母自认为是贵族,不能与商人联姻。在他们订婚后一个月,诺曼因白血病去世。
波特小姐曾经在给友人的信中坦诚,当收到诺曼·维恩的求婚信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劝服》(简·奥斯汀作品)中的安妮·艾洛特,“因为耐心和等候,我的故事终于圆满”。
很多人都好奇,这段因死亡而终结的爱情,对波特小姐的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多年后,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在《伦敦水星报》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特别提到《托德先生的故事》,猜测波特小姐当时很可能经历了一次情感上的波折,才改变了她的角色。但是,“如果去探究那段波折,就未免无礼了”。
《托德先生的故事》是波特小姐一生创作的最黑暗的一个故事——关于一只狐狸与一只獾之间的你死我活,还涉及一群被绑架了的小兔子。
不过,死亡一向是波特小姐看似温暖诗意的故事之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从她的第一本绘本开始就是如此——彼得兔的爸爸曾经遭遇一次意外,变成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的馅饼。后来,淘气的彼得也跑到那个菜园子里,被麦克格雷格先生发现,差点儿送了命。她的第二个主人公松鼠纳特金也一样,他的无礼惹恼了一只猫头鹰,差点被剥了皮。可怜的费雪先生去钓鱼,却几乎被鱼吃掉。汤姆小猫差点被老鼠做成了布丁。小猪布朗德估计迟早得变成火腿。傻鸭子遇到邪恶的狐狸,还被撺掇着找做烤鸭的调味料,是相当骇人的残酷。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的“小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绝对的“实事求是”。她从不回避自然的冷酷与暴力,因为这也是事实。
即使在最可怕的故事里,波特小姐也总是保持着一种冷静的讥诮。最好的英国作家身上似乎都有点这种气质,比如简·奥斯汀、格雷厄姆·格林、伊夫林·沃。简·奥斯汀是波特小姐的偶像,而格林和沃都曾声称在童年时代读过波特小姐的绘本,她的“温和的超脱”深刻地影响了他们日后的写作。
16岁那年,波特小姐第一次来到湖区。在那天的日记里,她这样写道:“这是一个能让时间慢下来的地方。”
诺曼死后,她用自己的版税买下了英国北部湖区的一个小农场(山顶农场),那里很可能是她和诺曼曾经讨论过以后要一起生活的地方。
她刚到的时候,山顶农场已经荒废良久。一年后,她重新翻修了整个农场,用漂亮的旧家具填满房间。在那里,她继续创作了13本绘本,其中包括她最好的作品。凡是去过那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松鼠纳特金丢失了尾巴的小岛,迪基·温克尔太太熨衣服的山洞,汤姆小猫被卷成布丁的厨房,还有帕德尔鸭的农场……
但渐渐地,她的重心越来越倾向于山顶农场,她给朋友的信件里充满了关于乡村生活的种种细节——去集市买猪、去采石场买石头修路、建造一个老式农场花园的计划;要在花坛外围一圈树篱,种上百叶蔷薇、三色紫罗兰、红醋栗、草莓和豆子;她抱怨说她的助手想建一个网球场,而她只想要一块种马铃薯的地方;一个采石工人送给她一株夹竹桃;她从一位老太太过分茂盛的花园里“偷走”一朵玫瑰。
当年坐在湖畔树下写童话、画小动物的女作家,如今每天的工作是种地养花,照顾猪羊鸡鸭,清理水沟、翻修房屋谷仓,记账……
几年后,她又买下了一个新的农场。她和西里斯婚后就住在那个农场里,守着一片美丽的湖水过了30年。
对那个时代的女人而言,波特小姐仍然是幸运的。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是经过长久的相处与共事,才被彼此的才华与性情吸引。这种理解的深度对那时的男女来说极为罕见。
诺曼与西里斯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样高高瘦瘦,安静、内敛。就像她信任诺曼在出版业的专业知识一样,她在西里斯对湖区及其风俗的了解中得到满足感和安全感,信任西里斯在帮她购置农场方面的专业意见。她爱诺曼的想象力和幽默感,也倾心于西里斯对自然的爱,对乡村生活的热情:钓鱼、捕猎、高尔夫、保龄球和乡村舞蹈。
不过,她毕竟是人到中年才过上一种称心如意的生活,无论怎样快乐,多少也带了些悲凉。就像她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的那句诗——“春天在最遥远的,收获季节的终点到来”来形容她的婚姻,她还一直戴着诺曼的订婚戒指,出门总是带着诺曼的那把大黑伞。
她的读者们也许会觉得,农场生活充其量是波特小姐人生的一个脚注,创作绘本的日子才是她的黄金年代。然而对波特小姐来说,恰恰相反,文学之外才是她的真实生活。她后半生几乎所有的精力和财力都花在了农场和保护湖区自然景观上。在她最新的一本传记《波特小姐:维多利亚天才的传奇一生》中,作者琳达·里尔这样写道:“终其一生,波特小姐对自然的迷恋,既不抽象,也不哲学,而是她成年生涯里极其具体而微的艰苦工作。”
农场生活繁忙,波特小姐只有在冬天才有空画一些东西,大都是湖区的雪景:雪落在一口古井坚硬的岩层边,或者慢慢地堆落在一棵大树下面。湖对岸是雾气朦胧的山脉,光线变幻莫测。
“你留意过,在茫茫一片白雾中,雪是一种多么奇异的蓝色吗?”她在信中问一个朋友。
1943年12月22日,波特小姐去世,留下15个农场共计4 000多英亩(约16平方千米)的土地给英国国家信托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