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叫《心灵病房》( Wit )的电影,讲一位学识渊博、不近人情的英语文学教授维维安,穷其一生钻研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道恩关于死亡的诗词。有一天她突然被诊断为末期卵巢癌,从此必须每天在病床上毫无尊严地接受各种检查与治疗,病痛和医生的冷漠令她备受折磨。直到最后,她的老师爱弗斯教授来看她时,她像个脆弱的孩子一样向教授倾诉自己的痛苦。教授将她抱在怀里,想给她念一首道恩的诗,但她拒绝了。于是,老师又拿出一本《逃家小兔》,轻轻地念道:
“从前有一只小兔想逃家……”
最后,维维安安静下来,在老师的怀中沉沉睡去。
归家、离家、归家,是小兔子对生命的遐想,也是生命最真实的轮回。在一位学者人生最后的时光里,面对死亡带来的种种恐惧和忧伤,却是这样一本小小的绘本,给了她最纯粹的平静、安宁,以及抚慰。
日本儿童文学家柳田邦男说:“人的一辈子有三次读童书的机会,第一次是自己是孩子的时候,第二次是自己抚养孩子的时候,第三次是生命即将落幕,面对衰老、疾苦、死亡的时候。我们都会出乎意料地从童书中读到许多可以称之为新发现的深刻意义。”
其实,人生这三次读童书的机会,说起来都与时间有着莫大的关系——事关生命的开始与终结,唤醒的是我们生而为人最根本的生之困惑与死之焦虑,逼迫我们从日常琐事的生存模式中跳出来,重新对生命中的轻重缓急进行排序。
我们常常意识不到时间在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美国心理学家津巴多写过一本叫《时间心理学》的书,专门谈一个人对时间的认识如何决定了他/她看待事物和生活的角度,也决定了他/她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孩子体验时间的方式其实与成年人有很大的不同。对成年人来说,时间像一支箭,始终指向一个方向;孩子们的时间却像一个圆圈,它哪儿也不去。所以,我们的时间高效却贫乏,而孩子的时间虽然没什么效率可言,却是开放的,充满了可能性——万物都是惊喜,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们的世界每天都焕然一新,闪闪发亮。
我觉得真正优秀的童书作家对于这一点体会极深。比如一本叫《第一次上街买东西》的日本绘本,讲一个5岁的小姑娘第一次独自上街买东西的故事。就在离家几步路远的一个街口小店,她一路走过去,却是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不亚于一场辉煌的冒险,因为她所遭遇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意外,都闪耀着新奇和初次体验的光芒。人生所有的第一次不都是如此吗?
作为一个成年人,如果你也被童书吸引,大概也与这种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感觉有很大的关系。就像我自己,每次重读《柳林风声》或者《小熊维尼》时,都会觉得是从岁月那里偷回了一点点时光。百亩林里从来不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次平凡的远征,在森林里四处串门,被莫须有的长鼻怪吓得魂飞魄散……这样的慢慢悠悠、磨磨蹭蹭、无所事事对成年人而言未免过于奢侈,但对孩子来说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生活态度。
以前,我总以为童年是一个阶段,一段不成熟的时光,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以后更重要的人生做准备。只要我足够努力,就会变得睿智、强大,可以洞悉人生的意义。但现在我更倾向于认为,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而不是不断获得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天真,失去好奇心,失去想象力,失去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孩子也许比我们更能理解生命的意义,也更懂得生活的艺术,因为他们更有耐心,也更忠于自己的本心,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前不久,我遇到瑞典的著名童书作家乌尔夫·尼尔松先生。他60多岁了,跟弟弟一起来中国旅行,北京只是中转站,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蒙古希拉穆仁草原,因为他们听说那里天大地大、白云碧草、风景壮阔。
我问他:“通常这种旅行都是跟妻子一起,不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说:“当你60多岁的时候,可能也会愿意跟你的弟弟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国家走走,作为一种人生重聚的方式。”
我想,阅读童书也可以作为一种人生重聚的方式吧。隔着二三十年的时光,和自己内心那个10岁的孩子重聚,试着用他/她的时间重新度量人生,用他/她的时间眼睛重新打量世界——那种对世界尚且充满温柔、善意和期待的目光。
陈赛